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些事,李缮以为他这辈子,再不可能和任何人提起。
只是,窈窈心思细腻,谢翡又说得模棱两可,叫人无端生出各种猜想。
打仗最忌讳刚吹冲锋号角,就鸣金收兵;旧事最忌讳刚揭开了一点,就讳莫如深,避而不谈。
李缮骨子里,是有极强的占有欲的,让一个无关紧要的谢家人,梗在他和窈窈之间,他想想就受不了。
何况,谢家做的事,和窈窈没关系。
他现在分得很清楚,心底里也再不排斥,将旧事告知她。
乍然听到李缮这么说,窈窈目中流露惊讶。
她也没想过玩闹的时候,他会主动提起这事,她以前以为,不会有这天,就算有,也是双方跽坐,十分正式。
而李缮一手顺着她的乌黑柔顺的头发,道:“怎么样,这回说不说了?”
窈窈承认,她确实想知道当年的事。
她尽量平复心绪,语气和寻常那样,小声说:“你、你是大丈夫、大英雄。”
李缮:“就这?”
窈窈斟酌:“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李缮看她努力搜罗记忆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就长手长脚挤着她,将她抱进怀里,道:“行了。”
他目光微微一闪:“我憎谢翡,与天宝四年,我祖父之死有关。”
窈窈的目光,宁和而认真。
李缮看着她,回忆旧事引发的怨恨,竟稍稍平息。
那些随着年月,愈发可怖腐烂的“疮疤”,被他一字字,一句句,剜了出来。
…
九年前,天宝四年。
凌晨,阳光彻底出来之前,天地笼罩一层蓝幕,那是极寻常不过的一天,十四、五岁的李缮起得很早,捋起袖子劈柴。
火兵王焕砸吧砸吧,道:“你替我干再多活,我也没多余的吃的给你!”
李缮哼笑:“我就爱
干活。”
一刀刀砍下去,少年的手臂上,鼓起清楚的肌肉线条,他狭长的眼底,那些柴禾,也变成敌人一个个部位。
看他如此专注,王焕暗自摇头。
军务官前不久才骂过李缮,说他个子长太快,不过一年,鞋子不够穿,裤子也短了一大截。
当然,短短一年,李缮也从最基层的步兵,变成骑兵。
原先他使剑就很好,现在更是各种武器轻易上手,何将军对他青眼有加,常说此子是将帅之才。不过没人太当真。一个泥腿子,怎么可能爬上去?
像出身末等世家的何将军,能到五品牙门将,是娶了萧家女才有的机遇。
劈完柴,李缮擦擦额上的汗,问王焕:“今日的柴,多了一些。”
王焕:“哦,何将军吩咐了,今日有谢家来客,要做几个大菜。”
他从柴火堆里扒拉出两个焖好的鸡蛋,丢给他。
少年一喜,眉眼飞扬,道:“谢谢王哥!”
他不怕烫,一边剥鸡蛋皮,一边吃,偶尔吃下一块碎鸡蛋皮,也直接嚼了。
另一个鸡蛋,李缮妥善保管在袖子里,等着给祖父。
李祖父年纪大了,但他擅长在野外寻找吃的,能在各种恶劣环境里生存下来,带回前方战报,就成了军中斥候。
前两日,他们在此地埋锅造饭,李祖父几人出去刺探敌情,还没回来。
不多时,谢家的将领到了。
这一年,谢翡二十一,青年有为,连续打了十九场胜仗,军中称他银枪将军,风头无两。
只是,他来是要借萧家的东风,他的连胜十九场里,前几场胜仗是他实打实赢下来的,但越到后面,谢家越怕他输。
谢家长辈想让他连胜凑满二十场,回到洛阳凭军功做高官,最稳妥的,就是去指挥必胜局。
比如现在,流寇已苟延残喘,此战萧家必胜。
这做法在大亓世家中比比皆是,旁的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弟,还得家族搭通天云梯,谢翡有点真才实学,难免心高气傲。
彼时,萧、谢面和心不和。
何将军接到的上峰的信,要挫挫谢翡锐气,他思来想去,把李缮叫来,道:“谢翡擅枪,我记得你的枪,用得越来越好了。”
李缮:“是。”
何将军:“等等你与谢翡比试,你若赢了,我封你为郎将!”
