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方荷醒了, 伤势也大好,梁娘子便令人送她回老宅。
‘小樊爷’流连花船快一个月了,也该去老宅认人,否则传出去影响的是方荷的名声。
方荷从花船上下来, 终于从逃出生天的兴奋劲儿里冷静下来, 发现了华点。
“不对啊, 我伤势都好得差不多了,为啥才醒?”方荷仗着自己做男装打扮, 即便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依然揽着梁娘子的腰,以一副纨绔模样晃荡下船。
梁娘子腰上还被捏了下, 唇角抽了抽,拿帕子抽方荷的手。
“给我松开!有些事儿我不了解,叫你醒过来吓着你怎么办?自然得等人回来, 才能叫你醒过来。”
方荷怀疑的小眼神直往梁娘子眼底送, 她合理怀疑, 对方是嫌她醒过来叽叽歪歪太麻烦。
干脆为了省事儿,叫她一觉睡到九月里。
这可是江南诶!
方荷幽幽看着梁娘子, 她错过了多少美景, 天儿如今凉了,都不方便做浪里小白条了!
梁娘子看懂了, 有些无语,就算醒过来,这丫头也是个病人, 她还想干啥?
她翻个白眼将方荷推上马车,迅速回了船上。
梁娘子还有些事儿没处理好,唱戏就得唱全套, 才经得起查,所以得过几天才能‘从良’。
但她没跟方荷说谎。
方荷被娜仁从崖底带出来时,因为失血过多昏死过去,甚至受了惊起了高热,往南来的一路都非常凶险。
偏他们为了安全,不能留在原地叫方荷养伤。
娜仁留下收尾,他们带方荷一路南下。
以梁娘子的医术很轻易就发现方荷底子亏空,她怕叫方荷半路醒过来,看见陌生的人和地方,万一再受惊叫风邪入体,那可大罗神仙都难救。
当然,梁娘子确实懒得哄人,干脆就叫她昏迷到伤快好,正好娜仁昨日回来,今儿个她就停了安神的药。
方荷也没幽怨太久,她那是跟未来媳妇打情骂俏好吗?
出来后不用从头开始奋斗,她心情好到别人骂她脸上……她最多骂回去,绝对不动脚的那种。
她兴致勃勃掀开帘子往外看,九月的江南其实也很美。
不冷不热,温凉如初春,街头巷尾连野花野草都透着股子成熟的浓艳风姿。
等到了樊家老宅,看着占地不算小的宅院,她脸上的笑意比蔓出墙头的桂花还要灿烂。
“爷您竟然回来啦?”一个看起来颇为富态的门房大爷听见敲门,探出头来看了眼,边调侃边开了门。
方荷:“……”她不是昏睡了俩月?
咋好像是个人都知道她是小樊爷?
可惜梁娘子不肯说,只说叫她回来问娜仁。
方荷带着快要突破天际的好奇和初入新家的兴奋,甩开袍角,特别有小爷风范地大跨步往主院走。
迎上来的忠仆秦叔:“……”实话说,这位姑娘比他先前的小主子都更像个爷。
他小心翼翼上前逢迎着:“爷回来了?这会子也该用午膳了,老奴这就去叫厨房备膳,您看看今儿个想吃什么,马上就能得。”
方荷也不知道这是哪个,但也不慌,噙着一抹放松的笑,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继续往前。
“行,劳您费心了,今儿个就简单些,随便上几个咱仪真县的招牌菜,叫我忆忆苦思思甜。”
秦叔:“……好咧,老奴这就去安排。”
把方荷送进门,秦叔怔忪片刻,他活了大半辈子,头回听到费心二字。
他神态莫名比开始放松了些,笑着往厨房去了。
方荷进门,见娜仁坐在一旁,脚步顿了下,面上有所迟疑。
娜仁今天没蒙面,脸上纵横的伤疤看起来格外吓人。
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看到她就会止步,面上并无意外之色,表情疏淡起身。
刚要开口,方荷就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把自己埋在了她格外雄威的胸前。
方荷考虑过是给娜仁磕一个还是大恩不言谢后,还是决定让娜仁感受到自己的热情。
“呜呜,姐,往后你就是我亲姐,啥也不说了,我给你养老送终!”
