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的最后一夜,风雪呼啸,走廊里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抱歉,以上这些身份我通通不接受。”
许归忆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异常坚定清晰,一字不落地递入江望耳中,男人眼帘微微下垂,神色出奇平静。
对于她的反应,他并不意外。
回来之前喝了酒,许归忆这会儿嗓子有些沙哑:“我不想成为你们男人闲暇之余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因为归根究底,我并不贪图你什么。”
“车子、房子、票子,我都有;家世、人脉、资源,我不缺;气质、眼界、格局,我也不需要别人来教。”
她语气轻柔地讲完这番在外人听来或许称得上逞强的话,倒不是许归忆强撑面子,实话实说而已。
江望闻言视线凝向她,目光落在她眼中那抹倔强。
女孩背挺得笔直,露出一段纤长白皙的脖颈,刻在骨子里的傲气挡都挡不住。
是个心气儿高的姑娘,江望想。
这很好,就像她母亲王慧女士说的那样,女孩子嘛,就应该心气儿高一点。
这个念头让他不合时宜地牵了牵嘴角,望向许归忆的目光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欣赏。
走廊轩窗半开,有风吹进来,许归忆被江望圈在这窄窄的方寸之间,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一直紧紧攥着她胳膊,许归忆甚至能感受到他肌肤传递过来的滚烫温度。
她沉默了许久才说:“你知道吗,我爷爷打小就教育我,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所以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我的婚姻,大概率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不能做主自己的婚姻么?
听到这里,江望微一皱眉。不知怎么地,他忽然联想到了自己。
许归忆说这话时语气有些苦涩,很快恢复正常:“但至少,我可以做主我的爱情。”
江望面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说:“我想要的爱情,是世间最极致的唯一。”
“我不介意他是否有前任,也不介意他爱过多少人,因为我们谁都不敢保证这辈子只爱一个人,谁都无法确定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个爱人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们应该给自己试错的机会。”
“但我要他在爱我的时候只爱我一个人,全心全意爱我,纯粹地,完整地爱我。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那我就不要他了。”
江望眼神微微一深。
他看出来了,许归忆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她会在情绪上头的时候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同时又坚守底线。她渴望爱情,可当她真正靠近爱情的时候,又突然变得胆怯退缩了。她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内心却对感情有着近乎苛刻的完美主义追求。
时予安太了解她这一点了,她曾对许归忆说,她期待的那种感情在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遇到的。
遇不到就遇不到吧,许归忆想,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许是酒精作祟,这天晚上许归忆破天荒地对着江望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语言表达得也有点混乱。
但江望没有打断。
在她慢慢剖白自己的过程里,江望一直静静听着她的声音。
他没说话,脑袋微微低着看她,呼吸发烫。
许归忆竭力压下胸腔中的酸意,再一次开口之前,忽然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江望的心沉了沉。
许归忆声音很温柔,也很清晰:“更何况,旅行中产生的情愫,运气的成分太大了,我不确定到底是肾上腺素的作用还是真的喜欢。”
短暂的激情固然令人享受,但她不能保证这种感觉能维持多久。
她不想为此变得患得患失,所以哪怕痛苦,她也要离开。
“有些感情,经历过,存在过,享受过,就够了,不必惊扰爱情。”
“相遇不一定要有结局,一起看过沿途风景,就已经是相遇最美好的意义了。我们……就让它停在这一刻吧。”
她每说一句,江望手上的力道便松一分,她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一分。
直到她全部说完,江望彻底放开了她,咯噔一下,许归忆的心沉到了谷底。
夜深人静,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许归忆无力地垂下眸子。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先表态:“你说的那些身份,我没有想过让你当。我确实有过不少女伴,但从不欺骗感情,各取所需,好聚好散,这是我的处事原则。”
然后没有丝毫停顿,江望直接挑明了她隐晦语言下隐藏的恐惧:“你在害怕,对不对?”
许归忆没有回话,算是默认。
“至于为什么害怕……”江望刻意顿了顿,目光紧锁着她一字一顿道:“因为你知道你爱我。”
江望喜欢揣着答案问问题,但是至此,他粗暴地打断了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互试探,手段着实很不高明。
许归忆闻言猛然抬起头。
男人嗓音低沉,缓缓出声:“你心动了,我能感受到,你在挣扎,我也能感受到。我明白你热爱自由,你怕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所以想在自己彻底失控之前离开我,我说得对不对?”