李缮面色一喜,迅速沉淀下情绪。
若能从骑兵到郎将,则是从白身到官身,他绝不会错过此等机会。
很快,何将军跟谢翡提比试,两军将士比试很常见,谢翡欣然应下。
谢翡至比武台上,只看一身量瘦长的少年,手握长枪登台。
谢翡带来的部曲,对何将军道:“何将军,这还是个半大小孩吧?还是说,你们萧家军里,就只有这样的长枪。手了?”
何将军笑而不语。
被轻视,李缮并不恼,只是抱拳报名号:“我名李缮,前来请教谢将军。”
谢翡打量着李缮,只觉此人虽年轻,却气度斐然,他道:“可是河西李氏?”
这回,萧家军窃窃地笑。
李缮疑惑:“什么河西?我从前住在以河之南。”
谢翡这才明白,他错把一寒门草芥当成世家子弟,心中恼火。
铜锣响,比试开始,谢翡本来只想用三招挑落李缮的枪,然而没想到,一一被李缮挡下。
他收了轻视,认真打起来,周围看客本来也没多留心,但看李缮竟能和谢翡打得有来有回,皆惊讶。
渐渐的,场上没了谈话声,成了呐喊呼号声。
结果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翡的枪被挑落,众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银枪将军居然败给区区无名小卒?
“他叫什么?李缮?”
“……”
何将军站起身拊掌:“好!”
众人鼓掌,只不过,萧家军欢喜,谢家军发愁,本是来增名气的,如今萧家麾下一个小兵,都能赢了他们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比武场上陷入尴尬时,斥候传来重要消息,敌军在西南二十七里处扎营。
何将军当即笑着对谢翡道:“小谢将军今日才刚比试一场,不若先休息休息,来日再战。”
这是摆明了,不让谢翡借战功,谢翡一行容色莫辨,谢翡更是大为光火。
李缮不察,他只要赢了就行了,便被封八品武官郎将,带十二人受命追击敌军,大显本领,速战速决。
不多时,敌军被剿灭,李祖父也因传讯有功,得到不少赏赐。
看着金银酒肉,李缮十分兴奋,没忘了那枚鸡蛋,赶紧给了祖父。
它有些被压坏了,蛋壳皲裂,祖父粗糙的指尖,剥开了蛋壳。
李缮十分得意:“什么银枪将军,也不过如此!”
李祖父将鸡蛋给了李缮,道:“才华不是最重要的。世家利益相互交织,你莫要和他们强碰。”
李缮重重嚼着鸡蛋,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很不爽。
这时候,他还没读到史记《陈涉世家》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已有体会。
当晚,是庆功宴。
李家祖孙在这场仗里,都夺得了军功,尤其是李缮,昔日战友都来灌他酒,他倒也有点千杯不醉的意思。
李祖父劝了几句,看他高兴,就算了。
然而,待宴席快散时,有小卒把祖孙二人叫走,说是去鹿台受赏。
普通军士和高门的庆功宴,不在同一处地方,突然被叫去那鹿台,其余士兵无不羡慕,李缮也难掩兴奋,双目炯炯。
只李祖父似有预料,叹了几声。
…
那筵席上,将领们怀抱女人,推杯换盏,舞姬身姿曼妙,香气扑鼻,吃的用的,都是李缮从前接触不到的。
李缮坐下后,已无多新奇,只余不适。
舞姬旋着舞步到他身边,就要倚进他怀里,李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站起身避开舞姬。
场上将领们皆笑出声,一个周家子弟起身,大笑:“我听说,李二从前是杂耍卖艺的,李缮,你避什么呢?”
