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筝一番话, 实在太懂事,太真诚,太深明大义, 任凭是谁听了,都说不出半个错来, 即便是从来对秦筝防备看不上眼的那群亲戚,听了也会说上一句这是多乖多懂事一个孩子!这么多年也不算白养了。
然而陆安年不喜欢。
一点也不喜欢。
可他没道理不喜欢。
不仅不能不喜欢, 还得装出一副感动至极的表情来。
陆安年装了这么多年, 演技自然不必说, 他摘下眼镜,摸出眼睛布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重新戴上时, 也顺便遮掩了微红的眼眶。
“知道小筝能这么聪明,行事也很有一套, 不会轻易为人哄骗,我也就放心了。”微哑的声音还刻意压低,听着倒像是极力克制心中的动容。
只有秦筝知道,陆安年克制的可不是什么感动。
“正如小筝所说, 我待小筝晚晚如何,这么多年,大家都看在眼里, 外人也罢了,咱们家里人可不会轻信别人的挑拨离间。”
动容完了,也该对这事做出一个总结。
“只要记得一点,背地里说闲话的,都是看不惯我们好的,如果为了那些人, 而损害了自己,那才是脑子不清醒。”语气带上几分严厉。
“这件事我会暗中找人去查,不过这也只是为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幕后黑手坐收渔利,无论能不能查出个什么来,你们都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外也只当什么也没发生。”
“好的爸。”
“知道了叔叔,这么假的话,谁会信啊。”
陆怀谦和秦晚应得干脆,听了陆安年的一番话,此时情绪也稳定下来,也不像是刚才那么激动,生气当然还是生气,只是既然爸爸/叔叔已经把这事揽了,后续如何,也就和他们无关,更不必上心了。
说完正事,陆安年也有空打趣一下秦筝:“本来以为你今天带闻总过来,是想让我们见见,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事,今天的见面也不正式,改天再抽个时间,家里好生招待?”
有了秦筝说的这一出,之前闻惊阙对待他们的各种无礼也都不算什么事了。
只是再怎么不算什么事,该不喜的还是不喜,该生气的还会生气。
“哥,我都憋了一天了,那个……闻惊阙怎么对我们的,我们又是怎么对他的,你可都看见了,这能说是我们不尊重他吗?分明是他根本没把我们看在眼里,我倒是想认他这个哥夫,可人家不在乎啊!”
秦晚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可算是向秦筝吐了出来。
只是碍于长辈在,人又多,不好把话说的那么难听,但也没好听到哪里去就是了。
秦筝微微垂头,面露羞惭,“原本我也没想这么快带他回来的,这不是凑巧了吗?”
陆怀谦斟酌半晌,不想让秦筝面子不好看,委婉道:“也不是想阻止你,只是看他对我们都是这种态度,担心你在他那里也得不到好。”
道理也是如此,如果闻惊阙真的在乎秦筝,无论如何也该对他们客气些才对。
他们没想过,闻惊阙能这么干,不是因为他不在乎秦筝,而是秦筝不在乎他们。
秦筝闻言就笑笑,“你们放心,虽然他对别人不怎么样,但对我却是很好的。”
陆怀谦却不信:“那他……”
秦筝沉吟片刻道:“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他对自己亲生父亲是把人送进去……”
对亲爹后妈都是大义灭亲,对同父异母的弟弟是自生自灭,对待他们才只是不爱搭理而已,嗯……这怎么能说态度不好,不在乎秦筝呢?
陆怀谦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许久,却愣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憋了半晌,向来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大少爷,难得在心里爆了句粗口:他x的,说的竟然还真的有点道理?!
秦晚暗暗深吸一口气,完了完了,她哥这是彻底恋爱脑了,这都能洗!
陆安年似乎担心自己管的太多,反而让秦筝不喜,对此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至此,秦筝闻惊阙二人在陆家面前有了新形象。
一个什么都好就是眼瘸的恋爱脑,一个哪里都不好唯独对秦筝好的神经病。
这么一看,其实也挺配的。
秦筝面无表情地想。
等几人出了书房,书房里只剩下陆安年后,后者面上神色渐渐冷沉。
他抓着钢笔,猛地扎进书页里,用力向下划拉,一道又深又长还狰狞的口子就这样成型,墨水渗透进划痕里,像深浓陈旧的血液。
啪!