娜仁:“……”就她收到的信儿来看,凭这丫头的身子骨,还指不定谁先死呢。
但她原本平淡的神情不自觉多了一丝笑意。
“好,如果被抓住,我们一起死。”
方荷差点一口气噎死在对方的柔软里,她瞪大眼后退一步。
“快呸呸呸!怎么可能被抓住,熙妃不是都死了吗?”
她也没有等着她回去报仇的失踪情郎,熙贵妃谁爱当谁当去吧,她更想做小樊爷。
想到这儿,她赶忙把自己的诸多疑惑一股脑问了。
“熙妃怎么会掉落山崖被野兽啃了?”
“是太后安排我离开的吗?会不会连累她啊?”
“还有为啥宅子里的人都认识我……”
娜仁叫她先坐下,想了想,言简意赅跟她解释。
“我抓了把我害成这样的女人,提前打晕困在崖边,咱们到那,我先把她推下去了。”
“太后什么都不知道,塔娜……拉克申福晋帮我报仇,我替她做事,用我自己的方法,她们不过问详情。”
“宅子和秦叔是我为报仇给自己留的后路,仇塔娜帮我报了,往后包括我,樊家一切都是你的。”
“除了秦叔,他们都是我在蒙古王公手里救下的汉人,一路跟你过来的,自然认识你。”
方荷听得嘴越张越大,甚至渐渐露出不忍的神色。
娜仁心思细腻,神色倏然转冷,问:“你觉得我不该扔那女人下去?”
方荷狠狠点头:“光扔那一个有什么用,渣……负心汉你就那么放过他了?”
虽然她没杀过人,可要是有人害她成为娜仁那样,她觉得就算是上辈子,她拼着吃牢饭也得做得比娜仁还过分。
哪儿有什么该不该,只有够不够啊!
娜仁也有点遗憾:“那混蛋是塔娜的继子,她给自己的儿子铺路,早把他大卸八块了。”
她原本是土谢图汗部的贵女,不然也不能嫁给拉克申郡王的儿子。
可惜她额吉死得早,阿布死后,那些异母兄弟根本不在乎她,才会叫那混蛋为了拉拢其他部落害了她。
娜仁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她自有属于北蒙贵女的骄傲,抓住塔娜伸过来的援手,将对方坑了个彻底。
她这次晚一步南下,就是帮着塔娜把她那些异母兄弟的地盘也给抢了。
害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方荷这才呱嗒呱嗒拍着巴掌叫好,既然不会牵连别人,她原本还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大半。
她只还剩一个问题:“那阿姐为啥还担心咱们会被人抓住啊?”
娜仁无奈看着方荷,“除非你愿意剃头……”
“不可能!”方荷猛地站起来,一脸惊恐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不就是装樊绍辉嘛,我就是长个家雀出来,也绝不剃头!”
娜仁:“……”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丫头还有……无中生有的本事?
方荷知道是身份的问题,心就彻底放下来了,上辈子乔装打扮的方法不要太多,办法总比问题多。
秦叔很快布置好了午膳,方荷拉着娜仁坐下,一边吃一边迅速进入状态。
“回头先叫秦叔把樊绍辉的样子想办法画下来给我,再准备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家丁,我解决这个问题。”
仪真县与扬州府的口味差不多,比较出名的家常菜是大煮干丝,红烧狮子头,三丁包子,盐水鹅这几道。
秦叔还叫人做了道这时节特别好吃的软兜长鱼,配上千层油糕和翡翠烧麦,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方荷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看得娜仁都来了食欲,放下些许担心,也跟着吃起来。
等吃完饭,娜仁本来还想跟方荷说一下京城发生的事,但方荷却实在没心思听八卦。
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儿,拍拍肚子一抹嘴儿,方荷就搓着手冲娜仁嘿嘿笑。
“咱们现在就只有五百两银子可以动用是吧?要是买个客栈不知道够不够用?”