“今日立功的李家祖孙,身份竟如此卑贱?”
李缮面色青青紫紫,在太。宗时候,李家曾祖是铁匠,后来六王之乱,民不聊生,李祖父为谋生,去各大豪奢之家跳剑舞助兴,拿点酒钱。
到他们口中,就成杂耍卖艺的。
而座上,谢翡一边吃酒,一边大笑,十分畅快。
突的,吕家子弟道:“既是杂耍世家,正好李二你立了功,来,跳点杂戏看看。”
李缮几乎就要暴起,李祖父却按住他,语重心长且低声:“世家不想让你好过,能如何?只有忍。”
“阿缮,忍字头上一把刀。”
“况且,于我而言,只要我心不低贱,他们就贬低不了我。”
……
后来,李缮有些不记得,他是怎么看着从来睿智的祖父,一一迎合世家子的要求,去做那些杂戏,逗乐他们。
他只知道,自己一直盯着寸前的铜樽,额角狂跳,目眦欲裂。
待得世家子弟们尽了兴,突的,有人进言:“听说李缮会剑法。那就舞个剑看看吧!”
李缮着实擅长剑,不管是剑术,还是剑舞,但他做不到跳剑舞去取悦他们,那不如一寸寸打碎他的脊梁骨。
他尝着口中的血腥味,冷笑道:“我的剑,若不是拿来杀人,那也不是旁人能随意直视的。”
这意思,就是场上世家子弟,他无一看在眼里。
此子气傲,众人刚要怒,李祖父忙说:“小子的剑术,都是老汉所教,诸君若想看剑舞,老汉亦会剑舞。”
这时候,何将军身边的小吏,前来在谢翡耳侧
说了句什么,何昶将军到底重视李缮之才,来救场了。
李缮赶紧看着那小吏,可是小吏悄悄摇头,谢翡风头正盛,何将军就算受令煞煞他,却也不敢真的得罪死。
李缮紧紧握住拳头。
谢翡也笑了下,语气缓和了点:“无妨,我也不想看剑舞了,看看别的吧。”
高门子弟们被李缮忤逆,正纳闷着,谢翡一提,众人附和,立刻有人说:“杂戏里有一样,叫‘胸口碎大石’。”
胸口碎大石,本就是源自商周时期,军队展示的一项体能,后来到民间,演化成一种街头的杂戏,如今军中也有表演,但都是假的,以娱乐军士。
李祖父从前也略有涉猎,道:“好,请上大石。”
只是这般难免太戏弄于人,李缮看着祖父花白的头发,祖父这一生,是想杀敌立功的,他已经眼睁睁看了这么久,实是忍无可忍,缓缓握住了手边的剑。
他宁可起身,跳剑舞。
一旁,本是在给世家子弟赔笑的李祖父,大手却突的搭在他肩上。
他怔了怔。
祖父只对他道:“你不能跪。”
跪了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所以,他们越要他跪下,他越不能跪。
这一刻,李缮恨自己无力,他一一看着那些坐在高处的世家子弟的嘴脸,刻入了脑中。
不多时,两个军士挑来了一块大石,祖父面色微变,但沉住面色,而李缮此时被怒火蒙蔽,并没发现。
祖父脱下外衣,露出布满刀上的粗糙上身,道:“大石,来!”
在纷乱的欢呼笑声中,“砰砰”两声,李祖父面色涨得通红,双目好像都要凸出来了,李缮隐隐觉察不对,便眼睁睁看着大石在李祖父胸口碎成两半。
“好!”
“不错,还是有点本事的!”
