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海道回来之后, 璩贵千一下子意识到,三月一日近了。
即将期末,学校的功课日渐繁重,加上数学竞赛班的培训占据了她白日的多数时间。
但她的心却一日日地提起, 落在蓝天上。
璩贵千连着好几天晚上去傅谐的琴房看他练习, 双休日去听他们乐团排练, 一遍又一遍装作不经意地看他的日程本, 就为了确定一切都没有变动。
璩湘怡不明所以,见贵千突然黏起了爸爸, 还略有些吃醋。
璩贵千在纸上很多次演练过计划。
三月一日是一个周五,她已经请好了那一天的假,会和他们一起飞往芬兰。
她已经用长途旅行过于疲乏的理由让妈妈申请了私人航线的飞行许可,那一天, 她和傅谐, 以及乐团的所有人,都会到首都机场起飞。起飞落地的时间和地点都与F3578不同。
然后,周五的早晨她会装病,让傅谐自己出发。
在他们的包机起飞后,她会订下去赫尔辛基的机票,F3578,她已经提前确认过, 这架直飞赫尔辛基的航班在中午登机, 通常只有二分之一的载客量。就算那天订满了,也没关系, 她可以用妈妈的名义要求特批加位。
她会抵达机场,值机、在专用休息室里等待,提前上机。
等所有人都上机了, 飞机开始滑行。
她会在飞机到达起飞速度前告诉乘务员自己身体不舒服。装得严重无比也好,仗势欺人也罢,她会迫使机组尽快与地面航空管制部门取得联系,申请返回登机口或就近紧急降落。
一来一回,一个小时的时间延误是起码的。
环环相扣,不知道能不能让航班躲开既定的结局。
但无论如何……她尽力了。
这是一趟只能依靠她自己的冒险。
笔尖在草稿纸上画着无意义的圆圈,小小的纸飞机绕弯滑翔。
二月初,璩逐泓的申请短片完成了终剪。
他们在家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看片会,只有亲近的家人和朋友出席。
声音先入,是鞋子和草地摩擦的声音。
璩贵千很熟悉,这是她每天走过的道路,熟悉到可以分辨,这是哪个季节的草坪。
脚步声也是熟悉的,不过,一昂一顿,是手术之前她走路的韵调。除了她自己,大约只有他们会记得如此清楚。
画面出现。
运动鞋的边缘沾了些泥水,雨天,匆匆而过。
风吹草偃,季节的变化很清晰,短短数秒内,青草再一次绿起来的时候,镜头以一种滑翔的姿态逆转,最终定格在了女孩的鞋上。
“早上好。”她说。
镜头挑选了一日中的不同片段,始终聚焦在她的某一部分上。
吃早餐时拿筷子的手,指甲圆润饱满。
看书,阳光在书页上跳动,蜷缩在椅中,封面挡住她的脸。
走路的声响。走过木质地板、石头小路、茂盛的草坪。
有细微的谈话声渐入。
“随便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
“就说……你现在想到的第一件事。”
“我在想……秋天的葡萄架,窗口的风,给爸爸的花束要选什么材料,中午的石榴果汁,下午要做的数列分析,我的向日葵为什么不开花,月亮上的影子,还有你今天真是粘人。” :
璩贵千笑了,这其实不是一天内的素材,璩逐泓拿着录影机摄像是常事。春夏秋冬汇成了一天,她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对哥哥说了这段话,也很难将那些片段还原到哪一个日子。
五分零一秒的短片,是她的某一天。
没有画外音,背景音乐是清浅的弦乐。片尾字幕出来,脚本摄影和剪辑都是璩逐泓一个人,编曲写的是傅谐,演奏却还是璩逐泓自己。
摄影技巧、剪辑手法那些,璩贵千看不出来,但她体会到了镜头切换间的流畅自然、色调的熨帖清新,还有那从片名开始不断重复的和弦,每一处都映衬着片名。
《Minute by Minute,Second by Second》
每分每秒、一分一秒。
璩逐泓咨询过的留学顾问都建议他,申请短片应当体现出强烈的个人风格。讨巧的方式是在五分钟里设计一个具有强烈戏剧冲突的故事,反转又反转,或者用前面的四分钟铺垫所有美好,再在最后的时刻将其重重撕裂,去模仿莎士比亚式的命运悲喜剧。
立意是重要的,可以选择地球上最贫穷不幸的那些人,赤裸揭露事实、谴责大资本丑恶,反衬申请人的关切。
或者干脆抛弃故事性,去描述一种少见的精神疾病,用炫技般的镜头切换和剪辑技巧,展现迷乱光彩和现实反差。
他都拒绝了。
顾问们说,你无可回避地要回答下列这些问题,去打动评审官,将你从成千上万的申请人中挑选出来。
你想要怎样度过你的人生。
你想成为谁。
你期望为世界留下怎样独特的印记。
“太沉重宏大了,”璩逐泓想,“我只想拍一些当下的东西。”
用最轻盈的东西,去对抗现实的引力。
life is for now.
