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康熙一进慈宁宫正殿, 就听太皇太后用许久未曾出现过的严厉语气沉声喝道——

“跪下!”

他竟不算意外,前几日顾问行也挨了板子,虽没声张,可瞒不住暗卫。

康熙不欲惹皇玛嬷生气, 无奈跪在孝庄身前。

“不知道孙儿做错了什么……”

孝庄打断他的话, “你不如问问自个儿, 自打北巡回来,你做对了什么!”

“你还记得自己是大清的皇帝吗?”

康熙平静开口:“朕记得。”

孝庄冷笑, “我看你满脑子都叫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占了心神,你可还记得,你大婚之前是怎么跟哀家保证的吗?”

康熙点头:“孙儿说过, 这辈子绝不会因女色耽于朝政,毁掉祖宗立下的基业。”

孝庄面上厉色不减:“那你来告诉哀家,你现在在做什么?”

“哀家就不说惠妃了, 为了一个女干生子之后, 你连皇贵妃的面子都下, 又接连几个月不临幸妃嫔……怎么,回头你是不是还要追封她为皇后?也不看看扎斯瑚里氏受不受得起这份尊荣!”

康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自己对方荷保证‘兄长疼你’的那夜, 还有她拉着自己的手叫哥哥的画面。

他努力将这些记忆压下去, 沉声解释,“惠妃和荣妃插手御前侍卫之事, 谨嫔更利用其阿玛在国子监的职位欲行卖官鬻爵之事,犯了朕的忌讳,她们是咎由自取。”

“佟佳氏想将胤禛记在她名下, 舅舅乐见其成,百般试探,他如今和索额图一起负责与高丽和罗刹的谈判, 准噶尔虎视眈眈,朕不能给舅舅没脸,提醒佟佳氏注意自己的身份,是为了敲打佟佳一族。”

孝庄紧蹙的眉心散开了些,但她还是不能全信康熙这番说辞。

男人在狡辩这方面的本事,就像是天生的,皇帝也不例外。

她冷冷问:“你别告诉哀家,你进了后宫也不临幸妃嫔,也是为了前朝思量!”

康熙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混账要与他喝酒的记忆,突然抬起头,眼眶一圈红,惊得孝庄恨不能去刨了方荷的坟。

他从小到大受了伤都没哭过,为了一个女人……

“玛嬷,孙儿只是觉得羞愧,她们将一生荣辱都寄于孙儿一身,但朕……”他嗓音沙哑得几乎说不下去,却叫孝庄的怒火顿住了。

她示意苏茉儿将康熙扶起来,满脸不解:“你本来就是她们的天,也给了她们尊荣和体面,有何好羞愧的?”

康熙抹了把脸,坐在一旁,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方荷为朕挡了一箭,以死相逼让朕自己逃跑,朕答应她一定会回去救她,可等救驾的人来了,朕……”康熙闭上双眼。

“朕从未想过以身犯险,如果朕在援兵到的那一刻就回去,也许她不会死,皇额娘也不必郁郁寡欢。”

“朕身为皇帝,失信于她,愧对皇额娘,身为男人,丢下救命恩人独自离开,看到后宫那些与方荷一样寄希望于朕的妃嫔,孙儿……实在没那个心情。”

孝庄仔细打量着康熙,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孙儿似的,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无奈。

她能看得出,这会子康熙说的是实话。

她一直以为玄烨比爱新觉罗家的其他男人都更精明些,没想到他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

“我就知道那孩子是个心思清明的。”孝庄无奈叹了口气。

“如果你带着她一起犯险,但凡你有任何差池,她和所有与她走得近的人都活不下去。”

“她能劝谏你离开,保你无恙,你该为身边有如此冷静的宫人而自豪才是。”

“你若当时回去了,万一……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就算她活着,哀家也容不下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留在你身边。”

不过孝庄想起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离世的时候,玄烨这孩子也难受了好久,倒清楚了,问题不出在方荷身上。

她语重心长道:“哀家说过,皇帝不配动情,现在玛嬷要告诉你,想做好一个皇帝,你还得学会无情,心太软了是做不成大事的。”

“你回去好好想清楚,不是玛嬷逼你,可如今大清内忧外患未除,不光后宫的妃嫔指着你,这天下的百姓都指着你,没时间让你矫情。”

康熙满脸愧色起身,“孙儿记下了,孙儿……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等出来大殿,梁九功已经挨完了板子,被两个太监抬回了乾清宫。

李德全强忍着慌色在一旁候着。

康熙回到乾清宫后,亲自去了梁九功屋里一趟。

梁九功吓得差点从床上跌下来,“哎哟,奴才这里腌臜,万岁爷您怎么来了?”

