第49章

既然方荷醒了, 伤势也大好,梁娘子便令人送她回老宅。

‘小樊爷’流连花船快一个月了,也该去老宅认人,否则传出去影响的是方荷的名声。

方荷从花船上下来, 终于从逃出生天的兴奋劲儿里冷静下来, 发现了华点。

“不对啊, 我伤势都好得差不多了,为啥才醒?”方荷仗着自己做男装打扮, 即便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依然揽着梁娘子的腰,以一副纨绔模样晃荡下船。

梁娘子腰上还被捏了下, 唇角抽了抽,拿帕子抽方荷的手。

“给我松开!有些事儿我不了解,叫你醒过来吓着你怎么办?自然得等人回来, 才能叫你醒过来。”

方荷怀疑的小眼神直往梁娘子眼底送, 她合理怀疑, 对方是嫌她醒过来叽叽歪歪太麻烦。

干脆为了省事儿,叫她一觉睡到九月里。

这可是江南诶!

方荷幽幽看着梁娘子, 她错过了多少美景, 天儿如今凉了,都不方便做浪里小白条了!

梁娘子看懂了, 有些无语,就算醒过来,这丫头也是个病人, 她还想干啥?

她翻个白眼将方荷推上马车,迅速回了船上。

梁娘子还有些事儿没处理好,唱戏就得唱全套, 才经得起查,所以得过几天才能‘从良’。

但她没跟方荷说谎。

方荷被娜仁从崖底带出来时,因为失血过多昏死过去,甚至受了惊起了高热,往南来的一路都非常凶险。

偏他们为了安全,不能留在原地叫方荷养伤。

娜仁留下收尾,他们带方荷一路南下。

以梁娘子的医术很轻易就发现方荷底子亏空,她怕叫方荷半路醒过来,看见陌生的人和地方,万一再受惊叫风邪入体,那可大罗神仙都难救。

当然,梁娘子确实懒得哄人,干脆就叫她昏迷到伤快好,正好娜仁昨日回来,今儿个她就停了安神的药。

方荷也没幽怨太久,她那是跟未来媳妇打情骂俏好吗?

出来后不用从头开始奋斗,她心情好到别人骂她脸上……她最多骂回去,绝对不动脚的那种。

她兴致勃勃掀开帘子往外看,九月的江南其实也很美。

不冷不热,温凉如初春,街头巷尾连野花野草都透着股子成熟的浓艳风姿。

等到了樊家老宅,看着占地不算小的宅院,她脸上的笑意比蔓出墙头的桂花还要灿烂。

“爷您竟然回来啦?”一个看起来颇为富态的门房大爷听见敲门,探出头来看了眼,边调侃边开了门。

方荷:“……”她不是昏睡了俩月?

咋好像是个人都知道她是小樊爷?

可惜梁娘子不肯说,只说叫她回来问娜仁。

方荷带着快要突破天际的好奇和初入新家的兴奋,甩开袍角,特别有小爷风范地大跨步往主院走。

迎上来的忠仆秦叔:“……”实话说,这位姑娘比他先前的小主子都更像个爷。

他小心翼翼上前逢迎着:“爷回来了?这会子也该用午膳了,老奴这就去叫厨房备膳,您看看今儿个想吃什么,马上就能得。”

方荷也不知道这是哪个,但也不慌,噙着一抹放松的笑,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继续往前。

“行,劳您费心了,今儿个就简单些,随便上几个咱仪真县的招牌菜,叫我忆忆苦思思甜。”

秦叔:“……好咧,老奴这就去安排。”

把方荷送进门,秦叔怔忪片刻,他活了大半辈子,头回听到费心二字。

他神态莫名比开始放松了些,笑着往厨房去了。

方荷进门,见娜仁坐在一旁,脚步顿了下,面上有所迟疑。

娜仁今天没蒙面,脸上纵横的伤疤看起来格外吓人。

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看到她就会止步,面上并无意外之色,表情疏淡起身。

刚要开口,方荷就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把自己埋在了她格外雄威的胸前。

方荷考虑过是给娜仁磕一个还是大恩不言谢后,还是决定让娜仁感受到自己的热情。

“呜呜,姐,往后你就是我亲姐,啥也不说了,我给你养老送终!”

