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该嫁李家

镂空的博山炉中,一缕飘然檀香白烟,缓缓消失在上空。

胡床上,卢夫人靠着凭几,手指摁着额头,神色不大好,见窈窈进来,她道:“你过来了。”

窈窈在另一张胡床坐下,问:“母亲身子不适?”

谢姝是跟着窈窈进屋的,她就拢着袖子看卢夫人,卢夫人张了张口,还是说:“窈窈,你听说卢琨要被剃头剥衣的事了吧?”

窈窈点头:“姐姐说了。”

卢夫人:“他们这般出上党,卢家的面子是被狠狠踩在脚下,那卢家还在官场上呢,日后见了同僚,都抬不起头……”

她终究是心软了:“何况穿着单衣出门,这天已入深秋,到底要被冻坏的。不瞒你说,卢家来了人,问能不能卢家人自己处理,倒也发誓,不会轻饶做错事的人。”

总比这样对待卢琨他们,那是整个卢家蒙羞。

窈窈还没开口,谢姝说:“母亲昨个儿不是答应了我,说不帮忙嘛。”

卢夫人:“这、这不一样,我没想过李侯一分面子不给。”

窈窈心内也明白,她轻抒呼吸,道:“母亲,我会和夫君提一下的。”

出顾楼后,谢姝送窈窈出来:“母亲是关心则乱,我若是你,不会跟你夫君提的,吃力不讨好。”

窈窈低垂着眼睫,步伐缓慢地迈着,道:“姐姐,我想与他说,不止因为母亲,而是我不想与他之间,存着糊弄、欺骗。”

谢姝心下一怔,她看着窈窈,窈窈侧颜精致漂亮,她浓密纤长的眼睫毛,遮去了她眼底的情绪。

这一时刻,谢姝恍惚明白了窈窈在乎什么,窈窈对李缮,不是她对薛屏

那样的。

难怪窈窈在并州的情况,比她和卢夫人想象的好太多。

她轻笑了声,没再劝说。

……

此事传出来到现在,卢琨和卢馨儿还没被赶走,辛植还只是将人看管着,因为杜鸣叫他先别急着上手,反正李缮没给时间限制。

辛植结合之前在少夫人的事上的教训,这次就听杜鸣的。

他蹲在驿站外,嘴里嚼着个草,听着里头卢家兄妹呼天抢地的,他骂了声:“蠢货。”

这时,驿站外驰一辆乌木马车,车角挂着李家的牌子,辛植赶紧呸掉干草,起身相迎。

回字纹车帘撩开,郑嬷嬷搀扶着窈窈下车,她如画的眉眼很是平静,天光下,肤白貌美,容色极盛。

辛植打叠起精神,道:“少夫人怎么过来了?没有将军的令,我这儿,是不能放了卢家人的。”

窈窈自不是要他放人,说:“辛副将,将军可有说了,什么时候赶他们走?”

辛植:“没有。”

窈窈:“那便请手下留情,暂且看管着他们,先别赶出城。”

辛植庆幸了一下自己动作没那么快,笑道:“少夫人吩咐,卑职明白。”

窈窈笑了下:“多谢。”

这时候,驿站里隐约传出摔东西的声音,窈窈也不再管驿站内的人,同郑嬷嬷坐上马车。

其实李缮如何对卢琨卢馨儿,窈窈不想干预,不好的是,闹得人尽皆知。

这一点于并州而言,也非好事。

幽州已是收于囊中,李缮在巡边的时候,冀州陈家那边递话,陈茂三子陈霖献宝求见李缮。

前不久,陈家就主动亲近李家,态度恳切,甚至李家攻下幽州,也是借了陈家冀州的道。

这件事后,陈家献忠的意愿更深,能不费兵马拿下陈家,李望那一派系的文官,都十分认可。

当下,陈霖求见,李缮身边的幕僚也多有赞同,只李缮沉默不语。

营帐中,待所有人退下后,李缮对范占先道:“先生,若叫我这么容易拿下冀州,我倒是不踏实了。”

范占先能理解李缮,他迄今为止的成就,都是打出来的,他虽自负自傲,却从不盲目,冀州投诚,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场阴谋。

范占先沉吟片刻,道:“陈家治下不严,洪水泛滥时候,也坐视不管,令高颛揭竿起义,此乃无德。”

“如今高颛有功,作为幽州监军,与李家关系甚笃,陈家却向李家投诚,陈高二家有仇,同时收入麾下,并非上上策。”

李缮也明白,笑道:“没错,实则陈家借道给我们,也未尝没有抱着并、幽二州相争损伤,而陈家得利的想法,只是计划没成。”

范占先:“主公的意思是?”

