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莫名其妙作什么?”……

初三那年,许归忆十四岁,爱与恨都是浓烈的。

周五放学回家,许归忆推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是两个人交握的手。

一位是她敬重的父亲,一位是她喜爱的阿姨。

咔嚓,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碎了,涌出的冰冷沿着许归忆的四肢百骸一点一点渗透。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今天放学路上她曾听见邻居陆阿姨和林阿姨笑着聊天,她们说了很多,但是因为隔着一段距离,风呼呼刮着,许归忆只听清“小刘和许首长,好了挺多年,出轨”这样几个字眼,而且她们发现许归忆的身影后便立即噤声了。

现在想来,她们应该早就知道消息了。

此刻不知道为什么,望着眼前一幕,“出轨”这个词在许归忆脑海中盘旋不停。

屋子里除了爷爷奶奶、大伯二伯这些亲近的长辈,还有一堆阿谀奉承的生疏面孔。

在许归忆回来之前,家中处在不可名状的低气压中,直到她回来,许褚渊和杨梅才稍微缓和了脸色。

刘静怡瞧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喊自己“刘姨”,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话说回来,刘静怡和许归忆不算陌生,甚至可以称得上熟悉。

刘静怡和许归忆的母亲年轻时都是总政歌舞团出身的,许妈妈是歌舞团大提琴首席,刘静怡是大提琴指挥,两人关系很好。

许归忆小时候父母工作忙,那时爷爷奶奶还没退休,没办法照顾她,她经常跟着妈妈去歌舞团看她们排练节目。

她一直记得排练厅有位姓刘的阿姨经常给她买好吃的零食,对她说话也总是温温柔柔的。

后来母亲出国了,刘静怡依旧对她特别照顾,时不时给她买漂亮衣服,陪她逛街,带她去看电影。

在今天亲眼看到这一切之前,许归忆对刘静怡的喜欢毋庸置疑,但这不代表她能够欣然接受刘静怡成为自己父亲的伴侣。

许归忆放下书包,所有人目光都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

许志国让她打招呼叫人,许归忆僵立在客厅,冷笑:“我该怎么称呼她?是刘阿姨,还是后妈阿姨?”

刘静怡赶紧说:“小忆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你别这么叫我,”许归忆冷冰冰地盯着刘静怡,嘴里慢慢吐出三个字:“我恶心。”

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嫌恶,许志国和刘静怡闻言脸色都太不好看。

许志国板着脸说:“小忆,刘阿姨现在是爸爸的妻子,以后我们会在一起生活,爸爸希望你尊重她,好吗?”

什么?!原来他们已经结婚了……

许归忆猛然掀起眼皮,冲口而出:“她是你的妻子,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要求我尊重她?”

刘静怡脸上一白,许志国厉声喝道:“小忆!”

许归忆拧开脸不吭声。

许褚渊和杨梅坐在沙发上,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始终保持沉默的姿态观望。

观望许归忆的反应,同时观望许志国的态度。

气氛尴尬得可怕。

刘静怡母亲站出来打圆场,老太太精明着呢,知道家里两位老人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孙女,她堆着笑,迭声夸许归忆漂亮,像父亲。

许归忆没有搭腔,半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这时,许归忆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女孩正蹲在电视柜前,手里摆弄着她最心爱的八音盒。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她攥着拳头几步冲过去,一把夺过小姑娘手里的八音盒,对着她大吼:“谁允许你碰我东西的!!!”

楚欣欣被她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一大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刘静怡姐姐连忙跑过来搂住女儿安抚。

“姐姐凶我!”楚欣欣哭着说。

许志国见状皱眉斥她:“小忆!怎么说话的?不许这样没有礼貌,快跟妹妹道歉!”他习惯性地用上了命令下属的语气。

闻言,许褚渊的眼神慢慢变了。

“我不道歉!”许归忆委屈地瘪着嘴瞪父亲:“她是谁啊,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刘静怡姐姐抱着自己女儿和稀泥:“哎呀,没关系的,都是小孩子嘛,是我们家欣欣不懂事,妹夫,你别骂孩子。”

刘静怡扯了扯许志国胳膊,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许志国不让她插手,他依旧严厉地看着许归忆:“一个八音盒而已,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要乐于分享的?跟妹妹道歉!”

许归忆眼圈瞬间红了,“我就不道歉!我都八百年没见我妈了,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我怎么不知道?!”

“许归忆!”许志国扬声呵斥。

眼眶里边泪水不停打转,许归忆再也受不了了,她指着刘静怡问父亲:“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女人才和我妈妈离婚的是吗?”