许归忆仰头看他,话到嘴边突然哽咽了。
是,他说得对,她向往自由,恐惧爱上任何人,她害怕因为对他上瘾而迷失自我,更害怕到头来她认真了,对方却只是玩玩而已……可是明知如此,她仍然抑制不住对他的心动,百般为难涌在心头,她选择逃离。
许归忆即使再喜欢一个人,自己也要排在他之前,在这一点上,她和江望是一样的,他们都不会因为爱一个人就放弃自己真正追求,真正想要的生活。
从本质上讲,他们都是更爱自己的人。
所以他们面对彼此,不约而同选择了望而却步。
“你说你害怕自己失控……”江望喉间干涩得厉害,看着她的眼睛,他声音放得很低:“可你不知道,我早就失控了。”
许归忆愣在原地。
江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但是没关系,失控又如何?不过一时罢了。
他承认他失控了,她承认她心动了,那又怎么样?
他们都不想先一步向自由投降。
权衡利弊,大家都清楚当下最安全的选择是什么,诚然不是最优解,但好在风险最低。
这一刻,理性压倒了感性,理智战胜了冲动。
她如此,他亦如是。
所以江望对于许归忆前面的“评价”没有辩解,对于她的离开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为对方递上一张名片,说一句:“你好,我是江望。”
他朋友都知道他素来理智冷静,可是今晚的江望,很不绅士,很不洒脱,很不果断,很不像他。
他垂下脑袋无声笑了下,然后不等许归忆反应,江望陡然放开她,许归忆酸涩的心瞬间空荡到了极点。
她低着头,视野里男人已后退几步,许归忆眸光闪了闪。
没几秒钟,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完全退开。
再抬眼时,江望已经恢复了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桃花眼微弯,笑得玩世不恭:“很高兴遇见你,时小姐。”
许归忆紧握手指,指甲掐得发白:“我也是。”
“祝你一路平安。”江望道别。
许归忆偏开头,眼睛发酸,所以没看他。
“你也是。”她声音散在风里。
江望已经退到楼梯角了,“再见。”
“再见。”许归忆轻声回应。
一声告别,两人各自退回自己的安全距离。
江望转过楼梯角上楼,与此同时,许归忆也转过身去,二人都没有回头,只是在她扭动门把的刹那,三楼传来砰的一声闷响——门关上了。
到此为止,这场旗鼓相当的感情博弈,势均力敌的意志较量,没有赢家。
许归忆回房间掩上门,机械性地收拾行李,检查证件,确认机票,一切准备就绪后,她什么也没做,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发呆。
凌晨四点,门外似乎传来脚步声,许归忆愣了下,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然后她听那脚步声稍停了下,复又响了起来,逐渐离她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真是疯了……”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男人的温度。
翌日清晨,三楼房间内,江望站在窗前,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到尽头。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冰岛民宿门口,两名训练有素的年轻人身穿便衣在车上等候。
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坐在副驾的小李戳了戳驾驶座上的朋友:“哎,那晚跟许小姐在一块的男人,你看清楚了吗?我瞧着有点儿眼熟,好像是江家那位少爷。不过我也只是见过他两次,加上天黑,不确定是不是他。”
开车的司机闻言轻嘶一声,“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长得确实有点像!但是许小姐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啊?”
“有什么奇怪?”小李斜他一眼:“许小姐不和他在一起才奇怪吧?那位可是老爷子钦点的准孙女婿!”
说到这,小李顿了顿,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知道他父亲现在已经坐到什么位置了吗?”
“什么位置啊?”司机问。
小李捂着嘴对他比了个口型。
司机眼中微微愕然,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天,怪不得。”
“嘘,许小姐出来了。”
许归忆的航班是早上七点,见她出来,立刻有人下车替她打开后车门:“许小姐,您请上车。”
上车前,许归忆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三楼窗口,那里空空如也。
车门关上,许归忆没跟他们啰嗦,开门见山:“他派你们来干嘛?”
许归忆知道他们不会让自己单独出国,爷爷也就算了,但她父亲是一定会安排人跟着的。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小李斟酌着措辞:“许小姐,首长也是担心您的安危,他的身份不方便出国,所以才派我们过来。再者,马上就过元旦了,不光首长,家里老爷子也想您了。”
原来不止父亲么,还有爷爷的意思……
既如此,言语间也无需隐晦什么了,许归忆直接问:“所以你们从伦敦起就一直在监视我?”
