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
季明达的办公室桌上有一个小水缸, 有塑料做的翠绿水草、青苔石、乌龟、和每三天换一次的鱼。
花鸟市场的老板说,乌龟和鱼不能混养。
他不管,强要这个桌上鱼缸满满当当、生意盎然。
璩贵千恢复记忆的事情,还是璩湘怡告诉他的, 一并请求他好好疏导贵千。
“这个孩子什么也不和我们说, 她太乖了……但我担心她会憋坏的。”
人世间的大起大落, 她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这么多, 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度过呢?
因此,对于这次谈话, 季明达准备了很久,也在心底打了草稿,模拟过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想到, 在一段不长的沉默之后, 璩贵千会这样开头。
“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我就知道,我不是亲生的,我的父母亲人另有其人。”
季明达吞了口唾沫。面前的女孩样貌未改,眼神中却多了些暗色。
从前的璩小姐也不喜欢和他对视,聊天的时候多是低垂着眼,后来好了许多, 说起愉悦快乐的事情, 眼睛笑成弯月。而现在的璩贵千不低头,只是也不看他。
她的视线总是聚焦在空气中的一点。
他回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一个雨天。”
璩贵千停顿了片刻, 像是在回忆什么,手指不自觉地在椅子扶手上摩挲。
“雨天。”季明达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于是她回神:“是的,一个雨天, 我听见他们夫妻俩说话,谈起我不是亲生的,随便买来。”
这当然是假的,借口而已。她总不能说,那个雨天发生在数年后的京市。
季明达的心脏如擂鼓般敲击:“那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之后,我开始想,怎么找到我的亲生父母。”
“想了很多,不同的方案,一个一个想,又一个一个划掉。”
“课本上,一个符号代表一个念头,就那样一轮一轮地想,一轮一轮地排除。”
季明达却问:“你的感受如何?当你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时候。”
女孩沉吟一会儿,蹙眉回忆,却又轻笑:“惊讶、否定、接受,不外如此。”
她描述得像教科书中的反应。季明达追问:“你的情绪和念头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很好笑,”璩贵千的眼神和他短暂相接,又错开,“所有事情都很荒谬,荒谬到好笑。”
“我。”她指了指自己。
“他们。”她说的是郑岳军和林雅丽。
她又笑,无奈又苍凉。
“那个时候我没有很期待自己的亲生父母,”她又开始回忆,“也想过是怎样的人,但没有日思夜想。”
“我想的最多的,是命运。”
“我觉得命运真的很不喜欢我,故意捉弄我。我那么、那么努力地生活了,我让一切都变得很好了。”
璩贵千漫无边际地说着,除了一开头那知道真相的时间节点,她一点儿都没有撒谎,也没有粉饰。在季明达看来,她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早早地思考很多成年人都不一定会深思的概念,却不知道眼前确实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
“真的,我已经学会接受,也学会生存了。”她说的是离家后独自生活的日子,不过在季明达耳里,他会理解为那个小孩找到了在那个家的生存方式。
“但是最好笑的是,从前我真的很爱他们。你知道吗?”她说的很平淡,“不会有小孩不爱父母的吧,我很努力地想让自己被他们喜欢,所以当我发现真相的时候,我更觉得恶心。他们恶心,我也恶心。”
“我在向他们摇尾乞怜,就是这样。”
她的用词对自己很残酷。
季明达条件反射地指出:“但是在我听来,你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对自己很不公平。”
“你不知道啊,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不是你的父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很坚强、很勇敢。为什么要苛求自己呢?那些事你不能左右。”
游鱼甩尾,璩贵千从飘逸的水草上收回视线,直视他:“我没有那么好。”
季明达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身体前倾,也放下了手里一字未动的记录本。
“我是故意的,”璩贵千直勾勾地看着他,看他眼里的情绪,看他瞳孔里小小的自己,“在那很多个方案里,我选择了最激烈的那一个。”
“没有人会随便相信一个小孩的话吧,尤其是当她说,她不是亲生的,她是被捡到的、她是被拐来的。我的户口就落在那个家里,我有完整的出生证明和学籍记录,我在潞城生活了十几年,周围的人一打听就知道我是谁、我是谁家不成器的女儿,谁会相信我?”
“没有一点证据,媒体会报道这样的故事吗?会相信我,帮我寻找自己的亲人吗?警察会相信我吗?会把我的话认真对待吗?”