娜仁:“……”就她收到的信儿来看,凭这丫头的身子骨,还指不定谁先死呢。

但她原本平淡的神情不自觉多了一丝笑意。

“好,如果被抓住,我们一起死。”

方荷差点一口气噎死在对方的柔软里,她瞪大眼后退一步。

“快呸呸呸!怎么可能被抓住,熙妃不是都死了吗?”

她也没有等着她回去报仇的失踪情郎,熙贵妃谁爱当谁当去吧,她更想做小樊爷。

想到这儿,她赶忙把自己的诸多疑惑一股脑问了。

“熙妃怎么会掉落山崖被野兽啃了?”

“是太后安排我离开的吗?会不会连累她啊?”

“还有为啥宅子里的人都认识我……”

娜仁叫她先坐下,想了想,言简意赅跟她解释。

“我抓了把我害成这样的女人,提前打晕困在崖边,咱们到那,我先把她推下去了。”

“太后什么都不知道,塔娜……拉克申福晋帮我报仇,我替她做事,用我自己的方法,她们不过问详情。”

“宅子和秦叔是我为报仇给自己留的后路,仇塔娜帮我报了,往后包括我,樊家一切都是你的。”

“除了秦叔,他们都是我在蒙古王公手里救下的汉人,一路跟你过来的,自然认识你。”

方荷听得嘴越张越大,甚至渐渐露出不忍的神色。

娜仁心思细腻,神色倏然转冷,问:“你觉得我不该扔那女人下去?”

方荷狠狠点头:“光扔那一个有什么用,渣……负心汉你就那么放过他了?”

虽然她没杀过人,可要是有人害她成为娜仁那样,她觉得就算是上辈子,她拼着吃牢饭也得做得比娜仁还过分。

哪儿有什么该不该,只有够不够啊!

娜仁也有点遗憾:“那混蛋是塔娜的继子,她给自己的儿子铺路,早把他大卸八块了。”

她原本是土谢图汗部的贵女,不然也不能嫁给拉克申郡王的儿子。

可惜她额吉死得早,阿布死后,那些异母兄弟根本不在乎她,才会叫那混蛋为了拉拢其他部落害了她。

娜仁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她自有属于北蒙贵女的骄傲,抓住塔娜伸过来的援手,将对方坑了个彻底。

她这次晚一步南下,就是帮着塔娜把她那些异母兄弟的地盘也给抢了。

害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方荷这才呱嗒呱嗒拍着巴掌叫好,既然不会牵连别人,她原本还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大半。

她只还剩一个问题:“那阿姐为啥还担心咱们会被人抓住啊?”

娜仁无奈看着方荷,“除非你愿意剃头……”

“不可能!”方荷猛地站起来,一脸惊恐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不就是装樊绍辉嘛,我就是长个家雀出来,也绝不剃头!”

娜仁:“……”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丫头还有……无中生有的本事?

方荷知道是身份的问题,心就彻底放下来了,上辈子乔装打扮的方法不要太多,办法总比问题多。

秦叔很快布置好了午膳,方荷拉着娜仁坐下,一边吃一边迅速进入状态。

“回头先叫秦叔把樊绍辉的样子想办法画下来给我,再准备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家丁,我解决这个问题。”

仪真县与扬州府的口味差不多,比较出名的家常菜是大煮干丝,红烧狮子头,三丁包子,盐水鹅这几道。

秦叔还叫人做了道这时节特别好吃的软兜长鱼,配上千层油糕和翡翠烧麦,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方荷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看得娜仁都来了食欲,放下些许担心,也跟着吃起来。

等吃完饭,娜仁本来还想跟方荷说一下京城发生的事,但方荷却实在没心思听八卦。

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儿,拍拍肚子一抹嘴儿,方荷就搓着手冲娜仁嘿嘿笑。

“咱们现在就只有五百两银子可以动用是吧?要是买个客栈不知道够不够用?”

