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荷昏迷之时, 康熙也遇上了莫大的危机。
十几个黑衣蒙面刺客杀了先前那四个侍卫后,迅速包围上来,意欲擒他。
康熙心下一沉,刺客能追上他, 必不会放弃去找方荷灭口。
扔下方荷后, 他心里每一刻都似有一把烈火在烧, 这会子激发出了康熙的狠劲儿。
连鳌拜都没给过他这种耻辱,他拼着左臂挨了一刀, 抢过其中一个刺客的刀怒吼一声,跟他们战到了一起,寻机突围。
但先杀狼, 后背人躲追兵,康熙即便功夫再高强,也无法从十几个刺客手中逃脱, 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杀掉了几个刺客后,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方荷说得对, 他身为大清皇帝,天可汗, 绝不能被人抓住, 大清丢不起这个人!
虚晃一招,康熙迅速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扬开, 趁刺客们闭眼躲避的瞬间,一脚踹在他身前刺客的下身,转身就跑。
拦在他身前的刺客瞬间捂裆, 惨叫倒地。
其他刺客:“……”他们是不是追错人了?
康熙皇帝怎么会用这么无耻的招数?!
是方荷在给康熙演示了老妇人教她的四招后,给自己找补说的话,启发了康熙。
方荷借鉴了上辈子一句名言:“不管黑猫白猫, 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他现在命都快被敌人握在手里了,那比叫他死还难受。
偏他身为皇帝绝不可能扔下烂摊子给皇玛嬷和太子自杀,什么招数不招数的,自是有用就行。
值得庆幸的是,康熙跑出去没多远,眼看着刺客即将再次追上来,狗吠和马蹄声伴随着急促又惊怒的赶马声,以更快的速度靠近。
追过来的刺客隐约听到,他们脚步一顿,心知这难得的机会丢了,也不恋战,咬着牙扭头就跑。
可康熙却不打算放他们走。
他立在一棵大树下遮住后背,警惕着四周,慢慢平复喘息,才扬声喊人。
福全和常宁一个脸色发白,一个脸黑如墨,如黑白双煞似的冲了过来,噗通跪在康熙面前。
福全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皇上……”
“眼下不是废话的时候,福全带队,立马分成四队,搜索刺客,留活口!”康熙冷静地打断福全的话,也没给常宁说话的机会。
震怒被他一点点和着血腥味儿咽进肚儿里。
“朕要知道,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想请朕去做客!”
“常宁,你带一百人,往西南方向去,救回分头离开的侍卫……还有御前女官方荷。”
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嗓子眼的血腥味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都不许漏下!”
哽咽的福全和浑身煞气的常宁都大声应下。
二人看康熙面如金纸,也不敢多说,赶忙将御医叫过来给康熙包扎,他们则分别带队,气势汹汹扎进林子里。
他们也想看看是谁长了熊心豹子胆,他们可以亲自送上门去做客,割下对方的脑袋当回礼!
康熙见他们消失在眼前,坐在侍卫带来的凳子上,由着秦御医给他包扎。
止住血后,侍卫们迅速将康熙请进轿辇,这里到底还有危险没有彻底扫除,谁也不敢叫皇上多待。
康熙没多说什么,只上轿辇之前,深深看了眼自己来时的方向,平静坐进轿子里。
回到皇帐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连安嫔和谨嫔等人都听到动静,远远往这边看。
始终不肯去医治的梁九功放心晕了过去,被抬下去诊治。
众人都心慌得跟天快要塌了一样,只有康熙始终冷静,见宫人还在一旁哭,出声训斥——
“哭什么,朕还没死呢!都滚出去!”
一个个平日里倒知道争风吃醋,一遇上事儿只会哭,差事都快忘了,连方荷的尾巴尖儿都比不上。
阿兰泰在外头求见,康熙叫他进来,冷声吩咐,“传朕的旨意,所有人各司其职,旦有惊慌失措,耽误差事者,杖三十,罚半年月例!”