“可能会的,世界上总有好心人。”
“去赌那个概率,也可以。不过我想到了好方法。”
“离家出走,选一个周末的时间,早早出门,他们也不会在意我去了哪里,不会急着找我,我大概能有两天左右的时间,足够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去那里求助,我可以说,我找不到家了。那两个人找不到我,他们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我。那么我会被当做走失儿童,建档、入库、短期内被送去福利院。”
“无论怎样总比在他们身边好,就算之后他们找过来,只要我否认,DNA不会说谎,他们带不走我了,我也有了找到亲生父母的希望。”
季明达的眼神很复杂,落在她身上。这一回,是他先别过了眼:“那为什么……?”
“我不想。”璩贵千去追他的眼神,执意盯着瞳孔里端坐的自己。
因是在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季明达今天没有穿白大褂,而是一件浅灰色的开衫,此刻正随着他微微前倾的动作向前敞开。
“你肯定听过那个故事,《一千零一夜》里的。”她笑了,因为想起小时候读童话的场景,郑昊辰和郑晨好有很多童话书,她也有幸在它们被放到阁楼后看过很多。
“渔夫和魔鬼的故事。”
“渔夫撒网,从大海里捞起一个瓶子,打开却是魔鬼。魔鬼说,在漫长的等待里,它许下了不同的诺言。
第一个一百年,谁救它出去,它就赐给他财富。没有人。
第二个一百年,魔鬼想,谁救它出去,它就赐给他更多的宝藏。依旧没有。第三个一百年,魔鬼在心底许诺了祝福和愿望给它的拯救者,但依旧没有人。
于是第四个一百年,魔鬼发誓,谁在这个时候来解救它,它就要杀死那个人。”
季明达隐约明白了这个故事背后的寓意,开口:“因为漫长的等待和折磨,已经耗空了魔鬼的期待和渴望。”
留下的只有荒芜的愤怒。
我不再祈求拯救者。当你告诉我,终于有人来救我,我只会啖肉饮血,问,为什么这么晚。
“我也不想的,”璩贵千还是强迫自己在笑,却不知道一只眼已经淌下了泪,“我真的控制不住。我忍不去想,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捉弄我。我不要有惊无险的结局,我不要皆大欢喜的故事。”
“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我故意去踩郑岳军和林雅丽的痛脚,我知道什么会让他们生气,我让他们愤怒扭曲,我就是要用一种伤痕累累的方式出现,我想要没见过面的爸妈恨他们,我想要爸妈为了我痛苦、为了我哭泣,心疼我、爱我、不计一切代价地爱我,我想要他们和我一样痛苦……他们抱着我哭的时候,为了我哭的时候,我才会感觉到痛快。彻彻底底的痛快。”
为什么没有更早找到我,为什么让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很早就离开了,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世界上受苦,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她伸手抹掉脸上的水渍,强逼着自己直视季明达的双眼。
“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好。我自私我自卑我天天只有阴暗的想法,我看到那些幸福的人就忍不住嫉妒,我知道自己无法拥有的我就想毁掉。我就是这样的。我假装不是,但我就是这样的。”
心理医生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当她强烈的情绪波动带来的呼吸过速平缓一些后,季明达压下心里的情绪,维持着镇定平和的态度:“我能够理解一些,我相信你的父母也会理解……如果有一天你准备好了,或许你可以尝试和他们说呢?”
一呼一吸带来的震颤还残留,璩贵千别开眼,看向自己的膝盖:“……我希望,他们只记得我好的样子。”
“如果没有失忆,我也会装作是最无辜的小孩,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只是因为阴差阳错才找到了父母。”
季明达的心绪乱了一瞬,回道:“……你本来就是最无辜的小孩。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你嘴上说想要别人痛苦,但你的行为只是在自伤。甚至现在,你根本不需要和我说这些,但你坦诚了。”
她剖开自己、窥看心魂,不是为了给心理医生展示,而是为了自己。
“你已经很好了,你是想变好的。不要否认这一点,贵千,”季明达说,“这是很珍贵的,你能直面自己,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安静在办公室里浸润了一会儿,璩贵千嘴唇轻颤,喃喃:“他们抱着我哭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是这种感觉。”
她又开口:“如果是她的话,大约就是你说得那样吧,很好的人。”
季明达问:“你说得是谁?”
“璩贵千,没有恢复记忆的我,只有几岁的我。”
“她会更好一些,不是吗?”
这一回,季明达在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些茫然。
“我想过,如果我真的是五岁的孩子,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可惜我已经长大很久了。很多年以前,我就不是小孩了。
季明达斟酌了两秒,问:“为什么会用第三人称代词来称呼自己?”