“我觉得咱们不能坐吃山空,要想以后舒舒服服养面首,生小崽,咱们就得先把银子赚出来!”

她虽然大学的时候做过很多兼职,可后世的很多东西苏出来并不保险。

方荷最擅长的还是酒店方面的事情,换成这世道……开客栈是最妥当也最适合躺着收钱的途径。

娜仁觉得自己可能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话,却下意识顺着方荷的话回答。

“五百两银子肯定不够,不过塔娜给了我一匣子南珠,盒子是黄金的,说是太后留给你的……”

方荷满心的兴奋稍稍顿了下,捂着嘴咦咦呜呜出声,富婆真的太爱了,她哭死。

如果不是宫里实在不是她想过的日子,她特别愿意跟太后做婆媳,她们肯定能好得亲娘俩似的。

但她虽然没啥道德,底线还是有的,太后给的东西轻易不能拿出来用,早晚她是要还回去的。

她思忖道:“京城里一间小铺子才一百多两,这小县城里买座两层的铺子那么贵吗?”

“那咱可以在南来北往行商比较多的地方买块地,自个儿盖一座客栈也可以,只要地和房子控制在四百两以内,剩下的银子足够布置起来了,我来控制成本。”

上辈子开中层会议的时候,她听客房部的经理做过很多次报告,大概知道该怎么在节省成本的情况下,尽量把房间布置得更高级,更舒心。

说到自己专业上了,方荷拍拍脑袋:“哦对了,还得留些银子,我们得买几个好看的店员。”

“最好是买那种即将被卖进烟花柳巷的,叫他们凭借工作年限和月银为自己赎身。”

已穿到了这个世道,她不会产生什么人口买卖忍不忍心的困惑,只会想办法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能帮一个是一个。

与其帮人赎身,叫人继续孤苦无依,不如给他们希望,那才是这个世道最缺少的东西。

娜仁看方荷的眼神愈发柔软,脸上笑意渐深,虽然看起来更恐怖,却只叫人觉得温柔。

“如果只是小客栈,就暂时不必买了,庄子上有的是,等以后需要的时候,咱们再按你说的去买人。”

方荷没明白,“是阿姐救下来的汉人?那樊家这些是你买来的吗?”

娜仁摇头:“不是,都是我救下来的,樊家这些是寻常奴隶,庄子上那些……”

她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用汉语形容那些人的身份。

方荷了然:“禁脔?玩物?”

娜仁点头,她倒不是因为什么仁慈心肠。

作为曾经的贵女,她接受过的教育叫她很清楚,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不足以叫塔娜帮她报仇。

凭着曾经对周边各部落贵族的了解,她反复观察许久,救下来的都是她觉得人品靠得住的,男女老少都有。

有些适合在宅子里干活,有些实在长得太好,或者手艺不在干活儿上的,就先放在庄子上,叫他们学着干活。

方荷一双大眼绽放出更强烈的熠彩,“那这些小哥哥小姐姐岂不是都多才多艺,而且都格外会说人话?”

客栈想要赚钱,又不能出格,房间只能尽量做到舒适,温馨,干净。

大头当然还是在餐饮和特色节目上面。

想要培训没有任何基础的人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又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并不容易。

可要是换成曾经有过那样遭遇的人,可以省好大一部分功夫,又能让他们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应该也能让他们更安心。

听方荷解释后,娜仁又笑了:“吹拉弹唱他们都会,保护自己……北蒙的汉人想活着,这是他们的本能。”

方荷迫不及待地催促娜仁:“那咱们要不先去庄子上看看?顺便也在外头打听打听,哪儿有合适的地方适合建客栈。”

娜仁也不拦,方荷想出去的渴望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叫她莫名觉得吵闹。

“正好,你可以从他们中看看有没有合适你伪装的人,先把你身份隐患给解决了。”

方荷猛点头,都已经要伪装成男人了,她也不想把自己搞得太丑。

要是能跟个漂亮小哥哥做双子打扮,她可就来劲儿了!

