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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王嬷嬷来来回回,往西府跑了两三次,郑嬷嬷也不愿意打搅窈窈。
自窈窈抵达并州,像此时此刻,她与李缮皆全日无事,窝在府内不出门的时候,实在屈指可数,也算弥补了一点新婚那时不合的遗憾。
而且,郑嬷嬷心知王嬷嬷的意图。
昨日发生那事,定是和李阿婶、钱夫人到来有关,只是天黑了,李缮情绪又明显不对,郑嬷嬷紧着窈窈,没去唐突东府。
今天一个大早,她就找李阿婶问了。
李阿婶唾弃卢家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做法,将那日卢琨卢馨儿的话全盘说了。
郑嬷嬷得知后,暗道不怪李缮迁怒到琴上,好好一把惊鹊,愣是被卢家兄妹说成定情信物似的。
哪个男人能接受妻子对别的男人念念不忘,还好好护着琴的?若真是个武断之人,不砸了琴都是好的。
她后怕且愤怒,还好,今日一整日,窈窈与李缮不因此生罅隙,才调理好了情绪。
她一个仆役尚且如此,想来,李缮不会就此作罢。
这位少主君本就不喜世家,对卢家的宽容全因窈窈而生,卢家兄妹还行挑拨离间之事,真是赶上了。
窈窈放下剑,走到廊下。
郑嬷嬷附在她耳侧,言简意赅转述了卢家人所做的事。
昨夜,李缮无端又吃卢琼的醋,窈窈已经猜到几分,此时她并不惊讶,只是难免无奈,轻轻皱了下黛眉。
郑嬷嬷:“我想了一夜,也不知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损人不利己!”
窈窈摇头,小声说:“许是怕我从此偏帮李家。”
郑嬷嬷好险没啐出声,道:“夫人既已嫁入李家,偏帮又如何,他们竟如此不清醒!”
世家之间,不是联手合作,就是相互倾轧,窈窈若真想帮李家,当日去幽州,早就传的假讯,助高颛攻破坞堡,那卢家哪有今天!
而窈窈不是完全求回报,那到底是母亲外家,外祖母也疼爱她,如果卢家倒了,母
亲在谢家处境难堪。
就像当今朝局混乱,谢家因与李家联姻,遭洛阳忌惮,局势尚未分明,薛家就休了谢姝。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女子存世不易,她只是为了帮母亲、祖母。
郑嬷嬷:“侯爷该是没给卢家兄妹好脸色,王嬷嬷是为此事而来。”
窈窈:“我知道了。”
她不太把卢琨卢馨儿的行径放心上,但李缮是真真切切发怒过的,定不会轻饶,她得先了解他如何想。
窈窈:“嬷嬷,你去请王嬷嬷吃口茶,我再去问问侯爷。”
吩咐完,她折回院子里,李缮无事做,就坐在院子里一块平坦的假山石上。
他长腿点地,姿态悠闲散漫,一手拿着一方湖绿色的棉布,擦着剑身,抬了抬上眼睑看她,神色轻松:“这么快回来?”
窈窈笑了下:“我还没见王嬷嬷,就猜到她来,大抵和夫君有关。”
李缮:“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身旁还有一块干净平坦的位置,窈窈行至一旁,踮起脚尖去坐。李缮自然地圈住她的身子,把她往上抱。
窈窈扶着李缮的手坐稳了,她望着李缮,问:“那卢氏表兄妹,夫君想怎么处理?”
李缮神色如常:“我嘱咐杜鸣去查,他应是把人看管起来了。”
知道是误会后,他自然不会就此揭过,不过,餍足过后,他愈发不急,一天了,也没把杜鸣找来问话。
毕竟,处理这等只会谗言的宵小,何须快刀,那样反而便宜他们。
窈窈:“看管过后呢?”
李缮眉眼一压,冷笑:“按军令,胡编谣言,乱嚼舌根者,行截舌之刑示众。”
截舌之刑便是割下舌头。
他既然说出口,说明他心里偏向于这个惩罚。
窈窈呼吸一窒,抬手遮了下唇,小脸微微白了些。
李缮知道她胆儿小,不喜见血,他无心吓唬她,缓颊:“不过,我大可以网开一面,让他们干干净净,滚出上党就是。”
这回,窈窈松口气,轻轻点了下头。
李缮:“你觉得,这个处理如何?”