李缮:“当日,我们让高颛演一场计中计,时而投靠冀州,时而投靠幽州,冀州许是有所感悟。”

范占先:“如此当可使用反间计,请君入瓮。”

李缮:“可。”

遂请陈霖如帐。

陈霖自幼学习治国之道,无非便是高门上上等,寒门最为下贱,最开始李缮在北方出名头时,不止是陈家,四周那司徒家、柳家等,还等着李缮归附。

不成想,等着等着,李家风头无两,反而驾驭在他们之上。

李家取得今日,受洛阳和江南各方忌惮,连陈父都因为李缮入幽州而忧思过度,病榻缠身,陈霖从此不敢小看李家。

此时得到接见,他抻平衣袖,甫一进营帐,就看案桌后,李缮一袭白衣,束发于顶压以银冠,目若点漆,黑白分明,宽肩蜂腰,气度强悍而慎独。

他倒是比陈霖想象中要年轻英武许多,果真是一方霸主之相,不容小觑。

陈霖只看了一眼,赶紧俯身长揖:“冀州陈州牧第三子,陈霖拜见安北侯。”

李缮:“起来吧。”

陈霖:“听闻将军正在寻未开刃的轻剑,我祖父手上有一把轻剑,是赤玄铁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

李缮目露兴趣:“拿来看看。”

陈霖心内一喜,赶紧请人双手高高举着端上来,李缮单手执剑,重量尚可,他拔剑出鞘,在光下,赤玄铁折射出瑰丽的红色。

此剑虽未开刃,李缮用内劲,试着用它劈了下桌上的铜制提梁壶,咔嚓一声,轻剑斜劈裂提梁壶,白水洒了一地。

陈霖心惊胆战,几乎便觉得,那提梁壶就是他的脑袋,若叫李家得知陈家的谋划……

李缮:“锋利了一些。”

陈霖压下惊疑,道:“将军内劲十分,便是没开刃的刀剑,在将军手上,也大有所为。”

这话李缮是爱听的,便问:“这剑可有名字?”

陈霖:“叫惊鸿。”

陈霖说完,李缮目光一亮,便知道李缮满意了。

李缮何止满意,简直是天意安排,他就不信,一样是“惊”,这把剑不能分走窈窈对惊鹊的喜爱。

他收起剑,大笑道:“好剑,说吧,你此行过来,可是想为陈家求什么?”

陈霖下跪,行大礼:“陈家愿归顺将军。”

……

三日后,窈窈在小厨房熬煮了一盅陈皮荷叶白梨汤,此汤能降火生津,清热解燥,便去了上党的衙署。

李家马车停到衙署门口,看门的男仆连忙跑来,问:“少夫人光临,可是为何事?”

郑嬷嬷答:“只是在这儿等一下侯爷,你自便就是。”

男仆应了声,先回去了。

马车内,窈窈靠着引枕,撑着下颌,闭眼小憩了一会儿,忽听一阵马蹄声,她从窗户看出去,李缮带着一队人马,打马归来。

这倒是窈窈第一次见他披着披风,披风颜色素雅古旧,风吹得猎猎,落拓潇洒,想来就是“素袍当关胡虏降”里的素袍。

“吁”了一声,李缮引着逐日到了马车前,他半趴着身子,透过窗框瞧她:“这谁家夫人?”

不等她回答,他笑得肆意:“哦,我家的。”

窈窈也禁不住笑了笑。

李缮下马,把马辔头丢给出门相迎的长随,他心情甚好,对那长随说:“你去通知,李大人那边除外,官衙内外都能领二两银子。”

长随大喜:“是,多谢将军!”