说不定她和梁娘子的小夫郎,都能内部解决了哩嘿嘿……

就在方荷快乐奔向美好生活的时候,京城这边下起了雪。

这场雪比去年要早个十几天,却一上来就是鹅毛大雪,到了傍晚时分,就已将琉璃瓦染了厚厚一层白。

梁九功站在弘德殿外,看得有些出神,好像老天爷也知道那小祖宗人没了似的,要替她把整座紫禁城都披上素缟。

明明下雪天儿还没那么冷,可梁九功却觉得乾清宫像是能冷到人骨子里去,要不怎么那么安静呢。

李德全在一旁,听见动静,小声提醒:“干爹,顾太监来了。”

梁九功顿了下,转过身露出苦笑,冲顾问行微微摇头。

顾问行眉心紧蹙:“万岁爷还是不肯翻牌子?”

自北巡回来,这都已经快两个月了……不,就是北巡途中,因为与罗刹打仗的事儿,皇上也没怎么临幸妃嫔。

算起来已经三个多月没人侍寝了。

这可怎么成,就是平三藩时,也不曾如此,时间久了是要伤龙体的。

梁九功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只道:“这阵子前朝事多,高丽还有罗刹那边都麻烦着呢,万岁爷大概是没那个心情。”

顾问行叹了口气,“还有一个月就颁金节了,过些日子来来往往那么多贵人,这事儿瞒不住,老祖宗怕也是要过问的。”

要是太皇太后知道皇上一直不进后宫,顾问行和梁九功的皮子都保不住。

梁九功也发愁,可进了殿后,见皇上又望着角落里的屏风不自觉出神,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多提。

一旁伺候的魏珠也差不多模样。

别看梁九功跟方荷魏珠两人一开始不和睦,可他也略明白自家主子爷和魏珠的心情。

有些东西,要是没拥有过,也就罢了。

偏偏知道了好儿,在即将拥有前人没了,梁九功有时候看到魏珠和翠微他们,心里都有点难受。

“顾太监说什么了?”康熙听到梁九功的动静,很自然地回过神,淡淡问道。

梁九功躬身回话:“回万岁爷,顾太监说,颁金节将至,您久不进后宫的事儿怕是瞒不住老祖宗……”

康熙了然点头:“说的是,朕这阵子忙糊涂了,叫李德全跟顾太监说,明儿个朕去承乾宫。”

梁九功心下一惊,接着却是松了口气的微喜,笑着应下来。

康熙不只去了承乾宫,接着又去了钮祜禄贵妃的永寿宫,然后长春宫、钟粹宫、翊坤宫和永和宫也都没落下。

只不过,去长春宫的时候,康熙歇在了良贵人所在的偏殿,连明面上给惠妃个面子,跟她用顿晚膳都不曾。

惠妃心下直打鼓。

等得知皇上去了钟粹宫,同样也没见荣妃,直接去了通嫔的后殿,她一直忐忑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直接沉到谷底。

她清楚,先前她收买那两个侍卫,想叫他们趁机与方荷不清白,或弄花了方荷那张脸的事儿……怕是叫万岁爷知道了。

荣妃应该也没闲着,三等侍卫马佳荣尚虽然没有被罚,甚至还因为护驾有功被提成了二等侍卫,却再也没沾着过万岁爷的边儿。

皇上应该是没有证据,却不知道怎么,肯定是她和荣妃做了手脚……

可她们就算动手脚,也只是想叫方荷受不了宠,刺杀这事儿可跟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实在放心不下来,紧着吩咐半夏,“你去一趟东三所,叫大阿哥跟明珠传——算了,你叫他最近安分些,千万别顶撞他汗阿玛!”

半夏有些不解,“若是万岁爷查出什么来,可该如何是好?还是得叫明中堂知道,帮咱们把尾巴给扫干净的好……”

“糊涂!”惠妃低喝,“咱们又没自个儿去收买那两个人,银子也不是从咱们手里出去的,就算查也只能查到谨嫔身上去。”

她不过只是略蛊惑了几句,谨嫔自个儿就沉不住气,替她把事儿给办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没有旁人听见,半夏亲自守着门,就算谨嫔想拿捏她也是不能。

“这会子叫明珠去擦屁股,你是生怕万岁爷抓不住咱们的把柄吗?”