“我觉得咱们不能坐吃山空,要想以后舒舒服服养面首,生小崽,咱们就得先把银子赚出来!”
她虽然大学的时候做过很多兼职,可后世的很多东西苏出来并不保险。
方荷最擅长的还是酒店方面的事情,换成这世道……开客栈是最妥当也最适合躺着收钱的途径。
娜仁觉得自己可能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话,却下意识顺着方荷的话回答。
“五百两银子肯定不够,不过塔娜给了我一匣子南珠,盒子是黄金的,说是太后留给你的……”
方荷满心的兴奋稍稍顿了下,捂着嘴咦咦呜呜出声,富婆真的太爱了,她哭死。
如果不是宫里实在不是她想过的日子,她特别愿意跟太后做婆媳,她们肯定能好得亲娘俩似的。
但她虽然没啥道德,底线还是有的,太后给的东西轻易不能拿出来用,早晚她是要还回去的。
她思忖道:“京城里一间小铺子才一百多两,这小县城里买座两层的铺子那么贵吗?”
“那咱可以在南来北往行商比较多的地方买块地,自个儿盖一座客栈也可以,只要地和房子控制在四百两以内,剩下的银子足够布置起来了,我来控制成本。”
上辈子开中层会议的时候,她听客房部的经理做过很多次报告,大概知道该怎么在节省成本的情况下,尽量把房间布置得更高级,更舒心。
说到自己专业上了,方荷拍拍脑袋:“哦对了,还得留些银子,我们得买几个好看的店员。”
“最好是买那种即将被卖进烟花柳巷的,叫他们凭借工作年限和月银为自己赎身。”
已穿到了这个世道,她不会产生什么人口买卖忍不忍心的困惑,只会想办法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能帮一个是一个。
与其帮人赎身,叫人继续孤苦无依,不如给他们希望,那才是这个世道最缺少的东西。
娜仁看方荷的眼神愈发柔软,脸上笑意渐深,虽然看起来更恐怖,却只叫人觉得温柔。
“如果只是小客栈,就暂时不必买了,庄子上有的是,等以后需要的时候,咱们再按你说的去买人。”
方荷没明白,“是阿姐救下来的汉人?那樊家这些是你买来的吗?”
娜仁摇头:“不是,都是我救下来的,樊家这些是寻常奴隶,庄子上那些……”
她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用汉语形容那些人的身份。
方荷了然:“禁脔?玩物?”
娜仁点头,她倒不是因为什么仁慈心肠。
作为曾经的贵女,她接受过的教育叫她很清楚,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不足以叫塔娜帮她报仇。
凭着曾经对周边各部落贵族的了解,她反复观察许久,救下来的都是她觉得人品靠得住的,男女老少都有。
有些适合在宅子里干活,有些实在长得太好,或者手艺不在干活儿上的,就先放在庄子上,叫他们学着干活。
方荷一双大眼绽放出更强烈的熠彩,“那这些小哥哥小姐姐岂不是都多才多艺,而且都格外会说人话?”
客栈想要赚钱,又不能出格,房间只能尽量做到舒适,温馨,干净。
大头当然还是在餐饮和特色节目上面。
想要培训没有任何基础的人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又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并不容易。
可要是换成曾经有过那样遭遇的人,可以省好大一部分功夫,又能让他们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应该也能让他们更安心。
听方荷解释后,娜仁又笑了:“吹拉弹唱他们都会,保护自己……北蒙的汉人想活着,这是他们的本能。”
方荷迫不及待地催促娜仁:“那咱们要不先去庄子上看看?顺便也在外头打听打听,哪儿有合适的地方适合建客栈。”
娜仁也不拦,方荷想出去的渴望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叫她莫名觉得吵闹。
“正好,你可以从他们中看看有没有合适你伪装的人,先把你身份隐患给解决了。”
方荷猛点头,都已经要伪装成男人了,她也不想把自己搞得太丑。
要是能跟个漂亮小哥哥做双子打扮,她可就来劲儿了!