“不不不!”小李连忙澄清:“首长也是前几天才得知您出国的消息,吩咐我们暗中保护您,但当我们赶到伦敦的时候又收到首长消息,说您已经来冰岛了。”
许归忆轻呵:“你们速度可真够快的。”
来之前就知道这个差事不好当,小李生怕得罪了许归忆,小声解释:“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确保您的安全,您也知道现在外面不太平——”
许归忆却突然打断了他:“你们都看见什么了?”
闻言,小李和开车的那位司机对视一眼,心说看见你们接吻了,但我们不敢说,于是俩人异口同声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许归忆满意地打了个哈欠:“嗯,记得回去跟他报告的时候也这么说。”
她昨晚一宿没睡,这会儿想在车上补个觉,许归忆把脸往围巾里头埋了埋,手插进口袋,正要闭眼时,指尖忽然摸到什么东西。
掏出一看,是一张纸条。
许归忆轻轻展开,上面写着:
——祝你永远自由。
这个字迹……许归忆又联想起他在酒吧留下的那张便利贴。
他什么时候塞进来的?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许归忆无声无息地合上眼,手指搭在眼帘上轻掩了一下,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再睁眼时,她轻声念了两个字:“掉头。”
“您说什么?”小李没有听清。
“掉头。”她重复一遍。
司机看了眼手表,似乎有点为难:“许小姐,现在掉头,咱们一来一回肯定要误机了。”
他还在墨迹,不料许归忆耐心告罄:“我让你掉头!立刻,马上!”
小李惊愕,眼神示意自己朋友,司机一刻也不敢再耽搁,猛打方向盘掉头。
半小时后,许归忆冲回民宿,却被房东奶奶告知人已经走了。
“走了?”许归忆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快……”
房东奶奶告诉她:“你前脚刚走,他后脚就退房离开了。”
不过一刻钟工夫,小李便看见许归忆失魂落魄地从民宿走出来。
总有些缘分戛然而止,人和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有可能突然分道扬镳,我们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见过了最后一面。
他们像两条交叉的直线,短暂相遇,而后迅速分别,各自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
在冰岛和伦敦的这些日子,许归忆仿佛做了一场梦。
现在,梦该醒了。
许归忆回程的路上,江望也搭上了飞往纽约的航班。
前几日,布莱恩在新闻发布会上正式公布了收购乾佳银行的消息,此事一经传开,迅速引发热议,所谓的内幕信息肆意横流,华尔街流言甚嚣尘上。
为了获得一手新闻,有媒体采访了Kinder Shiche和乾佳银行相关人员收购过程,奇怪的是,所有与会人员对这个话题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对谈判会议上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态度可谓空前一致。
从他们嘴里打探不出什么,没办法,媒体只能另辟蹊径。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江望出国休假了,为了刺探内情,许多报社的知名记者都在曼哈顿机场蹲点,希望这位Kinder Shiche的首席执行官能够澄清一些收购案内部细节。
江望刚从闸口露面,就被迎上来的记者团团围住,他捂得很严实,黑色棒球帽,黑色口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明星。
张文博见他出来,立马招呼安保人员挡住穷追不舍的记者,他自己则走在前面用手臂使劲为江望撑开一道间隙,护送他穿过熙熙攘攘的摄影师和记者。
行走间江望余光瞥见什么,忽然停下了原本匆忙的脚步。
因他这一动作,周围乌泱泱的一大堆人也跟着停住脚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怎么了老大?”张文博低声问。
“请让一下。”江望盯着其中一位记者脚下,说话间礼貌性地摘下了帽子和口罩。
男人摘下口罩的瞬间,急促的快门声登时响个不停。女记者眼睛亮了亮,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帅气的东方男人。
“请让一下。”见她没有动作,江望重复了一遍。
女记者不明就里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众人顺着江望的视线看过去,脸上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
那是一面五星红旗。
不知被人践踏了多久,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张文博下意识蹙眉,刚想拾起来,有人已经先他一步弯下身子。
江望半蹲在地上,在场每位记者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亲眼看着他用手轻轻拂去国旗上面的尘埃,然后小心翼翼地抚平卷起的边角,叠成工整的小方块,揣进了兜里。
媒体记者有些意外,见状愣了两秒,但很快反应过来。
他们抓住江望短暂停顿的空当呼啦围了上去,张文博也回过神来,正要吩咐保安驱散人群,被江望抬手制止。
他抬腕看了眼手表,面对记者轻轻摁了摁眉心:“各位,我只有回答一个问题的时间。”
这是他第一次公开接受媒体采访,闻言,所有记者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立刻拿起话筒对着他七嘴八舌地提出问题:
“江先生,您以每股八美元的超低价收购了乾佳银行,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动机和秘密?”