璩贵千没哭,她和哥哥一起忙着给爸妈递纸巾。
灯光亮后,身后的朋友同学自发地别过眼离开。洛城坠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朋友一家四口亲切的模样。
那天的最后,送走了哥哥的朋友们又用过了晚餐,他们俩在李淑珍的屋子里帮她整理资料时,璩贵千想了想,还是问:“什么时候想到的要拍我?”
其实短片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过正脸。
绑着运动发带的璩逐泓推了推护眼的平光镜,从录入电脑前挪开眼,看向坐在小椅子上翻阅陈稿的妹妹。
她的头发前两天刚剪过,依旧维持着肩上的长度,在脑后扎起一个小刺球。
“整理素材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有了这个脚本。”
所有拍摄方案里最流畅自然的一版。
其实很多环境素材都是混剪了他很多年来积累的素材。
雨声,一年年地不同,植物也是,不同的拍摄器材带来的细微差别在后期时需要一一调整。只有在拍她的时候,机器和色调是统一的。
“很棒,”璩贵千点头,“我相信结果不会让你失望的。”
璩逐泓接过她递来的按时间整理的草图,走到扫描机前录入。
坐着的贵千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长眸轻敛。她放下资料,摘掉了手套,拿起手机点开备忘录,再看了一遍除了她自己外没人懂得的、用数字和缩写拟定的计划。
“你跟爸一起去芬兰的时候,不要错过圣诞老人村和北极光,”璩逐泓背对着她,突然提及,“但要记得多穿一些,出去玩一定要带着人,不要一个人,国外有很多专盯游客的扒手……”
“知道了。”
唠唠叨叨的。
越是临近那个日子,璩贵千越是心不在焉。
她在家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却在学校里常常出神。
几次之后,朱欣怡问她是不是最近出了什么事。
璩贵千只能回答:“想到马上要出去玩,有些紧张。”
她揪着蓝白校服上的松紧带,习题只写了一半。
同桌听到之后,捞起桌上的修正带奋力涂掉了一道大题,悲道:“快别提了,快考试了我妈恨不得把我粘在书桌前面,还出去玩。”
他叹了口气,然后探头:“这题怎么做,为什么我最后算出来是个巨大无比的数字,这不可能吧。”
璩贵千翻了翻习题册,从书包里把对应的一本抽出来给他看。
“好吧,我把数字代错了,所以不是分解……”
同桌在小声碎碎念,朱欣怡转过去回答小组长的问题,璩贵千注意到书包里的手机屏幕闪动了一瞬。
学校里明面上是不允许带手机的,只不过许多学生都偷偷塞在书包里,只要没有明目张胆拿出来玩,老师也不会细究。
她迟疑了一瞬,回头看了一眼喧闹的教室,还是滑开了锁屏。
爸爸:“贵千,爸爸要先去芬兰,有个指导编曲的教授昨天进了临终看护病房,我和几个同事赶去探望,巡演时间不变,你慢慢来吧。”
这是一个半小时前的消息。
第二条,是一分钟前:“值机了,机场显示赫尔辛基只有零下四度,出发的时候记得让阿姨多装几件厚衣服。”
璩贵千的位置靠窗,她佝偻着肩,感觉世界停滞,耳畔同学催她放下手机的声音也模糊。
“老师来了,璩贵千……”同桌的催促。
寂静不是她的错觉。
老师来了,大家收敛了声音,准备下一节课。
璩贵千蹭地站了起来,拎着包拔腿往外冲,路过讲台时留下了一句:“老师我家里有事,请假。”
“诶?”一头雾水的科学老师无措地应了一声,只看到她的背影飞速消失。
……
奔跑。
跑起来,向校门口。
二月二十。
不是三月一日。
一切都错了。
这是一次临时的起飞。
手里捏着的手机,屏幕停留在拨出的通话界面,迟迟没有人接起。
不会的,不会这么快上机的……
这是一趟固定时间的航班,至少还有一个小时,至少……
没时间安排车了,她气喘吁吁,直直地穿过门口的保安,右转两步,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机场,快。”
“能多快就要多快,我给你加钱。”璩贵千抖着手,把钱包里的一沓现金抽出来压在了驾驶座和副驾驶中间。
司机刚要反驳的话收了回去,一脚油
门冲出。
……还是没接,还没接。
屏幕上的两个白字那么刺眼。
爸爸。
正是巡演前最繁忙的时候,他恐怕被各类安排调整的电话淹没了。
牙齿在不由自主地颤动。
她迫使自己深呼吸,系上安全带,眩晕和激动让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想要呕吐的欲望在出租车的横冲直撞之间更加强烈。
切换页面,短信发送:“不要上飞机”
“不要上飞机,不要上飞机,等我,不要上飞机。”
再切出,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她调出联系人页面,手指在妈妈那一栏上晃动一瞬。
……怎么说呢?这架飞机可能会坠落,把它拦住,不要让他起飞?