“行猎照旧,没有朕的召见,任何人不得靠近皇帐百米之内,围场内不许人随意走动。”
“北蒙王公与部落之间的联络不必禁止,安排侍卫分别盯着他们的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阿兰泰见皇上虽然面色苍白,却格外镇定,心下也狠狠松了口气,跟福全和常宁一样,被支使得马不停蹄就出去办差。
秦新荣熬好了药,稍稍放凉了一些,不假他人之手的亲自端进来,伺候康熙喝药。
康熙端起碗一口饮尽,继续吩咐:“再准备一副去风邪的药,安神汤也备下,如果药材不够,立刻派人去热河行宫取。”
秦新荣知道这是给那位方女官准备的,赶忙道,“回万岁爷,咱们带的药材是足够的,北蒙王公得知您受伤,也派人送了上好的药材来,微臣检查过没问题后,也可以用。”
康熙点头:“行,要仔细些,还是叫陆武宁跟你一起,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就先搁着。”
陆武宁是太医院的院判,有他帮衬,秦新荣也更安心,没多说什么就退出去了。
可康熙依然没闲着。
他一闲下来,脑海中就全是方荷那张沾染了鲜血和眼泪的小脸儿,哀哀道着等他去救。
他不顾身上的伤势,起身至御案前,打开木兰围场的堪舆图,吩咐李德全把赵昌请过来。
实则赵昌一直都在外头候着呢。
得到召见,进来皇帐他就跪下了,满脸自责。
“都是奴才失职,该当死罪,请万岁爷责罚!”
赵昌平日里看起来是宫中一个普通侍卫,最多是做过万岁爷的哈哈珠子被人高看一眼,在侍卫里风光无限。
没人知道,实则他还是暗卫的头领,掌管二百余暗卫,一生的职责就是以命守护皇帝安危。
可暗卫并没有那么神奇,着实没有隐身于无形,随时随地都能出现在皇上身边的本事。
他们最多就是更忠心些,功夫比旁人好些,擅长隐匿身份和查探消息。
在宫里倒是能近身伺候,南巡的时候也还好。
可到了大草原上,根本没有他们飞檐走壁的余地。
他们只能易容成皇上身边的太监,侍卫或者粗使宫人,以旁人察觉不到的方式保护皇上的安危。
这回康熙带方荷出去打猎是临时起意,侍卫里只来得及安排两个暗卫跟上去,已经替康熙挡着刺客,如今怕是凶多吉少。
所以康熙并没有对赵昌发作,“起来吧,罪责先不必提,朕等着你将功赎罪。”
赵昌立刻道:“奴才必定竭尽全力!”
“你立刻带人沿着准噶尔一路赶过来的方向去查,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被狼群袭击,遇到狼群后又发生了什么。”康熙淡淡看着堪舆图上小滦河以西准噶尔的方向。
“朕不管你用任何办法,查清楚袭击朕的狼群的来历。”
“还有,派人往准噶尔去,朕要知道噶尔丹的弱点,还有他如今有多少兵马。”
赵昌单膝跪地:“奴才这就带人出发,罢围之前必归。”
康熙淡淡嗯了一声,“去吧。”
等赵昌出去后,康熙实在没有其他事儿急着处置了,他今日本来就不忙,才会带方荷出去……
他不动声色将右手背在身后,拇指用力,让扳指陷在掌心,带来的疼痛却还是不能叫他彻底冷静。
常宁是不是叫酒肉掏空了身子?
方荷一个女子,受了伤也跑不远,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李德全小心翼翼禀报:“万岁爷,太后娘娘得知您受了伤,过来看您。”
“快请!”康熙定了定身,慢吞吞被扶着躺回床上。
太后红着眼眶冲了进来,“皇帝你没事儿吧?方荷怎么样了?”
康熙装出轻松模样坐起身,笑道:“皇额娘不必担忧,朕并无大碍,方荷她……也一定安然无恙!”