笔尖分裂弯折,墨水倾泻。
咚!
陆安年将钢笔扔进垃圾桶,又把书合上,丢进柜子里,又恢复了温和慈父的表情,哪里还有刚才的狰狞。
……
吃过饭,聊了正事,时间已经很晚了,陆怀谦让秦筝今晚留下来,当然就不好赶闻惊阙走,只好让人给他安排客房。
管家听了却说:“少爷,那位闻先生说要跟筝少爷一起住,佣人已经领他去了。”
陆怀谦:“……客人留宿,怎么连间客房都不准备?家里是这么待客的吗?”
管家犹豫,“可那不是筝少爷的对象吗?”
人家自己都说要一起住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陆怀谦心说我当然知道,但我就是不爽。
然而不爽又能怎么办呢,人家就是拆不开。
莫名有种自己是为难人的恶婆婆的感觉。
……
闻惊阙站在秦筝的房间里,视线忍不住先将这里上下里外打量一番。
从装修风格,到陈列摆设。
闻惊阙忽然理解了秦筝之前在他家巡视的想法和心情。
因为他现在也很想把这屋里所有地方都仔细看一遍,连阳台上的绿植都不放过。
闻惊阙想说秦筝之前给他拍过一张花束的照片,那时的他对着白色的花只是厌烦,现在对着阳台上的这些花,却是不满足。
好像曾经拥有很大一片种花的地方,对这小小的阳台就看不上眼了。
闻惊阙无意识扯了扯叶片,回过神时,却发现手上沾染了尘土,如果不是浇的水早就干了,这会儿沾他手上的应该是泥水。
他放下花盆,起身回屋,去洗手间洗了个手,回来路过书桌,随即脚步一顿,视线不经意间被桌上一张照片吸引。
闻惊阙脚步一转,走上前,照片也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照片的背景是在校园里,几年前的秦筝还很青涩,一身学士服,坐在石头上,靠着身边的人。
旁边的人一身衬衫西裤,明明年纪相差不大,却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还在象牙塔,一个却已经是社会精英。
秦筝倚靠着对方,含笑的眼眸也没有看镜头,反而注视着身边那个人。
而对方的眉眼唇角也难得染上一丝笑意,稳重的身形支撑着秦筝,仿佛能让人永远安心依靠。
闻惊阙从前听说过秦筝和蔺言津的传闻,也见过秦筝摔倒,蔺言津着急抱着对方去医务室的场景。
但那都在自己与秦筝深交之前。
那时的他们还不熟,更没有什么关系,因而那些过往对闻惊阙而言并不重要,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后来和秦筝相识相熟,甚至如今在一起,蔺言津也几乎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顶多作为偶尔拈酸吃醋玩情趣时的道具。
秦筝从不主动跟他提前,不是刻意避讳,而是不在意。
因此一直以来,闻惊阙对于这人和秦筝青梅竹马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真实感。
如果不是这次婚礼,他可能都要把这人忘了。
直到现在,此时此刻,看着这张照片,闻惊阙心里才划过一丝微妙的念头,这人曾经和秦筝关系很亲近,甚至秦筝可能喜欢过对方。
不是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而是有切实的证据,他们有着真实发生的过去。
闻惊阙看着照片沉思的时间有些久,也过于投入,直到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才回过神。
“在看什么?”
秦筝探头望去,闻惊阙也没有避开,于是那张三年前的照片,以及照片里青涩的自己,就这样展现在秦筝眼前。
秦筝这才反应过来,自回来后,他就一直把这里当做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加上不想和从前变化太明显,因此并没有对屋里的东西进行收拾。
否则这张照片就该放进杂物箱里吃灰,而不是还明晃晃地摆在桌上,还被闻惊阙看见了。
此时再狡辩已经来不及,秦筝也干脆大大方方任由对方看,甚至自己还欣赏着欣赏着感叹了一句:“真年轻啊……”年轻到他甚至能容忍照片里的另一个人。
闻惊阙放下照片,看着他道:“你现在又不老。”
秦筝笑了笑道:“是啊,托你的福,我现在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五十年呢。”
五十年就够了吗?