“我和她是一个人,可是我变不回她了。”
季明达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此时他才隐隐窥见,尽管她用残酷的视角挖开自己的心,尽管她嘴上区分了曾经的自己,这个病人需要的药方始终没有变过。
治愈五岁的璩贵千需要的是爱和耐心,治愈现在的璩贵千需要的也是爱和耐心,只不过需要更多更多。
“当你恢复记忆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季明达问。
“……很好。”璩贵千的下巴一点一点,是潜意识的动作,“在他们身边的日子,太美好了。我害怕,我做不到小孩那样,我害怕我会毁掉这些,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你害怕,是因为你珍视,你也在乎,”季明达的声音温和又舒缓,“你看,你已经做到最重要的部分了。”
她剖开自己、窥看心魂,是为了问,怎么更好地做璩贵千,做爸爸妈妈和哥哥的小孩。
“只要做自己就好了,贵千。或许你会觉得,失去记忆的你和现在的你是不同的人,但是我和你聊了很多次,从潞城、到现在,在我看来,你一直是你。可能你没有发现。”
那天的对话最后,季明达向她保证,没有她的许可,这些对话不会外传给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他的雇主。对着璩湘怡,季明达依旧是说,她需要一些时间。
……
那天的对话过去许久,佛跳墙的水汽背后。
“为什么不骂我,是因为觉得亏欠吗?所以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违反规则也没关系,违法也没关系,你们会帮我解决,让我一直没有任何烦恼地活下去?你们爱我所以可以忽略所有我做的事情?为什么这样就原谅我?”
餐桌上的空气凝滞了两秒没有流动。
在她说完那一段颠三倒四的话之后,璩贵千陡然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拖出吱呀一声。
“……对不起。”她匆匆上楼,房门一关,茫然地坐在小榻上。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要说那些呢?
我是不是搞砸了?
好像那一声“算了”,变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不可以“算了”。
璩贵千坐在那想了很久,最后找到了一种解释。
团圆很好,完满很好,这一切都很好。但这样完美无缺的好,也压抑。
不自觉地模仿,不断维持这种状态,以满足那自己给自己的期望,弦绷得紧紧的,到了某一个临界点,反而却期待残缺、打破完满,期待爸妈真正地看到她。
……我开始贪心了。
璩贵千想。
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夜色早已沉沉,窗外的香草草莓绣球花寂静绽放着。璩贵千的一双长眸犹如幽静的深潭,睫毛一颤,眼眸中映着花的影子,却又透过花朵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我开始期待,他们看到真正的我,依然会爱我。
看到卑劣的自私的阴暗的我之后,依旧会爱我。
咚咚。
门被敲响。
她收回视线,起身,压下把手。
璩逐泓站在门口,如同每一个平淡日子,问:“饿了吗?要不要吃点夜宵?”
背后,傅谐和璩湘怡倚靠着栏杆,窃窃私语,装作没往这边看。
明明她吃了满满一碗饭,明明食不下咽的是他们。
璩贵千微微一怔,紧接着,嘴角不受控制地轻轻弯起:“好。”
下楼的时候,璩贵千才意识到,真的是很晚了,厨师和佣人们下班的下班、回房的回房,餐厅和厨房空空荡荡。
好像明白她的疑问,璩湘怡拍了拍傅谐的肩膀:“他来做。”
傅谐很少下厨,璩贵千也是现在才知道,他还有专用的围裙。
身后带子一系,轻车熟路地翻找食材,居然也有模有样。
她粘过去:“我来帮忙吧。”
“不用,”高大的傅谐用干净的手把她推到岛台边的座位上,“很晚了,简单做个鸡丝粥吧,吃多了不好。”
三个嗷嗷待哺的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高汤煮开、放米、设定熬煮程序,小碗盛放撕开的鸡肉碎。
他们静静地看着,没说什么话,竟也感到安宁。
只是简单的夜宵,傅谐连装盘的步骤都省略了,在大理石台面上垫了层布,将砂锅直接端到了面前,四人围坐,一人一个小碗。
晚饭吃了很多,璩贵千并不很饿。简单但熨帖的鸡丝粥尝过味道,三两口就不再动。
调羹在碗里转圈,油润的粥粒饱满晶莹,在夜里溢出丝丝热气。
“我有话想说。”
“是一个,不太长的故事。”
……
这一次,与和季明达的对话不同,她沉静地讲述着那些心潮涌动的时刻,或明或暗的思绪,晦涩难言的心理。
她决定挖掉心上最后一块溃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