说不定她和梁娘子的小夫郎,都能内部解决了哩嘿嘿……
就在方荷快乐奔向美好生活的时候,京城这边下起了雪。
这场雪比去年要早个十几天,却一上来就是鹅毛大雪,到了傍晚时分,就已将琉璃瓦染了厚厚一层白。
梁九功站在弘德殿外,看得有些出神,好像老天爷也知道那小祖宗人没了似的,要替她把整座紫禁城都披上素缟。
明明下雪天儿还没那么冷,可梁九功却觉得乾清宫像是能冷到人骨子里去,要不怎么那么安静呢。
李德全在一旁,听见动静,小声提醒:“干爹,顾太监来了。”
梁九功顿了下,转过身露出苦笑,冲顾问行微微摇头。
顾问行眉心紧蹙:“万岁爷还是不肯翻牌子?”
自北巡回来,这都已经快两个月了……不,就是北巡途中,因为与罗刹打仗的事儿,皇上也没怎么临幸妃嫔。
算起来已经三个多月没人侍寝了。
这可怎么成,就是平三藩时,也不曾如此,时间久了是要伤龙体的。
梁九功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只道:“这阵子前朝事多,高丽还有罗刹那边都麻烦着呢,万岁爷大概是没那个心情。”
顾问行叹了口气,“还有一个月就颁金节了,过些日子来来往往那么多贵人,这事儿瞒不住,老祖宗怕也是要过问的。”
要是太皇太后知道皇上一直不进后宫,顾问行和梁九功的皮子都保不住。
梁九功也发愁,可进了殿后,见皇上又望着角落里的屏风不自觉出神,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多提。
一旁伺候的魏珠也差不多模样。
别看梁九功跟方荷魏珠两人一开始不和睦,可他也略明白自家主子爷和魏珠的心情。
有些东西,要是没拥有过,也就罢了。
偏偏知道了好儿,在即将拥有前人没了,梁九功有时候看到魏珠和翠微他们,心里都有点难受。
“顾太监说什么了?”康熙听到梁九功的动静,很自然地回过神,淡淡问道。
梁九功躬身回话:“回万岁爷,顾太监说,颁金节将至,您久不进后宫的事儿怕是瞒不住老祖宗……”
康熙了然点头:“说的是,朕这阵子忙糊涂了,叫李德全跟顾太监说,明儿个朕去承乾宫。”
梁九功心下一惊,接着却是松了口气的微喜,笑着应下来。
康熙不只去了承乾宫,接着又去了钮祜禄贵妃的永寿宫,然后长春宫、钟粹宫、翊坤宫和永和宫也都没落下。
只不过,去长春宫的时候,康熙歇在了良贵人所在的偏殿,连明面上给惠妃个面子,跟她用顿晚膳都不曾。
惠妃心下直打鼓。
等得知皇上去了钟粹宫,同样也没见荣妃,直接去了通嫔的后殿,她一直忐忑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直接沉到谷底。
她清楚,先前她收买那两个侍卫,想叫他们趁机与方荷不清白,或弄花了方荷那张脸的事儿……怕是叫万岁爷知道了。
荣妃应该也没闲着,三等侍卫马佳荣尚虽然没有被罚,甚至还因为护驾有功被提成了二等侍卫,却再也没沾着过万岁爷的边儿。
皇上应该是没有证据,却不知道怎么,肯定是她和荣妃做了手脚……
可她们就算动手脚,也只是想叫方荷受不了宠,刺杀这事儿可跟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实在放心不下来,紧着吩咐半夏,“你去一趟东三所,叫大阿哥跟明珠传——算了,你叫他最近安分些,千万别顶撞他汗阿玛!”
半夏有些不解,“若是万岁爷查出什么来,可该如何是好?还是得叫明中堂知道,帮咱们把尾巴给扫干净的好……”
“糊涂!”惠妃低喝,“咱们又没自个儿去收买那两个人,银子也不是从咱们手里出去的,就算查也只能查到谨嫔身上去。”
她不过只是略蛊惑了几句,谨嫔自个儿就沉不住气,替她把事儿给办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没有旁人听见,半夏亲自守着门,就算谨嫔想拿捏她也是不能。
“这会子叫明珠去擦屁股,你是生怕万岁爷抓不住咱们的把柄吗?”