康熙浑不在意地坐在李德全摆好的凳子上,避开梁九功的遮掩,掀开他的衣裳看了看。

血肉模糊看着吓人,但看梁九功的模样应该是没伤筋动骨。

康熙叹口气,“委屈你了,朕叫秦新荣来给你瞧瞧,你这阵子……”

梁九功猛地爬起来,打断康熙的话,抽着冷气跪在床上,哪怕疼得满头大汗,还是叩头下去。

“主子爷,是奴才没伺候好主子,老祖宗打奴才是应该的,奴才一点都不委屈!”

“您要是这么说,才是往奴才心里捅刀子,奴才再没有脸面在您跟前伺候下去了啊!”

康熙失笑,可扯了扯唇角,实在笑不出来,只淡淡点点头,站起身。

“行,那你就记住这个教训,好好养着吧。”

梁九功响亮地应了一声嗻,“奴才恭送万岁爷!”

康熙一踏入弘德殿,余光就看到依然放在大殿角落里的屏风,眸底的讽意更深。

瞧瞧,连梁九功都知道,皇玛嬷打他和顾问行,是因为他们没有尽到劝谏之责,只一味顺从,陪着他瞎胡闹。

他不肯承认自己放不下那混账,可御前所有人都知道,他为此甚至失控到无理取闹了。

心底一直被压着的空洞和隐痛,伴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在不甘的催化下,叫他心底滋生出更难以言明的怒火。

他真是叫猪油蒙了心,竟为个没福分的女人伤春悲秋,简直愧对他这身龙袍!

有什么好伤心的,那混账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她说要忠心,可他叫她闭嘴她还敢以死相逼!

说要陪他喝酒,说得倒是好听,在林子里却满是粗鄙之言,丝毫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应了那混账所求,自己跑在了前头,是她不肯老老实实躲起来,说好陪他一辈子,却失信于他!

她就是这么好好谢他的?!

康熙蓦地抓起御案上的茶盏,狠狠砸到那扇屏风上,巨大的动静,惊得伺候着的魏珠和宫人们都跪在地上不敢动。

他压着怒火,冷声吩咐:“叫人把这碍眼的玩意儿挪走!砍了当柴火烧!”

魏珠嗓子眼哽了一下,却不敢多说什么,低低应下,赶紧叫人进来抬走。

但到底舍不得阿姐用过的东西,魏珠给小太监塞了银子,叫他们偷偷送去外库,给乔诚收着。

等魏珠再回到御前,已出阁讲学的太子过来,康熙跟没事儿人一样,面色平静地带着太子批折子。

康熙心知肚明,作为皇帝,有时候他可以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大发雷霆,那是跟猴儿似的唱戏给别人瞧。

更多时候,即便他气得想吐血,与寻常捂着嘴不敢哭出声的宫人和太监们也没什么不同,照样要粉饰太平。

魏珠和李德全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口气,先前皇上对着屏风发火儿,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像随时会打死谁似的。

好在太子过来,皇上这会子与太子分说朝堂大事,看起来格外平心静气,应该是……过去了吧?

到了晚上,顾问行带着尚寝李嬷嬷并一个小宫女过来,问起李德全皇上心情怎么样。

李德全犹豫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还成。

虽说在慈宁宫叫太皇太后收拾了一顿,但太子回毓庆宫以后,皇上一直很平静地在写大字,没瞧出心情不好。

顾问行心底稍稍松了些,脚步不太利索地带着托盘进了门。

“奴才请万岁爷圣安,万岁爷,到时辰了。”

康熙头都没抬,只淡淡叫了声去。

顾问行迟疑了下,“万岁爷,若是后宫没有体人意的能伺候好,奴才特地从内务府选了个会伺候人的过来,您可要瞧瞧?”

