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镜子里的她看着镜子外的她,面……

从一个电话, 到机场的安保措施行动,要多久?

甩上出租车的门之后,她挎着书包在航站楼的通行道上狂奔。

人来人往,在成群结队的游客、旅行团里, 小小的身影并不显眼。

耳边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和四周的环境声逐渐同一。

一路跑过了自动扶梯, 璩贵千停在国际出发处的值机通道前, 对着电话急声:“我到了, 爸,你在哪?”

人影交错。

“贵千。”

她转头。

身边是穿行不息的旅客。

傅谐背后斜跨着半人高的大提琴箱, 脚边是一个银色随身行李箱,目光中带着惊诧和担忧:“来,过来。”

她没动。

只是捂住了嘴,缓缓蹲下。

他们停留在过道中间, 傅谐焦急地把行李都留在原地, 走上前用手环住她:“怎么了……”

她一哭,傅谐的眼圈也跟着泛红。

无能为力的父母心里泛起酸痛,不知道怎样停止孩子的痛苦,更害怕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委屈。

但是璩贵千的崩溃只持续了一分钟,她扯着傅谐的手站起来:“除了你,他们都登机了吗?”

傅谐一怔:“是啊。”

这趟旅程来得突然,连接送机都没有安排。教授突发脑梗, 恐怕等不到正式演出的时候, 他们出发,是想在病房前为他演奏一次完整的序章, 算是送别。

但在安检通道里接到贵千的讯息和电话后,他未曾犹豫,直接联系工作人员返回航站楼, 而他的同事们已按计划登机。

机场大屏跳动着,璩贵千查阅时间,目光在跳动的航班序列号上飞速移动。

距离原定的起飞时间还有五分钟。

头发跑乱了,蓬松的发丝零乱搭在额前。她攥住了傅谐的手,定定看了他两秒。

双手交握,爸爸的左手指尖是粗糙的,这是按弦揉弦的位置,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食指的第二关节处也是一层茧子,这是长期持弓的痕迹。

爸爸的眼尾有细密的皱纹,他爱笑,总是润物细无声,眼神深邃又明亮。

看着他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璩贵千就觉得自己生出了无尽的力量来,让她有力气去迎接一切。

“爸,在这里等我。”她的声音坚定,“等我,别走开。”

傅谐不解,在点头许诺前却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你要去哪?我和你一起。”

没时间争辩了。

“好。”

不要再分开。

璩贵千想去接他手中的行李箱,却被傅谐把书包拿过,甩在肩头:“你要去做什么?”

璩贵千没回答,她张望四方,牵着傅谐的手奔至可望到登机口的玻璃墙边。

穿着各大航空公司制服的乘务员们来往自如,和同伴们说笑着。不时有旅客停在路边检查自己的证件,安检处人头攒动、队伍冗长。繁忙中欣欣向荣,一切都是正常有序的。

几滴汗珠渗出,二月的京市吹刺骨的西北风,让她一个激灵,没空关心。

拿出手机,璩贵千噼里啪啦地打字,指尖都在颤抖:有回音吗?

消息回复得很快:有的,稍等。

等不了了。

璩贵千在心里默念,呼吸过速。

傅谐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替她擦掉了额头的汗:“别急,深呼吸,看我,别急。”

好,深呼吸。

人为地调控着呼吸的频率,她看一眼傅谐,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没事的。”

没事的。

两分钟。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两分钟后,如果机

场还没有任何措施响应,那说明芬兰皇家航空那里的电话无效,他们不信,又或者是信息一路传递到决策层,阻止起飞已来不及,那么,她会去找机场安保。

绝不能……绝不能让它按时起飞。

璩贵千的目光锁在了安检通道前穿制服的人员身上。

一步又一步。

那一瞬间她想过了很多东西。

比如,到了这一步,恐怕真的只能说有炸弹才能让飞机停止起飞。比如在调查阶段,她完全没有办法解释这一天的行为和轨迹。比如,一旦调查启动,前半个小时内来自国外打往航司的电话也会被提上案卷,郭臻恐怕也会被牵连。又比如……她要怎么和爸妈解释这一切。

……毕竟,没有炸弹,只有不知何时会发生的鸟击,她没有证据,只有记忆中的只言片语。

嘀嗒。

秒钟响在她心上。

她缓缓放开牵着爸爸的手,一步又一步,声音清亮:“你好……”

繁忙时段,制服上带着护卫标志的人员收回放在队伍中的目光,转过头来。

同一时间。

叮咚。

机场大屏上所有的航班刷新显示了DELAY的动态。

“尊敬的旅客朋友您好,因突发安全事件,从京市……”

广播声后,周围涌起了大范围的议论声。有人在抱怨,有人拨打着电话,有人和同伴商议旅途延误的对策。

机场安检员疑惑的目光里,璩贵千从怔忪中慢慢缓过神来,轻声:“没事了。”

她回头,发丝轻甩,看见傅谐站在身后,大提琴在他背后拉下长长的影子。大块玻璃窗后,警车消防车救护车闪着光驶入机场停机坪。

……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车厢内是寂静的。前座的郭臻敲打着手机的声音没有停过。身边的傅谐却是平静的,不时扭头看她一眼,确认她就在自己身边。

熟悉的真皮座椅里,璩贵千闭着眼,额头贴着窗。冰凉的触感却让她在昏沉中感到舒适。

随便吧。

她的心飘在池塘上,轻轻浅浅地扩散开涟漪。

这漫长的半天终于结束。高速运转之后的脑袋静不下来,奔波之后的身体也叫嚣着疲乏。

但是,终究是结束了。

这长久的阴霾。

她轻轻勾起嘴角,在巨大的情绪波澜中享受着这一秒的宁静。

回到山外青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到家的一瞬,这一日所有的心潮起伏都化为了疲倦,铅一样沉重,坠在四肢。