太后慌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坐在龙床边上抹眼泪。
“都怪我……不该跟方荷说草原上的趣事,惹得她歪缠了你去打猎,才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不是怕被康熙察觉异样,太后内心的自责快叫她放声哭出来了。
原本得知方荷不愿留在宫里,姑姑和乌云珠都不叫她插手,她却不想眼睁睁看着方荷也被困住。
当初乌林珠也不愿留在京城,更不愿嫁去扎斯瑚里氏,想回盛京,想做鲜衣怒马的老姓儿姑奶奶。
可福临不许,姑姑不许,觉罗氏也不许。
他们都从乌林珠身上看到了她留在京中的价值,丝毫不管乌林珠的意愿,逼得乌林珠只能用孟浪来麻痹自己。
在乌林珠被押解回盛京之前,太后私下里去送行,乌林珠脸上带着淡淡解脱的死气,她至今忘不了。
所以她避开乌云珠,与拉克申福晋塔娜联络,请她准备好能助方荷出宫的法子,等待每年一次的北巡。
康熙封了方荷为女官后,她犹豫过,如果那丫头能高位入宫,也许比出宫日子要好过得多。
可她到底还是想问问方荷的想法。
塔娜说,在围场外头更容易找着机会问话,不管是走是留也都好办一些。
她们在观围时提起扔匕首的事儿,是为了叫康熙吃醋。
太后又恰到好处地在方荷耳边提起策马和射猎的趣事,叫方荷磨着康熙出行。
可太后万万没想到,二人竟会遇到行刺……她甚至不知这事与塔娜有无关系!
现在围场外松里紧,她也无法去问塔娜,如果方荷有个三长两短,她怕要悔恨一生。
康熙心底也煎熬,他亲手浇灌出来的甜果儿,终于等到她心甘情愿陪伴自己,他却把她扔在了林子里。
不管是作为皇帝还是男人,那种逃跑的愧疚和煎熬,都让他心急如焚,没发现太后的异样。
但他是皇帝,不能被任何人看出来他有弱点,更不能叫方荷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他勉强笑着安抚太后:“皇额娘别这么说,是朕喜欢纵着她,不是她的错,更不是您的错,是那些派出刺客的逆贼之过,朕绝不会放过他们!”
太后被安抚下来,便想仔细问问康熙,到底伤势如何了。
皇帝遇袭的消息瞒不住,她得在消息传开之前,跟姑姑说清楚,免得姑姑在宫里担忧。
只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李德全就禀报——
“万岁爷,恭亲王回来了。”
康熙心底猛地一震,立刻道:“宣!”
常宁带着血腥味儿从外头大跨步进了皇帐,面色并不算好看
看到太后在,他顿了下,先和声给康熙和太后问了安。
倒是太后迫不及待催问:“快起来,人呢?”
常宁没动弹,只低着头回话:“回皇额娘,回皇兄,跟出去的侍卫,除了马佳荣尚一队和万岁爷得救,其他人都已战死,尸身臣弟已经派人收敛……”
“方荷呢?”康熙死死攥着手上的扳指,看似平静地问道。
常宁迟疑了下,“臣弟无能……”
康熙和太后心底都是一沉,尤其是太后,脸色瞬间煞白。
“……只发现方女官往西南方向逃跑的痕迹,大概是有刺客追她,再往南走,是悬崖,臣弟发现了衣裳碎片……”常宁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紫褐色的布片。
正是今日方荷才第一次上身的那身旗装的料子。
康熙从未如此厌恶过常宁的声音,但他只听到自己格外冷静地吩咐——