许志国:“闭嘴!”

“我就是要说!”许归忆一口气堵在胸口快要爆炸了,情绪激动起来:“您当初和我妈妈离婚没跟我商量,现在再婚也不跟我商量,这么多年…您从来不让我见我妈妈,怎么您每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强撑着,始终不让眼泪流下来,双目赤红地控诉许志国:“我长这么大,什么事都是您自己做决定,然后再逼着我被迫接受既定的现实,可是凭什么啊?爸,我特想知道在您眼里我算什么?您对我就像对待您那些下属一样,有什么情况通知我一声就行,至于我的想法,我的感受,对您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许归忆!”被自己亲闺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指责,许志国面子上过不去,又狼狈又恼怒地指着她:“你给我住口!”

许归忆梗着脖子声音拔高:“您说您跟我妈妈离婚是因为感情不和,可你们是突然感情不和的吗?如果你们一开始就感情不好,你们当初究竟为什么要生下我?!”

许志国气得浑身发抖:“你……”

“我现在明白了,什么感情不和,都是狗屁!都是借口!!!不过是你用来掩饰你出轨的遮羞布——”

啪!!!

干脆响亮的一记耳光。

许归忆被打得头一偏,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志国!”

“老三!”

“许志国!”

三道惊呼异口同声地响起。

火辣辣的疼一路蔓延至心口,许归忆狠狠瞪了父亲一眼,捂着脸摔门而去。

“嘭——”

“小忆!”杨梅焦急起身,老太太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连忙喊警卫员:“快!小林!快跟上去看着小忆,别让她出事!”

“老太太您别担心,我这就去——”

杨梅捂着心口:“快去啊!”

刘静怡姐姐目露精光,撺掇女儿:“欣欣,快去跟着姐姐,别让她跑远了。”

许志国看着自己微微发麻的手掌,愣住了,一丝悔意爬上心头。

许褚渊慢慢站起来,脸色铁青,吩咐许志国:“你,跟我上来。”

二楼书房。

“砰”的一声闷响,拐杖重重落在许志国腿上,许志国直直受了,他硬生生忍着没打弯儿,但从他紧蹙的眉头中可以看出来老爷子下手丝毫没有留情。

“哼,你好大的能耐啊!”许褚渊冷笑:“我看你这几年官是越升越高,脾气也见长了是吧!”

许志国眉头紧蹙,正为自己方才的冲动懊恼:“爸……”

“你甭叫我爸!”许褚渊堵住他话口,“小忆打生下来身子骨就弱,这么多年我跟你妈小心翼翼护着,宠着,没舍得碰过她一根手指头,这才在你身边待了几年啊,你就敢直接抬手抡她巴掌!你这不是打我跟你妈的脸吗,啊?!”

许志国低着头:“爸,我不是故意——”

许褚渊打断他:“你要和小刘结婚,行,可以,但是小忆我们要带走。你们俩关起门来爱咋过咋过去。”

许志国大惊:“爸!”

“你也甭问为什么,问就是我不放心,不放心让我们家孩子跟着后妈。今天你为了个外人的孩子就敢这么凶她,谁知道你明天能干出什么事来?我告诉你,我许褚渊的孙女儿不受这欺负,也不受这委屈!!!”

许褚渊话里丝毫没有转圜余地:“吩咐保姆,现在去给小忆收拾东西,等她回来我们就走!”

……

许归忆从屋里跑出来后先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然后想也不想便直奔江望家,本能寻求内心最亲近、最信赖的人。

她跑得跌跌撞撞,忽然听到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跟着,回头一看,是那个叫楚欣欣的小女孩。

“你跟着我干什么?”许归忆停下来,声音带着烦躁。

楚欣欣怯生生地说:“妈妈让我跟着姐姐,带姐姐回家。”

不知被她话里哪个字眼戳到心窝子,许归忆失声叫道:“那是我的家!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姐姐,我们回家吧……”楚欣欣壮着胆子,拉着许归忆的衣袖往回拽,被许归忆甩开:“走开!你别跟着我!”

楚欣欣不放手,重新伸手拽她。

两人在路口处拉扯,许归忆火气未消,一个用力猛地推开她,楚欣欣身体失去瞬间失去平衡往后跌去——

随即被胡同里突然冲出来的自行车狠狠撞倒,两人都摔倒在地。

江望:“我靠!!!”

“呜哇——!”楚欣欣小腿被粗糙的地面和自行车刮破了一大片皮,鲜血渗出来,疼痛让她放声大哭。

江望也摔了一跤,但没她那么严重,听见哭声,江望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查看她的伤势:“你没事吧?你怎么突然冲出来了?”