康熙笔锋稍稍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毁了他好不容易抄好的一张《往生经》。

他顺手将纸抓起来攥成一团,可有可无道:“那就瞧瞧。”

顾问行对外头拍了下巴掌。

李嬷嬷带着个小宫女进门,一个蹲身,一个跪地请安。

顾问行见康熙半抬着眸子看过来,小声提醒宫女:“抬起头来,叫万岁爷好好瞧瞧。”

小宫女顺从地抬起头,新剪的刘海整整齐齐盖在眉眼之上,叫那双略有些怯生生的圆润眸子显得更加精致。

白皙的芙蓉面上,琼鼻樱唇,眉眼如画,熟悉得叫康熙恍惚了一下,手中的纸团落了地。

但下一瞬,他顺手抓起一旁的砚台就朝着顾问行扔了过去,怒喝——

“顾问行,你想死吗!!”

一声怒喝,惊得顾问行和同样有些愣神的御前宫人纷纷跪地。

只有魏珠慢了一拍,退后几步,在看不见那小宫女的角度跪在地上,低头藏起了与康熙异曲同工的愤怒。

这宫女竟然与方荷有七分相似,一直感念顾问行提拔之恩的魏珠,头一次在心里对顾问行破口大骂。

顾太监是想让皇上把对阿姐的情意,转移到这小宫女身上!

那可是阿姐吃挨了一箭,尸骨无存才留下的情分,顾问行怎么敢!

康熙胸膛剧烈起伏。

他已经用了一整个白日的时间来压制怒气,看见与方荷格外相似的宫女,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再压不住滔天的怒火,直冲顾问行而去。

“你简直是活腻了!你以为朕会放不下一个舍朕而去的混账?!”

魏珠:“……”啊?那先前找人的不是您吗?

康熙:“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御前那么多宫人,个个都比她伺候得好,对朕更忠心耿耿,她有什么可惦记的,叫你昏了头把个赝品弄到朕跟前来!”

顾问行虽然也心底打哆嗦,可更多却是无奈,如果不是万岁爷始终不肯临幸妃嫔,他又何必出这种昏招。

若不是为了方荷,横不能是万岁爷自个儿吓得不行了吧?

康熙越说越愤怒:“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家主子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好叫天下所有人都耻笑吗?”

“为了百姓安康乐业,朕受些委屈没什么,可为了个背信弃义,只想着从朕身边逃离的混账,你这是讽刺谁呢……”

说到这里,他心下突然微动,眸底迸发出更叫人胆寒的怒火。

“是了,那混账最擅狡言饰非,狡兔三窟,她怎么可能就那么死了,说不定是趁机逃出宫去了!”

在场众人都被惊着了,只有魏珠眼底迸发出强烈的希冀,万岁爷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难道是有什么证据?

顾问行浑身一震,拼命给李嬷嬷使眼色,叫她赶紧带人出去。

李德全也赶紧拉着魏珠,带其他宫人往外走,再往下说的话,可万不能传出去叫人知道。

康熙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不行,朕不能就放任那个混蛋就这么欺君……”

顾问行低低哀求:“皇上……”

“闭嘴!去把赵昌和阿兰泰叫来,朕要让人一寸一寸地从木兰围场开始搜查……”

“皇上!”顾问行膝行上前,“您……”

康熙一脚踹在他肩膀上,“谁敢阻拦,朕就杀了谁!”

“立马叫人去皇陵,朕不信那混账死了,开棺验尸,若叫朕发现她欺君,朕要叫她——”

“皇上!!”顾问行拼命爬回来,带着赴死的心情砰砰磕头,压着嗓音喊——

“方荷死了!她死了!!是恭亲王亲自收殓了她的残骸!”

“您冷静些,一个宫女不值得您这般大动干戈!她只是个绝户女,没有亲眷了啊!”

今日这话若是传出去,叫人知道皇上为一个宫女疯魔,那小宫女全家,乔诚、魏珠甚至翠微他们都活不成。

到时候,万岁爷才会真正成为天下的笑柄。

康熙一句‘生不如死’被顾问行脑袋上的血惊回了嗓子眼。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原本放屏风的地方,眼神突然有些茫然。

对啊,他乃大清皇帝,怎么可能对一个宫女那么上心。

那混帐只会气人,都不如骂骂纳兰容若离他而去更合理,他这是怎么了?

他应该只是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夺走,却被困在这宫廷里什么都不能做,还被皇玛嬷当着满慈宁宫的人下了面子,才会恼羞成怒吧……

康熙阖眸,疲惫地捏着鼻梁,颓然片刻,再睁开眼,人恢复了冷静。

他沙哑着嗓音淡淡道:“那个宫女,叫她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传朕的旨意,今天在殿内发生的事儿,若传出一个字去,就都滚去慎刑司,旦有泄露御前消息者,诛两族!”