“派人去悬崖下搜,朕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后越听越喘不过气,身子晃了晃,蓦地晕了过去。
乌云珠吓坏了,常宁赶紧上前扶着太后,好让乌云珠去喊人。
等将太后送回去,令陆院判都跟过去伺候太后以后,常宁立马带人去悬崖下搜。
毕竟是发生了皇上遇刺的大事儿,哪怕康熙吩咐行猎照常,得到消息的阿哥和满蒙子弟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太子和大阿哥他们请求在皇帐内侍疾,康熙准了。
晚上,康熙照常赏了拔得头筹的博尔济吉特策棱,下令继续举办晚宴。
他带着太子和阿哥们也出席,与策棱之父喀尔喀台吉纳木扎勒喝了杯酒,看起来与寻常并无不同。
不管北蒙的王公贵族们心里怎么想,看到康熙遇袭后,竟看似毫发无损,而且谈笑风生的气势也没受到任何影响,就连原本有些挑衅的部落都安分下来,比先前恭敬了许多。
翌日一大早,福全和常宁都回来了,这回兄弟俩脸色倒差不多,都面色如土。
福全先开口:“皇上,臣带人追击那些刺客,一直追到库尔奇勒河对岸,他们且战且退,被俘虏的都自杀了,跑了三个。”
常宁紧跟其后,一夜未眠的嗓子哑得厉害:“臣弟带人仔细从悬崖上下去,沿途看到好几片染血的碎布,搜过崖底……发现了被野兽咬过的残骸,还找到了这个——”
他将一个染血的荷包举起来。
康熙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有什么,是太后赏给那混账的两锭梅花银。
她还给起了名字,像不识数似的,总要拿出来数一数。
康熙面色丝毫没有变化,甚至没多看荷包,只淡淡吩咐——
“刺客一事不必再追,但朕临时起意出行,能如此恰到好处的刺杀朕,必定有人里应外合。”
“福全你跟阿兰泰配合,把人查出来,将功补过。”
福全松了口气,赶忙应下,听康熙的声音比常宁还嘶哑,关切问道:
“皇上身子如何了?臣一定竭尽全力追查,您千万保重好龙体啊!”
“朕没什么大碍。”康熙平静地安抚福全一句,这才转向常宁。
他半垂着眸子摩挲了下扳指,思忖片刻,哑声吩咐:“传朕的旨意,所有战死的侍卫厚葬。”
“其家中有适龄子弟者,原本职务荫及家人,无适龄子弟者,着宗人府记档,按照侍卫品阶提一等加封女眷诰命。”
常宁心想,这抚恤可够优厚的,往后也不怕侍卫们不拼死护驾了。
虽一文钱都没给,可不论是宫中侍卫职,还是诰命,都是能细水长流保证家里荣光的。
连他听了心里都有些暖意,这才是满蒙子弟愿意以命效忠的天可汗!
在常宁铿锵有力应嗻的声音里,康熙仿佛不经意般看了眼李德全已经接过来的荷包。
上面的血迹扎进他眼底,扎得他心窝子空了一块。
他不动声色深吸了口气:“奉御女官方荷,为朕挡了一箭,又为朕引开追兵,两番救驾之功,特封她为熙妃,以贵妃礼……厚葬。”
福全和常宁都愣了。
常宁下意识道:“皇兄,这不合规……”
福全狠狠一把掐在他腚上。
这棒槌,不过是个孤女,没有子嗣,更无亲眷,再尊贵也是身后事,连后顾之忧都无,他反对个什么劲儿!
常宁倒抽口凉气,总算还没笨到家,讪讪在自己嘴上拍了一巴掌,不吭声了。
康熙倒还平静地解释,“朕弃她而逃之前,为保她性命,应了她,也许有刺客听见了也说不准,朕已弃她一次,不可再次失诺。”