他从来乾纲独断,我行我素,突然这么问,叫窈窈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道:“我没觉得不好。”
那极刑,才是李缮的风格,与之相比这手段,已经温和许多。
虽然赶走卢家兄妹,也没给他们留什么面子,不过,既然卢家人挑拨在先,就别想着维护什么情面。
窈窈都点头了,李缮便笑了:“那好。”
而窈窈心里有底,才去接见王嬷嬷。
…
昨晚上,卢馨儿和卢琨就似犯人一般,被李家军看管在驿站,一口水都不给用。
卢琨的随从天没亮就守在李府门口,一个大早请示卢夫人,卢夫人虽不喜卢家长房,但卢家的遭遇,叫她难免尴尬焦虑。
等了一日,卢夫人方才得知原委,深吸一口气:“馨姐儿糊涂,这琨郎也是榆木脑袋么,就非要做这种事!”
谢姝拿着绣棚子捡花样比对,闻言,丢下东西,皮笑肉不笑,道:“母亲,他们这么做总归有道理的,只是这次没成。”
“假如因他们的话,李侯对窈窈生了芥蒂,那谢李生了怨,你觉得会是谁受益?”
卢夫人:“可是如果不是窈窈,卢家也不会……”
谢姝:“那自然也是他们自认为在幽州扎根了。”
本来卢氏在范阳国就是百年世家,如今势力外扩,如何能不心高气傲。
卢夫人面露纠结,谢姝往坏处说:“何况,如果窈窈和李侯真离了心,卢家还能反过来送姑娘到李府,加深两家联络,那不是一门好生意?”
实则,卢夫人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承认。
话到这份上,她终究只能舍了娘家,道:“他二人竟如此忘恩负义,家中都要被连累了!”
谢姝:“李侯已经给足体面,外家做这件事前,就要考虑到若失败,会受连累,也是该的。”
卢夫人沉默了,一来她确实气卢馨儿和卢琨,心疼窈窈,二来,她又有点怕,怕卢家真被牵连。
遮天大树底下的根系交错,坏了一条根筋,对树而言无伤大雅,但对依附那树根的其他细小树根而言,就是灾难。
谢姝眼眸轻转,问:“如果卢家上下都被牵连,母亲可会替卢家说话?”
卢夫人:“我……”
卢馨儿和卢琨不算真糊涂,只要卢夫人还在,她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卢家难堪,就会去运筹。
到最后,难做的还是窈窈,谢姝这是在提醒她。
卢夫人一咬牙,道:“那卢家如何,我爱莫能助。”
谢姝笑了:“好。”
卢夫人便叫王嬷嬷进来,吩咐:“你把琨郎身边那随从,打发走吧,便说:做错事便该担责,此行只是将你们赶出去,已是妥协。”
王嬷嬷应了声是,下去安排了。
至于卢馨儿和卢琨没有米水吃,卢夫人便不想了,年轻人,饿几日不会死的。
解决一件心头大事,卢夫人再看谢姝已经拿起绣棚子,她心中有好奇,问:“那昨夜,杜副将找你,和这件事有关?”
谢姝:“是啊,他想了解表兄妹自进府后所有说过的话。我就说:寻常亲戚的对话,我顶多记得三四句。他不信,方才争执了两句。”
此时她说得轻巧,实则昨夜,她不知道卢家兄妹做了什么,杜鸣又骤地冷着脸,来调查卢家兄妹,她心内自然满是防备。
杜鸣没能问出有用的话,双方略有些僵持。
他少话,还惯常冷着脸,北上的时候,因都是成年男女,为避嫌,谢姝和他几乎没有交集,如今也应当没有旧怨。
但不知为何,谢姝没了耐心,杜鸣上前一步挡住她。
谢姝扬起手推开他,意外的,指甲刮到他脖颈,刺啦一下,长长一道。
……
…
那道红痕,刚开始,只是浅浅一条,过没多久,破皮处,就有细细的血珠渗出。
不明显,但有心人还是能看到的。
辛植带人把卢家兄妹看管起来,在黑夜里瞅见杜鸣和脖子上的伤口,咋舌:“你这是做什么去了,能伤到这?”