怎么回答?怎么解释?
……她没有解释的时间。
她需要的是无条件的服从、执行。
指尖一滑而过。
“上高速了,”司机师傅说,“还有半个小时吧。”
刚才的疾速奔跑带来的血腥气卡在喉咙口。
她点击拨出,这一回,三秒后就接通了。
电话那边的男声带着诧异:“喂。”
“郭臻,”
到了这个时候,璩贵千发现自己的声音镇定了下来。
“你听我说,不要问为什么,你在潞城帮我妈做过那些脏事的处理,是不是?你找人打电话给芬兰皇家航空,告诉他们最近一架从京市飞往赫尔辛基的F3578航班上有炸弹,在某一个乘客的行李箱里。”
她的语速很快,但说的很清晰。
司机不由自主地朝她这边看来,目光中带着不可置信,放在油门上的脚也松了。
她厉声:“看什么,赶着救人的!快开!”
这理直气壮的姿态和荒诞的说辞结合,让司机有种身处动作片电影的错觉,但也是因此,他疑虑过后还是重重踩下油门。
电话那边的郭臻停顿了三秒才回答:“……璩小姐,你确定?”
“我确定,马上、马上去做,我在去机场的路上。”
“……好吧,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璩贵千的脑袋还在恍惚中,但她早就知道谎报危害公共安全的信息是入刑的,“安排国外的人,给芬兰皇家和航空管理部门打电话,让他们停止起飞、排查炸弹。我会在起飞前赶到机场,如果电话没用……我会自己和机场地勤说。”
“马上去执行,郭臻。”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好,随即挂断。
距离她到达机场还有二十分钟。
距离原定的起飞时间还有三十分钟。
两分钟后,傅谐的电话通了。
“喂,贵千?”
那一瞬间,璩贵千听见了自己刑满释放的声音。
“爸……”她哽咽了一瞬,掩起情绪,“出事了,你别走,我离不开你,你别上那架飞机。”
“出什么事了?”电话那边的嘈杂远去了,机场广播的声音淡了,傅谐的声音焦急而慌张,“别哭,别哭,你在哪?我马上来找你。”
“我在去机场的路上,你别上那架飞机好吗?你等我。”
尽管毫无头绪,但他一口应下:“好,我不登机,我在外面等你。”
通话界面一直持续着,电话那边不断有人问他,傅谐一一推拒了,只说家里有事,今天无法出发。
眼泪在这个时候才滑落,无论如何,爸爸不在那架飞机上。
璩贵千用校服的袖子捂着上半张脸,面料一点点湿润。
接着她听到短信的声音。
郭臻:“已安排国外号码给芬兰皇家航空和航空管制、安保部门持续打电话,第一波已经完成,是不是要继续?”
继续。
璩贵千捏着手机,在心里默念,这个举措是对的,执行者不会究根问底,虽然她知道郭臻绝不会瞒着璩湘怡,但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机场广播里的声音从电话那一头传来。
傅谐沉声:“贵千,发生了什么,可以和我说吗?”
“……陪我一会儿就好,爸,电话别挂,一直陪我。”
“好。”
只有呼吸声。
高速行驶,出租车与空气剧烈摩擦,产生的空气动力声一点点敲在她心上。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和咖啡因摄入过多相似,让人怀疑是不是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呕出来。
没事的。
来得及。
璩贵千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脑子里却不断回旋着鲜血和伤口的模样。
如果坠机……连这些都不会有,烧焦的、变成一团的、蒸发的、在空中甩出的肢体。
她干呕了一声。
事到临头,她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尽力不尽力就能够安慰自己的说辞。
又一条短信。
郭臻:“我在来机场的路上,请不要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