福全立刻应声:“皇上说的是,臣和常宁立刻着人去为熙妃娘娘准备棺椁,她救了皇上,这也是她该得的体面。”
康熙没再说话,挥挥手叫两人退下。
李德全恨不能将那荷包一口吞下去,也省得在皇上面前刺主子爷的心。
但令李德全诧异的是,康熙并未露出任何悲情,只叫他将荷包送去给常宁。
洗漱过后,甚至早膳也用了不少,还赏了御膳房。
李德全恍惚了下,以前万岁爷遇上这种事儿,也绝对是最镇定的一个,一如现在这般正常,就像……御前从来没出现过方荷这个人。
可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寻着空儿去找还在养伤的干爹说。
梁九功叹口气,什么都没说,只翻过身避开李德全的时候,努力吞咽着缓解哽住的喉咙。
福全和阿兰泰只用了三天,就找到了泄露消息出去的叛徒,竟然是上驷院曾为皇上牵马的厩夫。
但并非他们查案的能力多高,而是那厩夫被人发现中毒死在了马厩后头。
与他一起死的,还有那日曾为康熙换马的阿敦侍卫,是照影被人动了手脚,才引来狼群。
因阿墩侍卫的职责是在上驷院负责训练和培养御马,此行所有上驷院的官差都被福全押下去审,却一无所获。
只有一个负责打扫马厩的小太监说,看到有两个战死的侍卫最近阔绰了不少,买了好些皮子藏在帐篷里。
皮子找到了,多出来的银子也找到了,可银子上没有任何标记,线索又断了。
康熙倒不意外,以噶尔丹的狠劲儿,收买厩夫掳走那阿墩侍卫的心上人威胁,想得到他的行踪不算难。
那侍卫倒不像噶尔丹的手笔,他心下隐约有数,只按下不发。
赵昌派出三十个暗卫紧盯着噶尔丹,自己带队千里奔袭出去探查,比福全和阿兰泰出息些,查到了那个死去的可怜女子,还有厩夫赌钱被人拿捏住把柄的证据。
只可惜,准噶尔部并没有直接出面,死掉的刺客只能肯定是北蒙人,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是噶尔丹的人。
这就够了,康熙不需要证据,下令叫赵昌引起准噶尔骚乱后再回来。
现在与罗刹和谈,漠西与罗刹只隔着个喀尔喀和漠北,若同时打起来,双方夹击,大清和北蒙会很被动。
所以他处置了上驷院几个玩忽职守的官差,罚了几个在西边林子附近巡逻的官兵,此事就算了了。
行猎继续,篝火宴会越来越热闹。
到罢围那日,康熙在高台上接受了蒙古王公和八旗子弟进献的鹿尾和猛兽,朗声笑着给了他们奖赏。[注]
太子和大阿哥则分别进献了虎皮和狐皮,也得了太后和皇上的交口称赞。
木兰秋狝结束前的最后一次篝火晚宴,康熙虽还受着伤,却豪迈地与北蒙的王公贵族们推杯交盏,定下了好几桩满蒙联姻的姻缘。
福全和常宁也分别得了一个北蒙庶福晋,叫这场晚宴圆满落下了帷幕。
在北蒙汉子热情的敬酒下,福全和常宁不出意外地又喝多了,连康熙都喝得满脸通红,兴致十分高昂地回到皇帐内。
一进皇帐,康熙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他一如往常,喝多了酒不爱说话,只安静坐在龙床上。
李德全过来伺候,“万岁爷,您喝得不少,喝点醒酒汤吧?”
康熙慢吞吞撩起眼皮子乜他一眼,沉声吩咐:“叫梁九功来伺候!”
李德全顿了下,对上康熙格外冷沉的目光,到底不敢说话,赶忙出去,叫齐三福去请人。
梁九功心里清楚,主子爷要见的人不是自己,可他还是瘸着腿过来了。
进门后,他努力放柔了声儿问:“爷,奴才梁九功,伺候您歇着可好?”