“江先生,上周美联储将基准利率下调了50个基点,开始实行宽松政策,请问您怎么看待美联储的降息行为?”
“江先生,外界有传言称Kinder Shiche将步入下一个领导时代,而您即将卸任Kinder Shiche首席执行官一职,转任Kinder Shiche中国区负责人,请问该传言是否属实?”
江望盯着其中一个摄像机笑了下:“属实。”
话音刚落,另一位记者马上尖锐发问:“您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选择回国发展?据我所知,中国中企经济增长速度放缓,地方债务高筑,经济持续低迷,或将面临股市‘崩盘’危机,从长远角度看,中国前景展望并不好。”
她毫不留情地将矛头指向中国金融市场,就连张文博听见这话都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江望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盯着发问的记者淡淡道:“这位女士,请问您刚刚表述的‘中国即将发生重大金融危机’的论调,有任何主流新闻机构对您的言论进行报道或分析吗?”
他并没有陷入自证陷阱,而是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去。
记者被他的反问震住,一时间哑口无言,答案当然没有。
江望心下了然:“既然没有,那么我想您所说的上述现象并不能作为以偏代全唱衰中国经济的理由。”
他语气沉稳:“同时,我有必要提醒一下您,在过去的15年里,中国一直是世界经济增长的主要推动力,贡献了全球名义GDP增长的35%,而美国只贡献了27%。”
女记者脸色白了白。
“至于您问我为什么选择回国发展,很难理解吗?”江望直视镜头,语气坚定又从容:“因为我是中国人,因为我爱我的祖国。”
他对着镜头淡淡一笑,语速沉缓:“回国不需要理由,不回国才需要理由。”
话落,机场所有记者都怔住了,似乎没想到答案竟是如此简单,他们好像永远也无法理解中国人的爱国情怀。
江望14岁赴美留学,这么多年只身在外,他去过很多国家,很多城市,但江望还是偏爱祖国。
他想,他还是钟爱北京。
黑色梅赛德斯驶离机场,江望坐在后排,闭目养神。
他脸色不太好,司机看得出来江望现在心情不佳,不敢发问,稍等片刻,他又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张文博。
“回家。”张文博轻声说。
江望平时住的公寓位于纽约繁华的上东区,是一套六百平的大平层,巨幕落地窗,外面还有一个独立的空中泳池,这套房子是他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后购置的。
装修好后王慧女士来看过一次,她当时没说什么,反倒这几年慢慢开始颇有微词,一会儿嫌他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浪费,一会儿问他自己住害不害怕,孤不孤独,话里话外摆明了就是催他赶紧找个对象成家。
江望午睡醒来,外面天都黑了,梦里母亲的唠叨犹在耳边回响,他望着空荡荡的卧室,心里一阵阵落空。
此时此刻,夜幕降临,窗外是万家灯火,窗内是黑漆漆的房间。
好像确实有点孤独。
江望下床打开房间所有灯,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心情好不容易刚好一些,门铃响了,来的人是布莱恩。
布莱恩把没眼力见发挥到了极致,人还没坐下就笑嘻嘻地问江望:“嘿,bro!假期玩得嗨吗?有没有艳遇?”
江望悠哉悠哉坐在转椅里,答得自然:“有啊。”
“哦……哦?!”布莱恩睁大眼睛诧异道。
他本是随口一问,原本以为江望不会回答,没想到竟然挖到了惊天大瓜,声调一下子拔高了:“卧槽!真的假的,快展开讲讲,什么情况啊!”
江望斜睨他一眼。
布莱恩试探着问:“一见钟情?”
“嗯,一见钟情。”江望语气没有半点磕绊。
他说得也太顺口了,布莱恩难以置信:“真的假的,你开玩笑的吧?”
“你猜?”江望挑了下眉。
布莱恩半张着嘴,好半天才说了句:“……我不信。”
要是真有艳遇,江望能是这副失魂落魄的德性?
肯定不能!!!
“嗯,我开玩笑的。”江望垂眸,神情让人难辨真假。
一见钟情么?