半夏恍然大悟,赶忙给自己一巴掌:“主子说的是,是奴婢糊涂了,奴婢这就去。”
说话的主仆二人却不知,长春宫主殿的屋顶上趴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
在半夏出来之前,这人就悄无声息跳入长春宫后头的甬道,迅速离开了。
荣妃没想那么多,她知道皇上这是敲打她呢,可皇上敲打她少了?
反正她吩咐荣尚做的事儿,没有任何证据。
就荣尚的出身,但凡皇上疑心,那是瞒也瞒不住的。
荣尚的阿玛早在平三藩的时候战死了,皇上横不能为个死了的女人就杀功臣之后。
有胤祉和三公主在,皇上也不可能因为拿不出证据的事儿,废了她的妃位。
至于冷着……荣妃在殿内冷笑连连。
她这几年侍寝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德妃和宜妃的零头多,跟冷着有什么区别。
左右思量一番,荣妃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在白芍担忧的眼神下,帕子一甩,进了偏殿的小佛堂,干脆眼不见为净。
康熙按着做三休二的习惯,把通嫔、端嫔、敬嫔、安嫔、僖嫔和平嫔那边都去过一遍,独独落下了谨嫔所在的咸福宫。
谨嫔急得直上火,惠妃却把自个儿给吓病了,万岁爷还真查出来了?
那万岁爷到底知道了多少?
惠妃吓得在颁金节之前起了烧,更加犹豫要不要叫人给明珠传信儿。
不等她犹豫完,乾清宫里传来了旨意,以谨嫔勾结叛党,刺杀皇上为由,将她废为庶妃,打入冷宫延春阁。
惠妃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黏糊糊粘在身上,难受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猛地坐起身,扬声叫:“半夏!”
不能再等了!
另一个宫女杜鹃进门,抖着嗓音道:“主,主子,慎刑司来人,说是半夏姐姐偷了万岁爷赏给大阿哥的一块玉佩,抓走问话去了。”
惠妃蓦地愣了下,整个人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似的,软软躺了下去。
她知道,半夏回不来了。
“主子?主子!”杜鹃吓得大叫。
“来人啊!快去请御医!”
连慈宁宫都得到了消息,孝庄有些纳罕,与来陪她用膳的太后不赞同地念叨。
“惠妃宫里的宫人也被抓了去?纳喇氏总不可能猪油蒙了心与刺客有关,玄烨这是折腾什么呢!”
“好歹得多顾及保清那孩子的脸面,纳喇氏都伺候这么多年了,传出去要叫人说皇帝不近人情。”
太后垂着眸子,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平静道:“既然与刺客无关,那就是他们害得方荷中了箭,该罚!”
离开草原之前,塔娜把娜仁看到荣尚和两个护卫不老实的事儿告诉了太后。
太后得知方荷重伤被带走,心里的愤怒比尘埃落定的怅然更多。
就算方荷走了,她也不允许想害方荷的人安然无恙在宫里享福。
虽然她对乾清宫的事儿插不上手,可那两个侍卫买皮子是跟北蒙人打交道的。
康熙派人出去查的时候,她让塔娜半真半假把消息放了出去。
看样子惠妃和谨嫔的手都不干净,有胤褆在,太后也没想过惠妃会受到什么惩处,吓她一吓有什么。
孝庄不动声色淡淡扫太后一眼,“哀家都按照你的意思,亲自下了懿旨,给了那丫头她几辈子都得不到的尊荣,你也该放下了。”
太后彻底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红着眼眶抬起头。
“姑姑,我与乌林珠的缘分浅,与那丫头的缘分也浅,我心里难过。”
“乌林珠已经是扎斯瑚里氏的人,当初我什么都不能做,难道连她的后人,我稍稍袒护些也不行吗?”