康熙眉心紧蹙,“放肆!你听不懂朕的吩咐吗?朕要——”
梁九功一时没忍住,泪流满面跪地,一声不吭,却是再也没地儿给皇上请人去了。
康熙没把话说完,一个‘要’字止在梁九功跪地的动作里。
他慢吞吞眨了眨眼,露出几分不甚清醒的恍然。
“备水,伺候朕沐浴吧。”他端起一旁的醒酒汤,顿了下,一饮而尽,淡淡吩咐道。
其实知道方荷葬身崖底的消息,康熙并不难过,他只为那个没福分的混账遗憾。
就是没了个女人罢了。
日月不会停了轮转,他依然是大清最尊贵的皇帝,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没有任何改变。
康熙起驾回京那日,京城传来消息,纳兰容若缠绵病榻一年半,还是没挺过去,殁了。
得到消息,康熙淡淡应了声知道了,平静地登上皇辇。
可进了皇辇后,帘子都还没放下,他就平地踉跄了下,差点一脑袋栽毡毯上去。
吓得李德全魂儿都要飞了,好在魏珠机灵,扑上去扶住康熙。
康熙稳住身形,回头看了眼大草原的蓝天白云和如海碧浪。
这趟北巡,他收服了雅克萨,叫罗刹投降,得到了北蒙的尊敬,还利用暗卫引起准噶尔内乱,暂时压下噶尔丹扩张的野心,令大清得以安稳。
可他失去了聪慧懂事的儿子,年少相交的知己……还有不知何时就住进他心底的女子,竟让他觉得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太多。
他心窝子一直空着的那块,蓦地钝钝疼了起来,疼得他想冲回那片树林,冲回自己丢下方荷的那日,以命护她周全。
可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大清的皇帝不能。
皇玛嬷说得对,皇帝不是不能动情,是不配动情……
回过头,他又沉稳如山地坐在软榻上,淡淡看向魏珠,“往后你就在殿内伺候。”
两个月后,断断续续昏迷着的方荷,终于彻底醒了。
她只记得好像有人喂自己喝药喝粥,然后就是昏昏沉沉地睡,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命大没死,还是死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睁眼,她就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一条船上。
船舱里胭脂味儿不轻,布置得也格外暖情,晃晃悠悠像是在摇篮里似的,她心里猜测,自己不会是穿成花船娘子了吧?
正想着,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就从旁边响起——
“呀!小樊爷可算醒了!快去叫咱们梁娘子过来,她的醒酒汤可真管用!”
小樊爷?
谁啊?
她吗?!
方荷慢慢从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迷茫和恍惚中清醒过来,瞬间大惊失色。
被还扎着垂丫鬓的小丫头提起的梁娘子,带着人一进门,就见床上猛地坐起个瘦削身影,瞪大眼跟见了鬼似的,一手掏裆,一手摸脑袋。
梁娘子:“……”娜仁也没说这丫头脑子还有病啊!
方荷没摸到不该出现的物件儿,也摸到了脑袋上还好好在的头发,狠狠松了口气。
虽然知道在封建社会,不管哪个世道都是男人活下去更容易,她还是更愿意做女人。
就是说,康熙长得挺好看,可那月亮头将他颜值拉低了一半,不然她还惦记看什么北蒙小哥哥啊!
放下心来,她这才感觉到肩膀还隐隐约约的疼。
又见靠在门上笑的梁娘子穿着清朝的汉家衣裳,就知道了,她这是没死成。
从悬崖上跳下来都没死,她命可真大,活该拿来浪一浪!
“行了,不想往后一刮风下雨就肩膀疼,你就给我老实点。”梁娘子摇曳着走近,坐在方荷床边。
“就你那身子骨,体寒血虚还有些底子不稳,也不知宫里怎么能把人养得这么砢碜。”
“得亏娘子我用千金难买的好药给你养回了点儿来,你可别浪费我的心意。”
方荷听得直撮牙,掏裆……受伤那一侧的胳膊收回来,捂脑袋的手换到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梁娘子看着三十岁左右,她立马开始哼哼,“姐姐我心口疼,姐姐的心意我受用不起……”
她的银子都在宫里,衣裳换了,小梅和小花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要银子没有,要命……她也不想给。
呜呜……怪她太年轻,怎么就不问问先前那位北蒙狼人,出宫她该怎么过活呢?
她以为要离开康熙,不得先找个地儿躲起来啊?
总得先避开风头养好了伤,然后等康熙启程回京,再送她到其他的地方去。
养伤自然是不需要她花钱的,这中间等待的时间,太后既要安排她,肯定把银子送过来了。
不是她不要脸,等她挣了银子,肯定会想办法再偷偷把银子还回去。
没想到那位姐竟直接带着她跳崖,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她这是出宫反而净身了??
不行,不能想,一想心里哇凉哇凉的。
想起自己留在宫里的金银,她感觉心口破了个大洞似的,嗖嗖吹冷风。
梁娘子捂着肚子咯咯笑个不停,冲方荷甩了个媚眼儿,“那怎么着,姐姐我给你揉一揉?”