或许用倾盖如故形容更合适些。
但是再怎么说,终究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怎么他出去玩了一趟,两个人就沟通不了了呢,布莱恩凑近瞅他:“望望,你不对劲。”
布莱恩大胆猜测:“你不会是被人甩了吧?”
江望没作声。
布莱恩权当他默认,更来劲了:“如此美色当前,姑娘竟能坐怀不乱,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他明显来了兴趣,但江望却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冷声道:“Brian,前段时间我已经申请了调任中国,刚才我收到了答复邮件,格兰特先生批准了。”
“什么?!”布莱恩跳起来嚷嚷:“我爸居然同意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江望被他吵吵得头疼,“凉拌。”
布莱恩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早不走晚不走,你为什么非要现在走啊?还走得这么突然。”
“我们家太后娘娘下了懿旨,催我回去结婚。”江望语气随意,就像在说我妈催我回家吃饭一样自然。
布莱恩惊愕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那个……我只有一个问题。”
江望头也未抬:“是的,没错,就是联姻。”
“望望!大清不是早就亡了吗?”布莱恩一脸天真地问他,“虽然我知道你们家不一般,但我真没想到你们家居然还有太后娘娘?天呐!我能见见她吗?可以跟她合影吗?你能帮我跟她要个签名吗?”
江望:“…………”
良久,江望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小伙子,你还需要继续修炼。”
江望这句话勾起了布莱恩非常惨痛的回忆。
那时布莱恩刚接触中文不久,有次在电话里训斥员工,对面大抵是被损得实在受不了了,仗着他听不懂中文,忍不住用母语骂了他一句:“王八蛋!”
当时江望也在旁边,布莱恩听不懂,于是捂着手机听筒小声求助江望:“王八蛋是什么意思?”
员工没想到江望也在,闻言登时汗流浃背了。
结果江望面不改色地对布莱恩说:“夸你长得圆润。”
“哦~”布莱恩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然后很有礼貌地对电话那头说:“Thank you,但你对我的夸奖并不能阻止我骂你的步伐。”
方才还汗流浃背的员工闻言,头顶缓缓冒出一个“?”。
后来的后来,知道真相的员工特意过来感谢江总的救命之恩,知道真相的布莱恩差点哭晕在卫生间!!!
布莱恩怕江望一下子想到自己的黑历史,得趁他暂时还没想起来赶紧转移话题。
“听说你在冰岛看见极光了?”布莱恩生硬地问。
江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许愿了吗?”
江望顿了顿,说:“许了。”
布莱恩眼睛一亮:“是不是许愿我们来年再赚几十亿!”
江望瞥他一眼:“俗气。”
被嫌弃了的布莱恩翻了个白眼:“那你许了什么愿?”
这次江望半天没有接话。
北欧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人的一生只要看见一道极光,见过一次上帝为我们燃放的烟火,他许下的愿望就会实现。”
于是他写下那张小纸条
——祝你永远自由。
然后在吻她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偷偷塞进她口袋。
愿她永远自由,永远热烈,永远勇敢。
***
布莱恩离开后,江望无意识转着手里的电话,思考了没多久,大概一分钟,他给迟烁打了个电话。
铃声振动好一会儿才接通,江望笑着开口:“好久不见啊兄弟,这么晚打扰你了吧?”
他打电话之前特意看了眼时间,估摸着迟烁那边应该是半夜十二点,心安理得地拨了过去。
“有屁快放,少在这假惺惺的。”迟烁没好气道,这个点打电话,这小子准没安好心。
“帮我个忙。”江望听他呼吸有些不稳,直接切入主题。
“什么忙?”迟烁问他。
江望说:“帮我在北京找个人。”
迟烁无语:“靠!老子是搞天文的,又不是管户籍的。”
江望自动过滤他的吐槽,自顾自道:“她名字叫时一。”
迟烁“呦”了一声,语气里带上一丝讶异:“和十一重名?啧,真巧。”
“你也觉得特巧吧?”江望嗓音含笑:“但是同音不同字,她是时间的‘时’,数字‘一’,女生,年龄看着跟我差不多大。”
迟烁在那头揉揉太阳穴,认命似的:“行,知道了,等我消息。”
其实以江望的家世背景,在北京城这地界儿寻人,随便托他们家里哪位长辈或旧部,都比托迟烁这个搞科研的来得容易。
但江望偏偏找了他,迟烁心里门儿清——这小子就是不想惊动王慧阿姨和江伯钧叔叔。因此,迟烁也没动用自家老爷子的关系网,纯靠朋友的朋友私下打听,颇费了些周折。
两天后,江望接到迟烁电话,那边说:“三儿,按你说的名字和年龄筛了几个人,照片发你了。”
江望仔细看了迟烁发来的几张照片,失望地叹了口气。
都不是她。
“只有这些?”江望声音有些暗哑。
“没有你要找的人?”显然迟烁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江望低声说:“没有。”
“不可能啊。”旁边传来陈词的声音,接着电话似乎被拿了过去,停顿一会儿,陈词忽然想到什么:“我知道了,三儿,除非你看到的那张身份证上面的个人信息是假的。”
江望沉吟片刻,认同道:“应该是。”
什么人需要伪造身份证信息?