半夏恍然大悟,赶忙给自己一巴掌:“主子说的是,是奴婢糊涂了,奴婢这就去。”

说话的主仆二人却不知,长春宫主殿的屋顶上趴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

在半夏出来之前,这人就悄无声息跳入长春宫后头的甬道,迅速离开了。

荣妃没想那么多,她知道皇上这是敲打她呢,可皇上敲打她少了?

反正她吩咐荣尚做的事儿,没有任何证据。

就荣尚的出身,但凡皇上疑心,那是瞒也瞒不住的。

荣尚的阿玛早在平三藩的时候战死了,皇上横不能为个死了的女人就杀功臣之后。

有胤祉和三公主在,皇上也不可能因为拿不出证据的事儿,废了她的妃位。

至于冷着……荣妃在殿内冷笑连连。

她这几年侍寝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德妃和宜妃的零头多,跟冷着有什么区别。

左右思量一番,荣妃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在白芍担忧的眼神下,帕子一甩,进了偏殿的小佛堂,干脆眼不见为净。

康熙按着做三休二的习惯,把通嫔、端嫔、敬嫔、安嫔、僖嫔和平嫔那边都去过一遍,独独落下了谨嫔所在的咸福宫。

谨嫔急得直上火,惠妃却把自个儿给吓病了,万岁爷还真查出来了?

那万岁爷到底知道了多少?

惠妃吓得在颁金节之前起了烧,更加犹豫要不要叫人给明珠传信儿。

不等她犹豫完,乾清宫里传来了旨意,以谨嫔勾结叛党,刺杀皇上为由,将她废为庶妃,打入冷宫延春阁。

惠妃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黏糊糊粘在身上,难受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猛地坐起身,扬声叫:“半夏!”

不能再等了!

另一个宫女杜鹃进门,抖着嗓音道:“主,主子,慎刑司来人,说是半夏姐姐偷了万岁爷赏给大阿哥的一块玉佩,抓走问话去了。”

惠妃蓦地愣了下,整个人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似的,软软躺了下去。

她知道,半夏回不来了。

“主子?主子!”杜鹃吓得大叫。

“来人啊!快去请御医!”

连慈宁宫都得到了消息,孝庄有些纳罕,与来陪她用膳的太后不赞同地念叨。

“惠妃宫里的宫人也被抓了去?纳喇氏总不可能猪油蒙了心与刺客有关,玄烨这是折腾什么呢!”

“好歹得多顾及保清那孩子的脸面,纳喇氏都伺候这么多年了,传出去要叫人说皇帝不近人情。”

太后垂着眸子,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平静道:“既然与刺客无关,那就是他们害得方荷中了箭,该罚!”

离开草原之前,塔娜把娜仁看到荣尚和两个护卫不老实的事儿告诉了太后。

太后得知方荷重伤被带走,心里的愤怒比尘埃落定的怅然更多。

就算方荷走了,她也不允许想害方荷的人安然无恙在宫里享福。

虽然她对乾清宫的事儿插不上手,可那两个侍卫买皮子是跟北蒙人打交道的。

康熙派人出去查的时候,她让塔娜半真半假把消息放了出去。

看样子惠妃和谨嫔的手都不干净,有胤褆在,太后也没想过惠妃会受到什么惩处,吓她一吓有什么。

孝庄不动声色淡淡扫太后一眼,“哀家都按照你的意思,亲自下了懿旨,给了那丫头她几辈子都得不到的尊荣,你也该放下了。”

太后彻底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红着眼眶抬起头。

“姑姑,我与乌林珠的缘分浅,与那丫头的缘分也浅,我心里难过。”

“乌林珠已经是扎斯瑚里氏的人,当初我什么都不能做,难道连她的后人,我稍稍袒护些也不行吗?”