伸手牵住他,“别人都想要百年好合,你怎么只要区区五十年?”
“老天爷听到了,都要说你傻。”
秦筝却不贪心,“现在的每分每秒,我都当成最后一天过,心里就永远都是满足的。”
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样爱你,就好像爱了无数个百年。
闻惊阙却只觉得他太容易满足了。
只有从前拥有的太少,在终于得到一点的时候,才会轻易满足。
这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一是珍贵,二是稀少。
闻惊阙并没有问蔺言津,那已经不重要了,只当照片里只有秦筝一个人。
而秦筝也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他随手把照片收进抽屉里。
“这屋里东西有点杂,一直没怎么收拾。”
闻惊阙闻言却很赞同地点头:“确实该收拾一下了,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这次可以一并带回家。”
他甚至没说是搬家,因为根本算不上搬家。
秦筝看了看,想了想,沉默片刻后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些重要,哪些又不重要。”
时隔太久,他真的记不清了。
闻惊阙也没纠结,“你想要,就留着,不想要,就扔了,总归也只有屋里这点东西。”
秦筝起身环视一圈屋子,重要的、常用的东西,其实早就被他带走了,留下的,要么不重要,要么不常用。
不重要的也就算了,不常用的那些里,或许还真有些要带走的。
秦筝找到一本相册,很厚一本,但大多都无用,他只把其中最早、含有父母的那些照片取了出来。
又把贵重物品装进一个箱子里。
收拾完这些,屋内明面上看着竟没什么变化,一点也看不出,剩下的,都是秦筝不要了的。
就像秦筝如果抛弃哪个人,明面上也让人看不出来,可一旦他做了,那就是再无回转的余地。
一个行李箱,像那些早就被遗忘的过去,零零碎碎,挑挑拣拣,才有这么一点乏善可陈,值得保留的东西。
当初秦筝来到陆家,带的东西或许都比这多。
闻惊阙看了看行李箱,却很满意地点头,“不错。”
秦筝不解:“哪里不错了?”
闻惊阙:“东西很少,负担很轻,想要重整自己,开始一段和过去不同的新生活就很容易。”
说着牵过他的手:“不需要背负太多,那样会很累。”
秦筝闻言怔了怔,转而笑道:“我倒觉得,有一定分量才好,如果太轻了,可能不知道哪一天,连自己都忘了。”
他望着闻惊阙,“像现在这样,就刚刚好。”
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有负担,真正不重要的东西,早就跟这个屋子一样,被他丢掉了,剩下的,都是他觉得很重要,不愿意割舍的东西。
它们压在灵魂里,不是他的负担,而是早已和灵魂融为一体,成为灵魂本身的重量。
闻惊阙将他抱在怀里,“你高兴就好。”
秦筝又跟他说起了陆怀谦他们跟他告状的事,笑道:“现在在他们眼里,我大约是昏了头,中了邪。”
看得出来,他没把这放在心上,然而笑过之后,却对闻惊阙歉声道:“抱歉,伤了你的名声。”
闻惊阙疑惑,不明白秦筝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有那种东西。
“其实,这样也没错,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如果是正经亲人,闻惊阙或许会装一装,可既然秦筝都说不需要,那这就是他的本性。
除了秦筝,不会把别人放在眼里。
秦筝闻言也只是愣了下,哦了一声,随后乖乖笑道:“那也挺好,不用受委屈了。”
闻惊阙也笑:“所以你下次过来,还可以叫上我。”
秦筝闻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样不好。”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经常把闻惊阙带过来,那就不是走亲戚,是结仇了。
闻惊阙微微扬眉:“怕他们生气?”
秦筝摇头,他歪头倚靠进闻惊阙怀里,“只是不想让你做这个恶人。”
他搂住闻惊阙的脖颈,仰头轻轻在对方颈侧蹭了蹭。
“我的小闻很好。”
所以哪怕是无关紧要人的厌恶,他也不想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