要么是犯罪分子,要么……就是身份敏感,保密级别太高,寻常渠道根本查不到。
江望几乎立刻排除了前者,倾向了后者。
只是这样一来,他该怎么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她呢?
“操,到底什么人啊,非找到不可?”这时方逸航也加入了谈话,对着迟烁手机问:“对你很重要么?”
江望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迟烁逮着机会,立刻报那晚被吵醒的仇,他轻呵一声,故意挖苦他:“哎呦江公子,都这么重要了,您怎么连人家真名儿是啥都不知道?”
江望被噎得顿时不想跟他说话了。
陈词适时插话,给出了更实际的建议:“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如果对方真的是保密身份,在北京找人,许爷爷操作起来会更方便些。”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正好,十一那儿,你也有阵子没见了吧?顺道。”
陈词这是在给他们制造缓和关系的机会,江望自然明白,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算了,实在不行回去求我们家老爷子。”
迟烁一听就嗤笑出声:“三儿,你俩至于么?啊?别扭闹这么多年了,躲来躲去的有意思么。”
江望语气带着点疲惫的无奈:“这事等我回去再说吧。”
他不是不想缓和关系,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关系破冰总得有个契机,总之急不得。
“那你丫到底啥时候滚回来?”方逸航问。
江望正顺着首都机场T3航站楼的出站标识往外走,浅浅笑着:“已经到了。”
方逸航:“?”
陈词:“?”
迟烁:“?”
这会儿太阳已经落入地平线下,天空染成一片玫瑰色的晚霞。
恰逢一个红灯,许归忆瞥了眼腕表,目光不经意扫过副驾上的相机,只停留了三秒,心头却莫名涌上一股烦闷。
她抬手降下车窗透气,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滑停至她车旁,对方车窗半降,还未等她看清里面的人影——
绿灯亮!
许归忆脚踩油门,黑色大G轰的一声冲了出去,徒留几团尾气。
“发什么愣呢?”车子久久未动,江望眼皮子抬了抬。
司机赵成钧猛地回神,忙不迭发动车子,讪讪道:“……江总,奔驰G63,我的梦中情车,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哦?”江望翻着手中的文件,慢条斯理地问:“看车还是看人?”
“都看!”赵成钧性子耿直,跟江望熟了在他面前也不避讳:“江总,豪车配美人儿,这可是每个男人的终极梦想啊!”
“那你就好好努力,”江望头也没抬:“争取早日梦想成真。”
这是光靠努力就能拥有的吗?赵成钧腹诽道,但他没说。
“江总,您现在去哪儿?”
闻言,江望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呼出口气:“回家。”
江望家教极严,甭管你在哪儿,甭管干什么,无论外出还是归家,都得先跟父母打声招呼。
这是规矩。
“江总,前面那辆大G好像和咱们顺路哎!”
快到江望家所在的特殊区域时,赵成钧又瞥见了那辆醒目的奔驰G63,不由惊喜道。
趁岗哨检查通行证的空当,赵成钧悄悄打量了一下这里的地理位置,不禁暗暗咋舌:“江总,您估摸着我再奋斗多少年能在这儿买一套房子?”
江望抬头,递给他一记颇有深意的眼神。
赵成钧秒懂,立刻改口:“那……把我整个卖了,买得起吗?”
江望沉默。
赵成钧咬咬牙:“十个我打包卖了,买得起吗?”
江望挑了下眉,仍是没有说话。
赵成钧牙都咬碎了,问:“那……把十个我拆开卖呢,买…买得起吗?”