他们喝彩着,祖父试着起身,但险些摔倒,李缮再顾不得别的,冲过去扶住他,一摸周围大石的碎屑,他骇然,那一刻,他才知道,他们没有用假大石,而是从外面就地取材,挑了一块真的山石回来。
祖父却扶着他的手,道:“回去。”
……
沉默。
黑暗里,仿佛有一块锈蚀的铁秤砣,重重压在窈窈心口,她看着李缮,李缮已经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了。
他突的扯扯唇角,笑了一下:“提这事,我果然还是生气。”
窈窈:“你应该气的。”
李缮睁眼,拇指落在窈窈眼睑处,轻轻摸了摸,她的眼尾有点红,还有点潮湿。
窈窈眨了眨眼,她轻声问:“然后呢……祖父,就是这次去世的么?”
“嗯,”李缮道,“他完成了胸口碎大石,出了营帐,祖父就吐了一口血,我背着他去找军医。”
李祖父最后的日子,不是两三天,而是七天。
他的肋骨全断了,一直在吐血,李缮求了很多军医,和李缮关系最好的那个,小声提醒:“没救了,再折腾下去,小心上面不等李二咽气就把人丢出军中。”
听到这句,李缮站在营帐外,许久没动。那大石是谁换的,他也无从得知,因为他们不是河西李氏,他们命贱。
整整七天,祖父瘦成皮包骨,李望也及时赶了回来,终于得见父亲最后一面,李望不解又痛心,磕头:“父亲,是儿子不孝!”
李缮却有些不动声色,麻木下,是压抑的爆裂。
祖父吩咐了李望几句后事,转而,重重握住李缮的手,他发现了少年眼底,藏着不惧玉石俱焚,扭曲的恨。
他一字一顿,道:“阿缮,你发誓。”
“今日开始,你得听你父亲的话,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缮垂着头,语气颤抖:“今日开始……我听父亲的话,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缮真肯发誓,李望还有些惊讶,他对这个一年多不见的少年,觉出一点点的陌生,像顽石被炼出了雏形。
祖父看李缮,又看看李望。
他不能真的让李缮从此被框住,又说了一句:“好,你若能做到七、七年,咳咳,就足够了。”
时防疫律令简单粗暴,军中规定,只要士兵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在军中的,为防止疫病,此人所有衣物用品全部燃烧,尸体丢去乱葬岗。
得知军中死了个得用的斥候,萧家本家的将领轻飘飘一句:“斥候常在野外探路,更有可能死于怪疾,马虎不得。”
所以,李缮连祖父的一身衣裳,都没留下。
……
李缮:“后来,胡人一路南下,越打越勇,上党城破。”
十七岁的李缮,已是少将军,萧家既用他,又防他,命他假意迷路,等上党被屠,胡人南下攻打洛阳,他再去劫上党。
到时,萧家大部分军队,再从江南北上,救洛阳。
一来,萧家可以借防备胡人,迅速掌控洛阳,二来,造成这一切的谢家,当满门抄斩,减了一个世家分羹。
萧家以为,以李缮对谢家的恨,该是巴不得谢家被满门抄斩。
其实当时的李缮,确实求之不得。
只是,因为个人恩怨,要他眼睁睁看着胡人铁蹄踏碎上党,血流成河,哀鸿遍野,他做不到。
他抗令了。
……
窈窈突的反应过来,六年前,若不是李缮救下上党,挡住胡人,谢翡罪责减轻,她作为谢家人,定也遭连累。
以谢家的家教,若女儿要沦落到烟花柳巷,必定会使人先了结她性命。
她六年前差点就死了。
李缮对世家自是十分了解,见窈窈目中恍然,他轻捏捏她面颊,嗤笑道:“就该你是我媳妇,天注定的。”
窈窈:“嗯?”
李缮:“不然六年前,也不会是我领兵来驰援。”
因这种种旧事,窈窈心中本来沉甸甸的,此时又听他讲天命,真真是十足的自傲。
她不由眉宇舒展,心神松弛,也没多想,浅笑道:“可是最开始娶我,你很不情愿呀。”
李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