孝庄定定看她一眼,把太后看得心里发慌,赶忙低下头,抬起手中的帕子假装擦眼泪。

“行了,该罚的也罚了,该吓唬的也吓唬了,马上就是颁金节,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总不能叫人看皇家的笑话。”

太后没敢再多说什么,顺从地应了下来。

但等她离开慈宁宫后,孝庄却吩咐苏茉儿:“你去跟乌云珠打听一下,琪琪格在草原上都做过什么,事无巨细,一五一十都问好了,回来告诉我。”

苏茉儿听出了话锋,小声问:“主子您是觉得方荷姑娘没……”

“既已经入了皇家陵寝,徐佳氏方荷自然是死了。”孝庄淡淡打断苏茉儿的话。

“就算活着……她也只能是个死人。”

别以为她这两年身子不好,就一点都不知道外头的消息。

康熙一路北巡直至回京,她想知道的事儿,总有办法能知道。

原本她还觉得,有个可着玄烨心思的女人伺候他,总好过跟安亲王府直接对上。

但如今,她却隐隐有点后悔了。

到底是乌林珠的后人,也许她就不该动留方荷在宫里的心思,哪怕是那丫头给赐婚呢。

她叫住还没出门的苏茉儿:“你明儿个趁着早朝时候,去一趟敬事房,叫顾问行把彤史送过来我看。”

“你带他一起回来,别叫他有机会传话。”

“奴婢记下了。”苏茉儿心下暗惊,总觉得宫里怕是又要有场风雪。

很快,就到了颁金节这日。

宫里的雪都还没化开,各处就披红挂绿,为银装素裹穿上了一层鲜艳的外衣,叫冰天雪地都看起来热闹了许多。

康熙亲自带着王公大臣们在奉先殿祭祀,又奉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到北海观看冰嬉表演。

到了晚间,乾清宫举办了格外盛大的晚宴。

孝庄冷眼瞧着,她这个有些不大正常的孙儿,今儿个表现得格外正常。

脸上的笑像是拿尺子比出来的,与福全和常宁还有几个宗亲喝起酒来,也格外豪爽。

如此正常,却是最不正常的事儿了。

如果玄烨放下了方荷,又为何这大半个月来走遍了后宫,竟然一次水都没叫?!

越想她心里的怒火越甚,爱新觉罗的子孙这都什么毛病!

但念着颁金节是大日子,她没露出痕迹,勉强笑着与妃嫔和各家福晋们说了好些话,就以疲乏的理由提前离席,回了慈宁宫。

再看康熙跟喝水一样往肚儿里灌酒,想到前几日佟佳氏在自己跟前哭诉的事儿,怕是继续多待会儿,她要忍不住火气了。

等散了场,福全和常宁没喝多,反倒康熙喝得几乎站不稳,直接被轿辇抬回了昭仁殿。

他没吃多少东西,所以也没吐。

甚至在魏珠胆战心惊把醒酒汤端过来以后,只看着醒酒汤愣了一会儿,就沉默地端过来一口干了下去,比喝酒还豪爽。

梁九功站在殿外,都没敢冒头。

生怕主子爷看见他,又想起要找‘梁九功’那一茬来,叫人心酸又无奈……最重要的是,这会子殿内可是有剑啊!

现在他是一点都不怕魏珠这小子往上爬了,恨不能对方能直接顶替了方荷才好呢。

但康熙今天一点都没折腾。

或者说,他从那次踉跄过后,从来也没折腾过,只不过极偶尔才会想起御前曾有个小混账罢了。

但他也不肯就此躺下睡觉,扶着魏珠,踉踉跄跄走到窗户边上,气息冷沉地看着窗外,沉默的时间之久,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站着睡着了。

魏珠抖着胆子偷偷探头过去看。

这天儿太冷了,万岁爷喝了酒又体热,吹久了风若是着了凉,他可没有阿姐那么头铁,多少条命也不敢这么往里搭啊!