孝庄定定看她一眼,把太后看得心里发慌,赶忙低下头,抬起手中的帕子假装擦眼泪。
“行了,该罚的也罚了,该吓唬的也吓唬了,马上就是颁金节,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总不能叫人看皇家的笑话。”
太后没敢再多说什么,顺从地应了下来。
但等她离开慈宁宫后,孝庄却吩咐苏茉儿:“你去跟乌云珠打听一下,琪琪格在草原上都做过什么,事无巨细,一五一十都问好了,回来告诉我。”
苏茉儿听出了话锋,小声问:“主子您是觉得方荷姑娘没……”
“既已经入了皇家陵寝,徐佳氏方荷自然是死了。”孝庄淡淡打断苏茉儿的话。
“就算活着……她也只能是个死人。”
别以为她这两年身子不好,就一点都不知道外头的消息。
康熙一路北巡直至回京,她想知道的事儿,总有办法能知道。
原本她还觉得,有个可着玄烨心思的女人伺候他,总好过跟安亲王府直接对上。
但如今,她却隐隐有点后悔了。
到底是乌林珠的后人,也许她就不该动留方荷在宫里的心思,哪怕是那丫头给赐婚呢。
她叫住还没出门的苏茉儿:“你明儿个趁着早朝时候,去一趟敬事房,叫顾问行把彤史送过来我看。”
“你带他一起回来,别叫他有机会传话。”
“奴婢记下了。”苏茉儿心下暗惊,总觉得宫里怕是又要有场风雪。
很快,就到了颁金节这日。
宫里的雪都还没化开,各处就披红挂绿,为银装素裹穿上了一层鲜艳的外衣,叫冰天雪地都看起来热闹了许多。
康熙亲自带着王公大臣们在奉先殿祭祀,又奉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到北海观看冰嬉表演。
到了晚间,乾清宫举办了格外盛大的晚宴。
孝庄冷眼瞧着,她这个有些不大正常的孙儿,今儿个表现得格外正常。
脸上的笑像是拿尺子比出来的,与福全和常宁还有几个宗亲喝起酒来,也格外豪爽。
如此正常,却是最不正常的事儿了。
如果玄烨放下了方荷,又为何这大半个月来走遍了后宫,竟然一次水都没叫?!
越想她心里的怒火越甚,爱新觉罗的子孙这都什么毛病!
但念着颁金节是大日子,她没露出痕迹,勉强笑着与妃嫔和各家福晋们说了好些话,就以疲乏的理由提前离席,回了慈宁宫。
再看康熙跟喝水一样往肚儿里灌酒,想到前几日佟佳氏在自己跟前哭诉的事儿,怕是继续多待会儿,她要忍不住火气了。
等散了场,福全和常宁没喝多,反倒康熙喝得几乎站不稳,直接被轿辇抬回了昭仁殿。
他没吃多少东西,所以也没吐。
甚至在魏珠胆战心惊把醒酒汤端过来以后,只看着醒酒汤愣了一会儿,就沉默地端过来一口干了下去,比喝酒还豪爽。
梁九功站在殿外,都没敢冒头。
生怕主子爷看见他,又想起要找‘梁九功’那一茬来,叫人心酸又无奈……最重要的是,这会子殿内可是有剑啊!
现在他是一点都不怕魏珠这小子往上爬了,恨不能对方能直接顶替了方荷才好呢。
但康熙今天一点都没折腾。
或者说,他从那次踉跄过后,从来也没折腾过,只不过极偶尔才会想起御前曾有个小混账罢了。
但他也不肯就此躺下睡觉,扶着魏珠,踉踉跄跄走到窗户边上,气息冷沉地看着窗外,沉默的时间之久,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站着睡着了。
魏珠抖着胆子偷偷探头过去看。
这天儿太冷了,万岁爷喝了酒又体热,吹久了风若是着了凉,他可没有阿姐那么头铁,多少条命也不敢这么往里搭啊!