杜鸣伸手捂了下脖颈,眉峰一动,若有所思。
不知道是不是辛植错觉,杜鸣的神色,好像没那么冷漠。
……
今日早上,卢家兄妹所做的事,杜鸣早已全调查清楚,等到晚上,李缮方才找杜鸣要走案卷。
李缮翻了几下,一目十行,卢家的打算不难猜,是明目张胆算计他,真当以后坐稳位置,成为幽州一霸。
世家之贪心不足,李缮并不是第一日领会,并不意外。
将案卷丢到案几上,他哂笑着,对杜鸣道:“我应了我妻,把他们干干净净赶出上党。你知道怎么做的。”
所谓干干净净,那是真的“干干净净”。
杜鸣领悟,道:“是,将军。”
李缮:“还有,你去找没开刃的轻剑……”
话说一半,他顿了顿,他自是清楚,如今剑固然多,轻剑却不好找。
天下兵乱许久,轻剑容易磕出豁口,乃至断剑,除非用精湛的工艺一遍遍冶炼,但那种剑就十分贵重,成了爱剑之人的藏品。
而藏品,多在世家的官员富户手里。
李缮改口,道:“放消息出去,我要轻剑。”
杜鸣:“是。”
这就是说给并州上下官员听的,以前李缮不爱收礼,但逢机会,官员们自是想送礼表心意,都抓耳挠腮的,生怕送错了。
如今这个消息,自会让官员们由衷欣喜,可算有了方向,不得可了劲寻轻剑,以期能送对李缮胃口。
……
打从幽州回来,李缮其实不闲,本来不年不节的,是他非要休这一天假,明日又要去巡边。
夜深了,帐中
暖息浓热,痴缠不休,窈窈骨头都酥了,淌着汗,半日恍惚,没能寻回神思。
李缮抚着她雪白肌肤上的痕迹,道:“谢窈窈,你皮肤怎么这么滑,一按就红一日。”
窈窈轻轻喘息,须臾找回声儿:“多用几回香胰子,便滑了。”
听出她暗侃自己用她的香胰子,李缮低低笑着:“不如拿你当香胰子。”
窈窈:“……”
怎么当香胰子?一道……沐浴?她可不敢说,遂不吭声,李缮穿好衣裳在床下还好,但在床帐间,她方深刻体会他骨子里的狂悖恣肆。
根本就是……不知廉耻。
李缮突的又说:“我是不容易留痕的,伤得再重的地方,最后也只一道浅浅的疤。”
窈窈:“唔……”
李缮:“你别不信,帐里暗,你看不清。”
他突的起来,窈窈一惊,就听他下床去了,她问:“夫君?”