他说着将车子停在一扇广亮大门前,江望下车前淡声回答了他六个字:“贩卖器官违法。”
赵成钧深受打击,欲哭无泪,只觉人生奋斗路漫漫。
后来他才明白,压根不是钱的事儿,能住在这里边的那是什么人?那都是贵人!真正的通天人物,有钱人挤破脑袋也进不来。
许归忆驾车驶过父亲家所在胡同口,车子停都没停,方向盘一转,径直开往庭西山方向。
庭西山位于四九城郊区,是个闹中取静,依山傍水的好地界儿,里面不到一百户人家,21世纪初政府在这里专门规划建设了一片低密度别墅区,用来安置退下来的高级干部颐养天年,对外统称是“干部楼”。
庭西山入口安保非常严格,出入车辆必须停在山下等待岗哨的人检查,虽说这里的值班卫士都认识许归忆,但是规矩不能坏,许归忆还是落下车窗,老老实实向哨兵出示自己的证件,逐一核对确认后才予以放行。
许归忆到的时候许褚渊正在院子里忙活他的菜园子,许爷爷正式退下来后便在此颐养天年,院子里种了些菜,每到收获季节,老两口忙不过来,还得请警卫员一起帮忙采摘。
老爷子这几年一直深居简出,甚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最近一次相关媒体公开报道还是在某位老领导的治丧名单上。
许归忆拖长音大声叫着:“爷爷——奶奶——我回来啦!”
“呦,仙女儿终于舍得下凡回来看看我这老头子了?”许褚渊闻声直起腰,将铁锹靠在门口,上面还沾着新鲜泥土。
“爷爷!瞧您说的,我可是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朝您这奔呢!”许归忆笑着扶爷爷进屋,顺手从果盘里抓了一小把车厘子塞进嘴里。
许褚渊佯怒瞪她,“摸过来就吃,洗手了吗?”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许归忆含混不清地嘟囔。
“就你歪理多!”许褚渊嘴上嗔怪,眼里却满是笑意。
瞧她爱吃,他扬声吩咐保姆再去多洗一些车厘子过来。
“慢点吃,有的是,昨儿早上刚从新西兰空运过来的。”许褚渊看着孙女,“厨房还有三箱,待会儿走都给你带上。”
许归忆抽了张纸巾擦嘴:“都给我?您和奶奶不吃啊?”
“我们年纪大了,肠胃不好,吃不了这玩意儿。”许褚渊说:“昨儿中午你大伯他们过来的时候尝了几个,觉着不错,临走想搬两箱回去,都搁车上了,你奶奶知道后说什么也不让,硬是让你大伯又从后备箱搬下来了,说这些得给你留着等你回来吃。”
许归忆噗嗤一笑:“完了,大伯二伯该记我仇了。”
“不管他们,想吃自个儿买去!”许褚渊轻哼:“打秋风打到他老子身上,反了他们了。”
许归忆咯咯大笑,随手将小背包往沙发上一撂,包里滑出几张卡片散在茶几上,其中一张赫然是印着她本人照片、姓名栏却写着“时一”的证件。
许褚渊伸手拈起那张身份证,指腹摩挲过“时一”两个字,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又用上这个了?”
许归忆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含糊应道:“嗯,出门用这个方便点。”
“这次出去没遇到什么麻烦吧?”许褚渊声音低沉平稳,目光却如探照灯般落在孙女脸上。
“没有,爷爷。”许归忆下意识挺直了脊背:“一路都挺顺利的。”
老爷子锐利地打量她半晌,“嗯”了一声:“你爸安排小李他们跟过去,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你在外面就算用了化名,我们也不能完全放心,不可能完全放手。你们这些孩子,身份特殊,小心无大错。”
“我知道分寸的,爷爷。”许归忆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状似随意。
“冰岛好玩吗?”