楚欣欣哭着指认“凶手”:“坏姐姐!都怪她都怪她!是姐姐推我,是她故意把我推过来的!”

江望抬头看了许归忆一眼,许归忆冷眼回视他不带什么情绪的目光。

楚欣欣的腿需要尽快包扎,江望扶她站起来,许归忆则独自站在他们俩对面。

“我送她去卫生所包扎。”江望对许归忆说。

许归忆抬起一只手拦住他:“不许你送她去。”

江望皱眉强调:“十一,她受伤了,伤口得赶紧处理……”

“我不管!”许归忆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谁都可以送她过去,就是你不行!”

她看见楚欣欣紧紧攥着江望手腕,顿时更加火大,许归忆想让她松开,于是朝她伸过手去,楚欣欣见状还以为许归忆要揍她,立马往江望身后躲——

许归忆手腕抬至一半被江望截住,那人拧眉问她:“许十一,你到底要干嘛啊?闹够了没有?”

许归忆一下子甩开他手。

俩人认识这么多年,许归忆第一次用饱含愤怒的目光瞪他:“你护着她?”

“许归忆。”江望沉下声音唤她大名。

又是这种语气!

许归忆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她跟你什么关系啊你这么护着她!”

“我明白了……”许归忆兀自喃喃点头:“我明白了,你也喜欢她对吧?你们都喜欢她!!!”

谁喜欢她了?

江望根本不知道她在闹什么,眉心皱得越来越紧,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莫名其妙作什么?”

楚欣欣哭得越来越厉害,江望想绕过许归忆送受伤的女孩去卫生所,被许归忆再次拦住。

“江望,你想好了,”许归忆盯着他撂下狠话:“今天你要是敢送她去卫生所,就永远别来找我!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话落,江望脸一下子冷得骇人:“许归忆,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绝交这种话也能随随便便脱口而出?

“我知道!”许归忆嘴硬道。

江望气得胸口起伏,抬手指了指楚欣欣:“看见她腿上流的血了吗?”

楚欣欣还在哭着骂许归忆坏姐姐,她站着,伤口的血顺着小腿流下来,看着刺目又瘆人。

许归忆别开脸:“看见了,关我什么事?是她自己非要跑出来的!她活该!”

“你跟我乱发脾气,成,没问题,我惯的,我受着。”江望看着她,一字一顿咬牙道:“但是这姑娘可没招惹你!”

“你怎么知道她没招惹我?”许归忆不客气地回嘴,情绪偏激到了顶点:“好,就算她没招惹我,但我就是不喜欢她!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我就是讨厌她!我就是不想让你送她去卫生所!不可以吗?”

江望看向她的眼神变得一瞬间难以置信。

他脸上的表情许归忆太熟悉了,因为方才许志国脸上也是这副表情,那代表着失望。

对她失望!!!

许归忆死死咬着嘴唇,觉得讽刺至极。

明明是与她关系更亲密的两个人,明明是最应该站在她身边帮她的两个人,今天却不约而同地护着另一个女孩。

楚欣欣哭着拽江望衣袖:“哥哥我疼!”

江望最后看一眼许归忆,“我先送她去包扎,我们俩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他赌气推开许归忆阻拦的胳膊,扶着楚欣欣从她身边经过。

擦肩而过的下一刻,许归忆扭头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呵!

等你回来?

等死吧你!

江望扶着楚欣欣刚走出不远,迎面就遇到了追出来的许家警卫员小林。江望像看到救星,立刻把楚欣欣交给小林,拜托他送楚欣欣去卫生所,自己则折回去找许归忆,等他气喘吁吁跑回去的时候,路口早已没有了人影。

第二天,江望从母亲那里听说,小忆被许爷爷接走了,以后不在大院住了。

那番绝情的话言犹在耳,十四岁的少年,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

江望也是被宠着惯着长大的,心说跟我耍横,非得晾你几天。

结果冷着冷着,两人关系就僵起来了,时间越久越拉不下脸道歉求和。

许归忆搬走后,江望也很快出国上学了,时间一天天过去,许归忆说到做到,一直没有找过他。渐渐地,江望意识到,她当时说的并不是气话,她是真的不想跟他好了。

当年争吵的画面一幕幕犹在眼前。

一米之隔,两番心情。

他觉得莫名其妙,她觉得万念俱灰。

可惜江望没有上帝视角。

许志国的一巴掌打散了十四年的父女情分。

他的一时赌气换来了十二年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