顾问行松了口气,不敢再提召幸的事儿,抖着心肠叩头下去。

“嗻!”

乾清宫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放在往日,估摸着肯定要有人百般打探、

但不巧的是,当天夜里钮祜禄贵妃所出的小公主就夭折了。

康熙被请到了永寿宫,偏殿里十阿哥胤俄哭得震天响,可已经快哭晕过去的钮祜禄氏完全顾不上,整个永寿宫乱成了一团。

见状,康熙倒是光明正大发作了一回,压下了先前乾清宫的动静。

“都是干什么吃的?就叫十阿哥这么哭,哭坏了嗓子朕要你们的命!”

“带十阿哥去寿康宫,伺候小公主的宫人都拖出去,杖毙!”

“还不赶紧伺候着你们家主子回去休息,叫太医来!”

钮祜禄氏不肯,哭着跪在康熙脚边,抓住他的袍角,脸上的疯魔之色比白日里康熙还要更甚。

她眸底猩红得像是要沁出血来,“万岁爷,杀这些宫人有什么用?求您为小公主做主,她是被人害死的!”

康熙蹙眉,心知钮祜禄氏这一胎怀相本就不好,太医也没查出小公主有中毒的迹象。

他无奈叹口气,将钮祜禄氏扶起来,问她:“你可有证据?”

钮祜禄氏紧紧抓着康熙的肩膀,“是皇贵妃,一定是她!”

“她早就看不惯我,还有惠妃,她自个儿的小公主没活下来,也见不得其他小公主活着,还有……”

“够了!”康熙甩开钮祜禄氏的双手,低喝出声,“朕看你是急糊涂了!”

“来人,扶贵妃回去歇着……”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钮祜禄氏还在大喊:“肯定是她们害了我的孩子!”

“我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活不过——唔唔唔!”

听着钮祜禄氏被捂住嘴拖进去的声音,康熙却再也没了怒火。

回乾清宫的时候,竟又下起了雪来。

到了月华门,康熙就从轿辇上下来了,李德全过来撑伞,他只摆摆手,一脸平静地走在雪地里,想叫自己更清醒些。

看到钮祜禄氏,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因为不能接受在乎的人离去,只能怨天尤人。

即便他是皇帝,也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凡人罢了。

可即便做再多,也只能证明自己的无能,伊人已逝……离开的人,再不会回来了。

就寝前,他躺在幔帐内,阖着眸子平静吩咐魏珠。

“明天你去跟顾太监说,叫他选几个官女子来御前伺候,要与你阿姐完全不同,一丝一毫都不能相像的。”

后宫妃嫔牵扯前朝,他如今真的没有心力应对。

翻过年就要选秀,他也该叫皇玛嬷和宫里宫外的人都安心了。

翌日,江南仪真县的樊家老宅主院内,天儿还没亮,负责值夜的小丫头就听见里头响起一声惊呼。

“啊!”方荷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身来,捂着自己的脖子,惊魂不定。

她竟然梦到了康师傅。

那男人发现她是诈死离宫,叫人将她绑去慎刑司,叫人烧热了刀子,要亲自剐了她!

她回过神,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可恶,她白给那人当了那么久的开心果,离开前俩人还谈了几天恋爱,又为他差点命都丢掉。

这男人就这么对她?呵……她果然走得对!

“怎么了这是?”梁娘子被小丫头从旁边的侧房拉过来,打着哈欠问,“做噩梦了?”

方荷鼓着小脸儿,满脸的苦大仇深:“不算噩梦,我就是在梦里愁得喊叫,一个不注意喊出声儿来了。”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梦到了康熙。

人非草木,康熙对她也不错,要说一点都不惦记,那是放屁呢。

可她觉得,以那狗东西的性子,还真有可能叫她真的死无全尸,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跟那位爷有一丝牵扯。

梁娘子有些好奇,凑过来坐在她床边,顺手给方荷诊了下脉。

她是前朝御医世家之后,祖父曾伺候过前朝皇帝,早前跟父母一起被抓到北蒙做了奴隶。

父母死后,孤苦无依的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结果证明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因为她给那男人下了绝嗣药,他三个儿子那里她也没放过,被人发现痕迹,打了个半死扔去喂狼,叫娜仁给救下了。

这会子她很轻易就发现方荷的脉象是惊惧之相,微微挑眉。

“什么事儿值得你发愁,叫你吓成这德行?”