而此时,窈窈也下了马车,李缮与她一道进了官衙,他道:“你是第一次来官衙,以后不用在外头等,直接进来。”

窈窈放下手上的食盒,环顾了他的衙署的布置。

案几胡床博古架,都是老东西,倒也是古朴,不过李缮不怎么看重身外物,博古架上空空如也。

李缮解下披风锁甲,一边拧帕擦脸擦手,不无期待地盯着食盒,问:“你带了什么给我?”

窈窈打开食盒:“一碗梨汤。”

李缮:“你自己做的?”

窈窈点点头:“是。”

他笑了:“终于不是做给狗吃的了!”省得二黄吃得,智郎吃得,狸郎却吃不得。

看他就要端起碗往嘴里送,窈窈稍稍收敛了笑意,道:“我来找夫君,还有一事。”

李缮顿了下,放下碗,目光笔直地看着她:“你说。”

见他已有猜测,窈窈开门见山:“辛副将还未发落卢家兄妹,我请夫君收回命令,可以剃发剥衣,但不要让他们这般出城。”

李缮:“……”

他的手指按在薄胎白瓷碗边缘,语气微沉:“你是在给卢家说话?”

窈窈:“我不是替他们说话,夫君打杀世家,已令郭、白、何家臣服,羞辱卢家,却只会令他们恐惧过甚,物伤其类。”

如今并州以太原郭氏为首的世家,早已遭了灭道佛的冲击,对李家心服口服,暂时翻不出浪,但卢家的遭遇,只会让他们惊恐。

李缮抿了下唇,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这汤放了陈皮?”

窈窈知道,他不想让她再插嘴此事,若是个识目的,她也应该收声了。

甚至有一瞬,她也觉得,要不便这样吧,好歹自己努力过了。

只是想起和谢姝说的话,她还是说:“夫君,不该这么对卢家兄妹……”

李缮蓦地推开瓷碗,胸膛微微起伏,冷笑:“谢窈窈,你是说,我连光明正大治他们的办法也没有了?”

窈窈:“因为他们犯的错,不能光明正大拿出来说。”

目下并州众世家知道的,就是卢琨卢馨儿说错话,可是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没人清楚。

李缮也

要面子,如何能到处宣扬自己被人挑拨得吃醋发火,而他恨一个人,又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

可这些世家只会觉得,李缮是杀鸡儆猴,无人不怕因言获罪,届时,他们说不得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弄乱并州。

窈窈不信李缮不知道,她对着李缮寒凉的目光,心中发沉。

李缮也看着窈窈。

他身边的幕僚,不是没人知道羞辱卢家带来的后果,范占先也提醒过,但李缮问此后果是不是很严重,范占先就歇了劝说的心思。

他们都闭嘴了,是因为知道,李缮不喜被忤逆。

如果此时说这些话的不是窈窈,他或许早就叫人滚了。

看他神色沉沉,默然不语,窈窈悄悄吸一口气,说:“所以,与其大张旗鼓,不如暗地里处罚了,总归都是罚,我不会再置喙。”

李缮冷笑:“我当日问过你,你同意了,但你还不是反悔了。”

一听他口吻,窈窈有些后悔,没叫李缮先吃了那降火汤。

她正了正色,漂亮的眸子透着几分清冷:“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缘故。”

“夫君可以直接与我说那打算,而不是用‘干干净净’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误导我。如果我当时知道夫君会这么做,我不会点头。”

这话让李缮心中压抑的怒火骤燃。

他站起身,眉目冷肃:“说到底,你还是想着世家,哪怕他们不姓谢,但你与他们真真的心连心!”

窈窈怔了怔。

李缮:“我倒差点忘了,我本来就不想娶世家女。”

他对外叫长随:“刘武,送夫人回去!”

刘武急急忙忙进屋,他袖袋里还装着刚从账房领的二两银子,满心欢喜进屋,一刹却觉得屋中闷得紧,变天了。

他赶紧低头,不敢多语。

窈窈一手撑着桌子,她垂着眼眸,待要收拾食盒,李缮冷声:“刘武,还不送客!”

那刘武左看看右看看,很尴尬。

窈窈只好放下碗与食盒,她对着他屈了屈膝,他就站在门口,她缓缓越过他去,低声道:

“其实我本来,也不该嫁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