“呼”的一声,火折子在朦胧的帐外亮起,随着李缮走近,光影摇曳,他撩开床帐回来,窈窈赶紧卷起被子,耳根红到似乎要滴血。
朦胧的光勾勒出她丰盈的曲线,她将自己埋进被褥里,因为着急,被子也没全盖好,一身雪肌,影影绰绰。
昨个儿弄的细碎印儿还没消,今天又新添一些,若白雪红梅,昳丽娇艳,透着水润,软玉生香。
李缮喉头发紧,轻声说:“灯不亮的。”
窈窈不肯理,重重摇头。
他一手持灯,气息拂在她背上,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的白色瘢痕上:“喏,这儿以前被箭矢穿过。”
……
他说得认真,好一会儿,窈窈勉强才肯抬眸。
火光果然如他所说,不甚亮,却足以照出他眼底星泽闪烁,她目光微微往下,烫到了似的,赶紧收回。
她没见过别的男人的躯体,对男人的认知,也来自李缮,即使没得对比,她也知道,他身上有力流畅的线条,是好看的,若山峦起伏,似浪淘金石。
便是那些细碎的、大大小小的伤疤,也没坏了他这一身皮,反而似他与生俱来。
她声若蚊蚋:“我、我已经看过了。”
可以把灯灭了。
李缮:“灯还是得点,我力道才能小点,省得我又弄得你浑身红痕。”
窈窈稀里糊涂的,点了点头。
她隐约听到李缮笑了下,怎么觉得自己又踏入了一个陷阱,便觉他一手擒灯,一手握住她的脚踝。
随着他的动作,暖热的灯火,凑近,只照亮了一个区域。
…
窈窈后悔了。
她浑身燥热,羞得眼中泛泪花。
灯光一晃、又一晃,李缮垂下的目光,浓烈深邃,如有实质的滚烫,似要将这一幕牢牢烙在眼底。
待得这盏灯摇散了,帐里光影骤灭,他的鼻息深深埋在她发里,两人骤然暗下的眼前,却若亮起火树银花,粲然绚烂。
……
…
第二天,窈窈起来时,又险些过了时辰。
李缮已经去巡边了,她腿肚子有点发软,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午饭,窈窈和钱夫人一同吃,钱夫人吃两口,就看窈窈一眼,吃两口,又看她一眼。
她已经明白,慌忙之中去抱琴,是不好的,不过,窈窈不说,她也不会刻意提及。
她看窈窈的动静太明显,窈窈放下碗筷,轻声问:“母亲,我脸上怎么了么?”
钱夫人:“咳咳。”
今日窈窈内穿着水纹锁边云白对襟,外罩一件花鸟纹广袖,两件都是高领子,收束她修长的脖颈,若含苞的花骨朵,而她云鬓斜插荷花钗,眉眼娇丽,睇眄流光,美得不可方物。
钱夫人小声问:“你和狸郎,没吵架吧?”
窈窈说:“没有,我与夫君一切都好。”
钱夫人暗道那就好,其实她早有预料,光看窈窈还好,她向来随和温柔,但李缮过来请安时,心情是很不错。
甚至,他还夸了李阿婶和屋内的婆子们,新裁的秋衣合身,其实,那是府上去年就穿过的花样。
何况,前两天他明明也看过了,今天才夸。
那时,钱夫人还和李阿婶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复明。”
李阿婶笑了:“说明将军啊,从前从没关注过府中女子。”
总之,儿子儿媳没因为一把琴闹矛盾,钱夫人心情舒畅,至于卢家人口中的卢琼,她是没放心上过,那算什么人,还能跟她战功赫赫的儿子比?
非要比的话,她丝毫不担心,窈窈肯定选李缮。
饭毕,窈窈饮茶漱口,钱夫人道:“再有几日,就要重阳了,郭夫人好几次同我说,想办个重阳宴,能办吗?”
八月十五的中秋节是大亓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只是今年中秋,恰逢李家父子在幽州打仗,并州上下不好大办。
既是错过了,如今幽州又大胜,大家心里头攒着一股劲,想热闹一番。
九月初九还没被大亓定为节日,民间却已有上百年的习惯,赏菊花、采茱萸,是不成文的规定,如此倒也喜庆。
窈窈知道,钱夫人从没办过这种宴席,她问她,就是想一起办。
她迎着婆母期待的目光,温软一笑,道:“自是能的,还请婆母多指教。”
钱夫人突的有些脸热,指教什么,说话怎么这么好听。
…
从东府出来,窈窈正要去库房,却在路上,迎面遇到谢姝。
窈窈:“姐姐?”
原来谢姝刻意等着她,一瞧见她,就忍着笑带着婢子上前来,道:“窈窈,出事了。卢琨要被剃头了!”
窈窈惊讶:“剃头?”
谢姝:“你夫君不是说,要他们干干净净滚出上党么?那是要卢琨剃头,剥光衣裳,只一条绔子,卢馨儿可以不剃头,但也只允许一身单衣。其余的,什么都不让带!”
说到后面,谢姝已经忍不住笑了,压着声,用手指头指指顾楼里头:“母亲可气了。”
窈窈:“……”
怪道当时李缮意外的好说话呢,原来坑挖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