方荷微微叹了口气,幽幽看着梁娘子,“你说,是沉稳儒雅的大哥哥更会疼人呢,还是阳光开朗的小哥哥更值得人疼?”

“还有那忧郁到叫人心碎的,还有会逗趣儿的,还有身材好不善言辞的……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我一个都不想放弃,梦里他们都扑上来了……”

梁娘子:“……”怪不得吓成这样,换成是她……嘶,好像过于兴奋也差不多这脉象?

她冲方荷甩了个媚眼儿,嗔道:“选不出来就都要!”

方荷一脸微妙:“那姐姐你是可以啦,我不是身子虚么……”

梁娘子:“……少在这儿给我作怪,赶紧起来!”

“先把客栈名字想好,叫人做了牌匾挂上去,有的是功夫叫你慢慢调教他们。”

“时间久了,你自然就选出来了,实在为难,还有下一个呢。”

方荷瞬间龇出两排小白牙:“还是姐姐聪明!有道理!”

她迅速满血起身,一边穿衣裳一边叽叽喳喳跟梁娘子说话。

“名字我想好了,就叫天涯客栈,天涯若比邻,远亲不如近邻,来的都是掏心掏肺的亲人嘛!”

梁娘子和进来帮着方荷梳辫子的小丫头三喜,都笑个不停。

三喜调侃:“最主要的还是掏银子吧?”

方荷捏捏三喜肉嘟嘟的小脸儿,冲她眨眨眼,“说什么大实话呢。”

两人又笑,在屋里嘻嘻哈哈收拾好了,秦叔那边也套好了马车。

跟娜仁一起南下归来的云生驾车。

云生是个沉默寡言的汉人,但人高马大,下颚上带着一条长长的疤痕,直延伸进脖子里,瞧着倒有点北蒙汉子的意思,就是清秀的五官不像北方人。

等到了已经盖好,正在内部装修的客栈篱笆门前,云生看也不看里头,就架着马车回去了。

方荷和梁娘子对视一眼,眸底都带着点格外猥琐……咳咳,意味深长的笑。

梁娘子问:“昨儿个娜仁没回樊家吧?”

方荷捧哏:“话就是说呢,前儿个一大早就过来了,衣裳都没换,听三喜说,还是从侧院那边走的……”

梁娘子嘿嘿笑:“那她这速度可比咱们快多了。”

方荷诶了一声,不赞同地摇摇头:“就云生这生闷气的模样,饭怕是还没熟。”

梁娘子捂着嘴浑身发颤:“那咱们……”

“小爷今年二十了,也该有个大儿子了!”方荷大冬天的,摇晃着纸扇,摇摇摆摆往里去。

梁娘子眸底带着前三十几年都未曾有过的轻松笑意,甚至还有那么点小女孩似的调皮,紧着跟了上去。

“公子等等奴家嘛~想要儿子,没有奴家你一个人也办不到呀~”

方荷浑身打了个哆嗦,走得更快了些。

梁姐姐嗲起来,比耿舒宁撒娇的时候尾音弯儿还多,她真有点消受不起。

她们一进门,就有个笑得格外灿烂,长得还特别好看的伙计跑了过来,啊……这种多少她都来者不拒!

伙计星辰一般闪亮的眸底带着促狭,“客官来啦?客官您几位……”

方荷扇子一收,往脖颈儿后插了,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混账劲儿,打断他的话。

“不长眼啊!我们几个人你看不见?”

浓眉大眼的伙计顿了下,笑容稍稍有些僵,但还是努力灿烂着。

“两位客官里面请,您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方荷一屁股坐下,脚踩在凳子上,粗声粗气嗤了声。

“干你屁事,爷想干嘛就干嘛!少废话,有什么好酒好肉赶紧端上来,不好吃,爷砸了你们的店!”

伙计笑容更僵,灿烂不下去了,深吸口气,认真道:“爷,您这么说话,是会挨揍的!”

一旁梁娘子和其他几个正练杂耍的姑娘,都捧着肚子笑得不行。

方荷缩着脖子把腿放下来,一脸不认同。

“进门就是客,客人就是上……上天,也得当老天爷伺候着。”

“你揍人是舒坦了,咱们开门是挣钱,可不是为了花钱从衙门里捞人的!”