许归忆看似悠闲地翻杂志,“嗯,还行吧,就是冷,冻得够呛,不过极光很美。”
“哦?”许褚渊像是闲聊:“听小李回来说,追极光那晚折腾到后半夜才回?年轻人精力就是旺盛。”
许归忆翻页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僵:“啊,是挺晚的。”
“说起来,小李报告里提了一句,说那晚追极光,除了向导,还有个年轻人跟你们一辆车,看着挺照顾你的。”
许归忆终于从杂志上抬起头,迎上爷爷审视的目光,表情平静无波:“爷爷,您看个安保报告也这么仔细呀?那就是个同路的游客,碰巧目的地一致罢了,谈不上照顾。”
许褚渊颔首,眸光深远:“冰天雪地的,路上有个伴儿互相照应着也好。”
祖孙俩在客厅里正说着话,院外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紧接着,一位中年男子大步走进来,身着绿色军服,肩上挂着肩章,不自觉给人一种威严的架势。
这派头,不像是休息,倒像是从会上匆匆赶过来的。
见到来人,许归忆先是愣了下,随即站起身,敛去了方才的随性,对着男人规规矩矩地唤了声:“您来了。”
依旧没有称呼“爸爸”,许志国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他先恭敬地向父亲许褚渊问好,然后才得空坐下打量几眼女儿。
算起来,父女俩有段日子没见了,许志国总觉得她消瘦不少,虽说清楚自家闺女在吃饭这事上向来是不含糊的,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这段时间没好好吃饭?”
“没有。”许归忆垂眸。
许志国嘱咐她:“工作再忙,饭还是要按时吃。”
“是。”许归忆应得极快,倒是把许志国后面的话给堵回去了。
军人出身的许志国本来就不善言辞,看着女儿明显疏离的态度,那些来之前满腹关心的话到了这会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父女间竟是生疏至此。
许老爷子坐一旁瞅瞅左边这个,再瞅瞅右边那个,摇头,暗自叹了口气。
老话说的一点没错,有其父必有其女,许志国性子倔,谁知他这个小孙女性子比她爹更倔!
当年那件事发生后,许归忆这么多年说什么也不肯踏足军队大院,连后来许志国搬出大院单独住的家,她也一次没去过。
“小忆,”许褚渊放下茶杯,打破了略显凝滞的气氛,“下周六有空吗?”
“不好说。”许归忆拎起茶壶,给爷爷和父亲分别续了水:“您有事吩咐?”
许褚渊说:“下周六你奶奶要去潭柘寺敬香,要是没事,你陪着走一趟?”
原来是这事,许归忆爽快答应:“好啊。”
略一沉吟,许褚渊视线在孙女脸上打了个转,像是随口提起:“对了小忆,你还记得江家那小子吗,以前就住咱家后头两栋楼,你俩小时候特别要好。”
江家……许归忆认真想了想,“您是说江叔叔家?江望?”
“对对对,就是他!”
许归忆疑惑地瞥了爷爷一眼:“您激动什么啊?他不是一直待在国外吗,没记错的话,他初中就去美国上学了吧。”
她边吃车厘子边问:“您怎么突然提起他了?”
话音未落,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许归忆的奶奶杨梅老太太结束午休从楼上下来了,“是小忆回来了吗?”
“奶奶,是我。”许归忆起身过去搀她,扶老太太坐好。
“你这丫头!跑哪儿玩去了?一走这么多天也不知道来个电话,不知道奶奶挂念你?最后还是你爸让小李过去才把你请回来。”
许奶奶语气温和,慈爱地看着孙女:“听你爷爷讲,工作上碰到不顺心的事了?”
闻言,许志国也悄悄看向自己闺女。
提起工作,许归忆握着奶奶的手撒娇:“奶奶,我不想上班了。”
“那就不上了!”老太太拍板似的,故意逗她:“咱们把工作辞了,回来结婚!在家相夫教子多好!”
“……那我还是上班吧。”许归忆缩缩脖子立马改口。
听见这话,许褚渊和许志国忍不住同时笑起来。
“你啊!”许奶奶宠溺地点点她额头:“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许褚渊趁热打铁,把话题又绕了回去:“刚说到江望,我听说,那孩子最近从美国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许归忆不以为然,“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怎么着,难不成还要我们列成两队夹道欢迎啊?”
“怎么说话这么冲。”许褚渊瞪她一眼:“谁又招惹你了?”
许归忆抿着嘴不吭声。
没人招惹她,她就是心里不痛快。
至于为什么不痛快,这事连她自己都没整明白呢。
许奶奶见状,拉过孙女的手,安抚般地轻拍两下,温声道:“我跟你爷爷的意思呢,是想着你们俩小时候那么要好,这么多年没见了,正好他回来,找个机会一块吃顿饭,叙叙旧,联络联络感情。”
“联络感情?我跟他可没感情,有什么可联络的?”许归忆才不上当,直截了当地问:“爷爷,奶奶,您二老是不是想让我去相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