“我去睡一会儿。”她说。

傅谐摸摸她泛白的脸颊,什么都没问:“好,等晚饭好了我叫你。”

佣人上来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带着困惑不解,和璩贵千擦肩而过。

这一觉很沉很沉,几乎是一秒钟的功夫,她陷在绵软的被褥里,外衣也没有脱。活跃的脑细胞在后台舞动跳跃,但她睡着了,什么也不想管。

醒来时已暮色四合,璩逐泓穿着校服在她床边,叫她下楼吃饭。

哥哥的表情讳莫如深,璩贵千一看,就知道他已听说下午发生的事情。

饥肠辘辘的感觉登时涌了上来。

“好,我马上。”

洗一把脸,清水拂面。

镜子里的她看着镜子外的她,面无表情。

晚餐是平静的。

今晚厨师做了佛跳墙,鲜香随水汽蒸腾,大炖盅摆在桌子中间,口感丰富,鲍鱼鲜嫩弹牙,海参软糯爽滑。

璩贵千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只是餐桌上没有人说话。

“……今日午后京市机场发生大面积航班延误,据悉为……机场联动空管部门启动紧急事件一级响应,并通知武警、救护车、消防车到场,各部门工作人员迅速响应,进入紧急状态。该航班所在区域第一时间封锁,有关部门对该航班的旅客及物品重新安检,对航班客舱、货舱进行排查。最终,该航班延误4小时后起飞。该事件引起了机场内旅客的高度关注……截至本则新闻播报时,机场已恢复正常运营秩序,受影响航班也已陆续起飞……”

偏厅的电视机开着,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主持人的音调平稳自然、语速适中。

璩贵千:“我吃完了。”

璩湘怡的碗里就没动过几粒米,筷子不自觉地张了一下,又轻轻搭在桌上。

啪嗒。

“好……你有什么话想和我们说吗?”璩湘怡看着女儿,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企盼。

她犹豫后轻声:“我不想撒谎,所以……没有。”

璩湘怡在挣扎,也在疑惑。为什么呢?

学校通知她贵千逃学的时候、郭臻和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是那么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这个问题重复了两遍。

……

璩湘怡觉得自己的阅读能力可能有问题,否则她怎么会根本无法理解文字的意思。什么叫做逃学?什么叫做谎报?什么叫做在机场拦住了她爸爸起飞的航班?什么叫做差一点自己去找机场安保?

贵千差一点就会直接被带走的。

机场地面待命航班全部停止起飞,现场应急处置就调动了消防、武警等多个部门的几百人。旅客延误不提,这一遭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就已过数十万。

安静。

好像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傅谐转头,柔声道:“去休息吧。”

他也还在消化这一个下午的讯息。但他做不到对贵千说任何重话。那时候她出现在机场里、出现在他面前,脸上的表情是那么触目惊心,比眼泪更心惊。

“为什么?”璩湘怡突然出声,“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们的?”

她只觉得深深的无力。

在会议上被紧急知会这些事,知道贵千跑出学校的惊讶和担忧,听郭臻同步消息时候的震惊和荒谬。

情绪没有消退,第一反应却是给贵千收拾残局。

封口出租车司机,签保密协议。

幸好那些电话是郭臻安排国外的安保公司用虚拟机拨给荷兰航司的,基站连跳几层,追不到背后人。但为了保险,她还是让人对这些涉事人和经办人提了封口费和更严格的保密要求。

……她到底在想什么?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璩湘怡问,“这不是玩笑,编造虚假信息是违法的,你要知道今天有多少人都在关注这件事,机场和航司遭受了多少损失……你会有麻烦的……”

假使今天贵千真的在机场亲身找安保人员说了那些话,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的后续调查,哪怕是她,要让贵千全身而退,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这不是一个恶作剧。

生气,气她让自己陷入危险。

又烦躁,恼她不说话、不解释。

手心朝上摆在餐桌上,璩贵千垂眼瞧着上面的印痕交错。

命运的轨迹真的写在上面吗?

傅谐轻轻扯了一下璩湘怡的袖口,又示意逐泓陪贵千出去散步谈谈心。

“算了,”璩湘怡叹一口气,“……下次不要这样了好吗?妈真的很担心,你爸也吓坏了……”

重石坠地,砸起阵阵浪花。

“……不要算了。”

璩贵千的目光是茫然的,散得像桌上炖盅冒出的水蒸气,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不要算了,为什么要算了。你骂我一

顿,我该骂。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原谅我了,为什么不骂我呢?我做什么事都没关系吗?”

她转过头,看向桌上的三人,眼眶微红:“为什么不骂我,是因为觉得亏欠吗?所以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违反规则也没关系,违法也没关系,你们会帮我解决,让我一直没有任何烦恼地活下去?你们爱我所以可以忽略所有我做的事情?为什么这样就原谅我?”

她的话颠三倒四,璩贵千自己也知道。

差一点错过,差一点来不及,差一点重蹈覆辙。

还好赶上,还好来得及,还好没有遗憾。

可巨大的圆满背后又是巨大的情绪空洞。

浪潮汹涌里,胸膛起伏着,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又想获得什么。

……

在恢复记忆后的第一次心理辅导里,璩贵千在沉默之后,说了一句让季明达震撼的话。

“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我就知道,我不是亲生的,我的父母亲人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