他刚歪了脑袋往前探身子,康熙突然指着窗外开口——

“那里有人,去!把人带过来!”

魏珠吓得差点跌在地上,一来是他没看见外头有人,二来是……万岁爷吩咐刚落地,瞬间就有个黑影往指的方向去了。

这大半夜的一惊一乍,魏珠吓得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倒是不敢再探看了。

可暗卫回来后,直接跪在窗外回话:“万岁爷,您指的地方是御茶房,宫人在门口烧水泡茶,没人在窗前。”

说话功夫,值夜的冉霞和岑影都战战兢兢过来了,也不敢多说话,就跪在地上。

康熙沉声吩咐:“抬起头来!”

冉霞和岑影顺从地垂着眸子抬头,冉霞脸色苍白,岑影面上却沾染了些许绯色。

在乾清宫伺候的宫人,除了翠微这种,哪个没上进心?

只不过是没机会罢了。

这会子……岑影偷偷抬眼去看康熙,却叫康熙眸底格外深沉的冷漠吓了一跳,赶紧叩头下去。

康熙转头看魏珠:“不是她们,你去把人叫过来,朕不敲她。”

魏珠心里发苦,颁金节御茶房忙了一天,有两个宫人着凉,另外两个人白日还要当值,今晚就只有冉霞和岑影伺候。

他知道皇上是在说谁,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嗻,红着眼圈咬牙出去找。

梁九功见他出来,叹了口气,无奈还是进去伺候着。

他柔声劝依然在窗口往外看的康熙,“万岁爷,人明儿个一早才能过来呢,您先歇着吧?”

康熙不吭声,扶着梁九功坐回床上,要喝茶。

梁九功赶忙将安神茶端过来,伺候到康熙冻得有些苍白的唇边。

康熙脑袋下意识往后仰了仰,突然无奈笑了下,“你乖一些,朕喝水的时候,你别说话啊!”

这句话把梁九功眼泪都快炸出来了。

都以为皇上不会为一个女人伤心,就连主子爷自个儿都觉得自己不会。

可梁九功清楚,皇上是不能叫人发现自己难过,甚至连自己都骗。

自打离开草原,这几个月,主子爷要么滴酒不沾,要么就喝醉,醉了酒……总以为离开的人还在跟前。

先前皇上去承乾宫看皇贵妃,佟佳氏柔声叫表哥,皇上差点就变了脸色。

待得与佟佳氏用了晚膳,离开之前,皇上语气温和却坚定地吩咐,往后不许她再叫表哥,气得佟佳氏捂着脸就冲回了殿内。

因着颁金节,内务府派人来请示要打的金银裸子样式,好叫宫里宫外的人都沾点吉祥气儿。

皇上张嘴就要内务府打一百个巴掌大小的黄金盒子,把海拉逊都给惊着了。

再有江南和湖广等地进上来的南珠,往常留一部分给妃嫔,其他的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送去。

这回皇上愣是在私库里存了一大匣子,导致六嫔今年都没有南珠的份例了。

就更不用说写了又烧的字帖,还有不叫人动的梢间……诸如此类的事儿时有发生。

偏偏他们家主子爷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喝完了茶,也没等魏珠回来,平静躺下,很快便睡了过去。

梁九功都恨不能替主子爷哭一场,好歹发泄出去,把人放下,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大问题哟!

不过,想是这么想,梁九功却没想到,大问题来得会这么快。

一大早,下了朝,康熙带着梁九功去慈宁宫请安。

刚踏进慈宁宫,慈宁宫大总管于全贵就令人关了慈宁宫的大门。

康熙蹙眉,“放肆!”

于全贵利落跪地,给康熙磕头。

“奴才听太皇太后吩咐,过后要杀要剐由万岁爷发落,得罪了!”

语毕,苏茉儿拦在康熙身前,于全贵挥挥手。

立刻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冲过来……反剪了梁九功的双手,将他压在了天井里的凳子上。

板子落下来的时候,梁九功才回过神:“哎唔……”

他捂着嘴泪流满面,那祖宗人都没了,怎么遭罪的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