“谁人不知樊老留下的独苗儿格外大方,姐姐如今徐娘半老,生意不好,就指望着你换条花船了。”
嗯?方荷来劲儿了。
她含笑握住梁娘子的小手,柔情万分:“漂亮姐姐这是说哪儿的话,你风华正茂呢,我怎么大方的,咱们细聊。”
大方就代表有钱啊,这话题她爱聊!
梁娘子:“……”
她和一旁守着门的小丫头都被逗得又笑个不停。
梁娘子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哎哟哟奴家不行了……”
方荷:“……”那您说点正经的行吗?
“娜仁没告诉我,你这么有意思,要是早说了,我早把卖身契送她了。”梁娘子笑够了,这才道。
“哦,对了,娜仁就是带着你跳崖的那个婆娘,她也不怕吓死你,没法儿跟贵人们交代。”
方荷安静靠在床上,像是梁娘子提起的完全不是自己的事儿。
既然出了宫,先前那些事儿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她眼尖地把床边搁着的一盘子点心扒拉到自己怀里,只靠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催这位娘子继续说。
梁娘子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御前女官方荷两番救驾,被刺客追杀,不愿受辱,跳崖身亡,为野兽啃食……”
方荷咽下块点心,咂摸着嘴摇摇头,“啧啧,好人不长命啊,这姑娘死得可真够惨的。”
梁娘子:“……”你还挺入戏。
“然后呢?然后呢?”方荷又塞进嘴里一块点心,欢快地催促。
梁娘子失笑,继续道:“太皇太后懿旨特封方荷为熙妃,残骸收敛焚烧,立了衣冠冢入皇家陵寝,按贵妃例下葬。”
“一个月前,扬州府的乡绅樊老去世,家中只剩独孙樊绍辉,素爱寻花问柳,好色却又无能,败光家里的银子,去乡下躲债的时候,落水淹死了。”
方荷瞪大眼哇了一声,“那小爷我现在是跟哪儿呢?”
梁娘子:“……你自然是得到忠仆相救,得忠仆指点,挖出樊老藏起来的家财,还上债务,自此痛改前非,回到老家仪真县来守着老宅过活了。”
方荷:“逻辑不通啊,痛改前非……改县城的花船上来了?”
“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呗。”梁娘子哼笑道。
“不叫你住花船,我怎么避开人给你治病养伤,还不叫人发现你根本就不行呢!”
方荷噎了一下,可怜巴巴点头:“有道理,那我现在还有多少银子?老宅就我自己了吧?”
真有个忠仆什么的,她也变不成樊绍辉啊!
梁娘子笑道:“娜仁虽行事不像个女人家,可她心细得很,樊老抠门,樊绍辉又不把家仆当人看,哪儿还有什么忠仆,那忠仆的卖身契早到了娜仁手里。”
“其他家仆也都被她安置妥当了,她就在老宅做厨娘。”
“老宅有那位忠仆替‘小樊爷’在当地采买的仆从,樊家账上还有五百两银子,十亩水田,三十亩旱地,还有个庄子。”
“等你好了,奴家也从良,给你做管家娘子去!”
方荷在心里狂给娜仁点赞,谁家跳崖能跳出宅子银子厨子和娘子来啊!
她咧开小嘴笑得特别开心:“那感情好,我就缺姐姐这样贴心又漂亮的在身边,有了姐姐在,往后我再也不眠花宿柳了!”
方荷迅速开始在脑子里琢磨,做什么不引人注意又能赚钱的买卖,嘴里的甜蜜话儿想都不想就出口。
“往后姐姐负责貌美如花,我努力挣钱养家,干脆娶了姐姐,咱们生个双胞胎出来,好好过日子!”
梁娘子笑得眼角都露出细纹来,嗔怪道:“就会浑说,你怎么就知道是双胞胎了?”她也没那个物件啊!
方荷冲她挤眉弄眼:“我也不能干看着姐姐养面首吧?咱俩一人一个……咳咳,如果娜仁姐姐想得开,也有可能是三胞胎?”
梁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