他刚歪了脑袋往前探身子,康熙突然指着窗外开口——
“那里有人,去!把人带过来!”
魏珠吓得差点跌在地上,一来是他没看见外头有人,二来是……万岁爷吩咐刚落地,瞬间就有个黑影往指的方向去了。
这大半夜的一惊一乍,魏珠吓得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倒是不敢再探看了。
可暗卫回来后,直接跪在窗外回话:“万岁爷,您指的地方是御茶房,宫人在门口烧水泡茶,没人在窗前。”
说话功夫,值夜的冉霞和岑影都战战兢兢过来了,也不敢多说话,就跪在地上。
康熙沉声吩咐:“抬起头来!”
冉霞和岑影顺从地垂着眸子抬头,冉霞脸色苍白,岑影面上却沾染了些许绯色。
在乾清宫伺候的宫人,除了翠微这种,哪个没上进心?
只不过是没机会罢了。
这会子……岑影偷偷抬眼去看康熙,却叫康熙眸底格外深沉的冷漠吓了一跳,赶紧叩头下去。
康熙转头看魏珠:“不是她们,你去把人叫过来,朕不敲她。”
魏珠心里发苦,颁金节御茶房忙了一天,有两个宫人着凉,另外两个人白日还要当值,今晚就只有冉霞和岑影伺候。
他知道皇上是在说谁,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嗻,红着眼圈咬牙出去找。
梁九功见他出来,叹了口气,无奈还是进去伺候着。
他柔声劝依然在窗口往外看的康熙,“万岁爷,人明儿个一早才能过来呢,您先歇着吧?”
康熙不吭声,扶着梁九功坐回床上,要喝茶。
梁九功赶忙将安神茶端过来,伺候到康熙冻得有些苍白的唇边。
康熙脑袋下意识往后仰了仰,突然无奈笑了下,“你乖一些,朕喝水的时候,你别说话啊!”
这句话把梁九功眼泪都快炸出来了。
都以为皇上不会为一个女人伤心,就连主子爷自个儿都觉得自己不会。
可梁九功清楚,皇上是不能叫人发现自己难过,甚至连自己都骗。
自打离开草原,这几个月,主子爷要么滴酒不沾,要么就喝醉,醉了酒……总以为离开的人还在跟前。
先前皇上去承乾宫看皇贵妃,佟佳氏柔声叫表哥,皇上差点就变了脸色。
待得与佟佳氏用了晚膳,离开之前,皇上语气温和却坚定地吩咐,往后不许她再叫表哥,气得佟佳氏捂着脸就冲回了殿内。
因着颁金节,内务府派人来请示要打的金银裸子样式,好叫宫里宫外的人都沾点吉祥气儿。
皇上张嘴就要内务府打一百个巴掌大小的黄金盒子,把海拉逊都给惊着了。
再有江南和湖广等地进上来的南珠,往常留一部分给妃嫔,其他的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送去。
这回皇上愣是在私库里存了一大匣子,导致六嫔今年都没有南珠的份例了。
就更不用说写了又烧的字帖,还有不叫人动的梢间……诸如此类的事儿时有发生。
偏偏他们家主子爷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喝完了茶,也没等魏珠回来,平静躺下,很快便睡了过去。
梁九功都恨不能替主子爷哭一场,好歹发泄出去,把人放下,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大问题哟!
不过,想是这么想,梁九功却没想到,大问题来得会这么快。
一大早,下了朝,康熙带着梁九功去慈宁宫请安。
刚踏进慈宁宫,慈宁宫大总管于全贵就令人关了慈宁宫的大门。
康熙蹙眉,“放肆!”
于全贵利落跪地,给康熙磕头。
“奴才听太皇太后吩咐,过后要杀要剐由万岁爷发落,得罪了!”
语毕,苏茉儿拦在康熙身前,于全贵挥挥手。
立刻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冲过来……反剪了梁九功的双手,将他压在了天井里的凳子上。
板子落下来的时候,梁九功才回过神:“哎唔……”
他捂着嘴泪流满面,那祖宗人都没了,怎么遭罪的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