伙计不服气,“我态度够好了,要在北……要原来,我早一鞭子抽过去了!”

这位曾经是一个老郡王福晋的爱宠。

后来那位福晋没了,被老福晋的儿子们打得半死,扔去喂野兽……嗯,北蒙处理死人的方法环保得很统一,倒是便宜了她。

方荷也不跟他吵,把脖子后面的扇子拿出来,交给伙计,冲他微微一笑。

“你来做恶客,我做伙计。”

嗯?众人一听来劲儿了。

有其他伙计不动声色过来抢扇子。

被噎了个半死的伙计,凭借自己良好的身手……和格外灵活的腚,左右挤掉了其他人,冲向门口。

等再掀开帘子进来,他张嘴就喊:“人呢?都死——”

“哟!这位爷您一看就气宇不凡,能来我们店,真是叫我们蓬荜生辉啊!”方荷小碎步过来,冲对方客客气气笑道。

伙计愣了下,恶声恶气被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特别难受。

不是,他们这位新主子,平时看着还好,怎么关键时候这么狗腿呢?

方荷还有更狗腿的,笑着侧身:“瞧您这身气度,想必不是单枪匹马闯江湖,就是带着手下来行商吧?您快里面请,先喝口热水解解乏!”

众人听的表情微妙,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到底几个人也还是不知道啊!

她引着快被彩虹屁吹懵了的伙计坐下,端茶倒水,热情得叫人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偏方荷柔和却快速地道:“咱们今儿个的招牌菜有红烧狮子头,翡翠烧麦,还有松鼠鳜鱼,那叫一个绝,您要不要尝尝?”

伙计:“……那尝尝!”

“好咧!对了客官,咱们这几日生意好,咱家客栈住着也舒坦,就还剩两间上房,三间中房和三间下房了,您只管吩咐,不够住的,我们还有通铺。”

伙计:“……”他们不是一共就这几间房吗?

他迟疑了下,到底还记得恶声恶气拍桌子,“问那么多作甚,瞧不起爷怎么着?都给爷留——”

“好咧,上房一两银子一天,中房五钱,下房只要十个铜板,通铺六个铜板。”方荷迅速把价格说了,冲对方笑得稍稍热情了点。

“咱们这里不需要爷费心一点点,您只需要交十两银子押金在小店,吃喝拉撒咱们保管都伺候得妥妥的。”

“爷一看就不差钱,您看是银票啊,还是银子呢?”

众人:“……”他们啥时候有这个规定的?

伙计立刻反应过来,嘴快地将了一军回去,“爷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规矩,都是离店结账,你抢钱啊!”

方荷笑得更热情了,“咱们客栈与旁的客栈不同,您住下来就知道了,保证物超所值……”

“关爷屁事!”伙计找到节奏,迅速打断方荷的话。

“爷就要离店结账,你们还敢撵客不成?”

方荷笑问:“爷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伙计摇头,还没来得及口出恶言,方荷上前一步,一壶放凉了的水就泼了伙计满头满脸。

“没钱还敢在我们店里撒野,找抽呢?来人,把他给我踹出去!”

其他没抢过的伙计迅速响应:“来了!”

装恶客的伙计林辰赶忙抹着脸躲开,“不是,主子你不是说得把客人当老天爷……”

方荷笑眯眯点头:“对啊,交银子的才是客人,不交银子的就是找茬的,不撵还留着过年吗?”

反正县衙的几个差役都已经打点好了,她不想惹麻烦,却不怕麻烦。

她拍拍手,将店员们都集中到一块儿。

“今儿个咱要培训的就是,如何以最快最热情的态度,掏出客人的银子!”

“好听的话又不要钱,你们就记住一个原则,能拿多少奖金,就看嘴上抹多少蜜!”

“要实在不会拍马屁,你们就把对方当快入土的祖宗,怎么小心怎么孝顺怎么来!”

……

梁娘子听得津津有味,跟娜仁感叹:“啧啧,这哪儿是客栈啊,比花楼里还黑,真是浪费了咱们小樊爷的本事。”

“要是我花船没卖,上下两张小嘴儿我俩一人负责教一个,也好叫你学学怎么哄云生,说不定咱们三胞胎这会子都揣上了,你说是不是?”

娜仁:“……”免了,她已经恨自己汉语学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