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星芷揣着汤婆子, 加之方才喝了热腾腾的汤药,如今身子总算是暖和起来。
连精神也足了几分,她将眉头皱成一团, 见宋怀景似是一怔,她摸了摸下巴, 又暗自仔细回忆着。
只是无论怎么想, 都没想到自己何曾与宋怀景念叨过主动成亲的事。
从前自己在浮世织梦的世界中,贺星芷的抽离感远比如今更甚。
她心知眼前的一切无非是被数据堆砌的幻境,故而年纪轻轻便行事毫无顾忌, 下手不知轻重, 轻而易举什么也没做便撩拨到了宋怀景。
甚至连成亲这种终身大事, 她也轻轻松松地答应了。横竖都是虚假的,与喜欢亲近的人成亲也不是什么坏事,成便成了。
然而贺星芷骨子里就不是那种对婚姻怀有憧憬与规划的人。
即便当年与宋怀景相爱, 她也绝对不像是会主动提出要成亲的那一方。
更何况她那时年岁尚小, 若是在现代, 还差几个月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这也是她当初一直拖着想着等大些再订下婚约。
哪怕用昭朝的文化习俗来看,八年前他们议亲的年纪也算得上是晚婚了。
贺星芷正着想反着想, 不仅记忆中从未有自己主动与宋怀景提及成亲之事,按她行事的逻辑来看,也全然不可能。
见贺星芷的眼珠转了又转, 脸上的神色又惊讶变成了疑惑不解, 宋怀景轻轻将笔放下,“阿芷许是忘了?”
“可是我前一阵不是才想起所有事吗……”
贺星芷摸了摸眉骨,悄悄打量着宋怀景的神色,一时间竟在怀疑宋怀景是不是故意说假话诓她的。
她这样的眼神一扫, 宋怀景便知道她心底在想些什么,他的眉头如今比贺星芷蹙得更紧。
“阿芷,许是这事过去太久了,也有八九年了,你忘了也正常。”
“那你告诉我,我那会儿是在什么情况下主动说的要与你成亲?”
宋怀景将面前写好的一册请柬放到左手边,忽地站起身。
贺星芷抬头看着他的动作,只见宋怀景绕到自己身前,坐在地上的软毯上,长臂一伸环住她的腰身抱住她。
他身子略低于她,脸颊严丝合缝地埋在贺星芷的肩窝里。
宋怀景身上暖烘烘的,在这般寒冷的天气里,贺星芷极其喜欢被他抱着,她微微低下头轻轻地蹭了蹭宋怀景的发顶。
“那是景和二十三年初。”
“景和二十三年?”贺星芷重复道,一直以来只用公元纪年法的她一时间对不上这景和二十三年是何时。
“彼时阿芷约莫十八岁,那一年我离了京城前往郃州任职县令,阿芷也与我同去郃州。还在当地开了两间铺子,一间酒肆一间药材铺。”
“哦,有印象了!”
这段时期的事,贺星芷倒还是记得的,她在心底不自感叹一番,宋怀景当年确实十分旺她财运,在那般犄角旮旯之地,她都能赚银子甚至还能用来补贴到京城的铺子中。
“虽然你那时的铺子开得不错,但中途总归也是遇到些困难。不知阿芷可还记得当年有人诬陷你的酒肆用了劣质的酒,还道你李代桃僵,用便宜的酒假冒成名酒,甚至还伪造了证据,将你这错事编排得像模像样,一时之间,酒肆的生意一落千丈。”
“啊,这事我记得。”
贺星芷想起,这貌似是游戏里设定剧情任务。虽然她是玩家拥有所谓的金手指,但好歹玩的是经营策略,总归是会经历一些困苦并需要她想办法解决的。
她将汤婆子放下,紧接着索性将手揣到宋怀景的怀中,又软弹又暖和,比那硬邦邦的汤婆子摸起来要舒服多了。
“好在约莫花了一月的时间,我们查清了诬陷陷害你的幕后黑手。”宋怀景似是循循善诱,试图将往事剖析到贺星芷的面前,让她记得更清楚一些。
贺星芷又点了点头,“这个我也记得呀,然后呢。”
“就在结案陈词之后……”
宋怀景微微仰起头,落在她背后的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她的发丝。
“我时任县令,有权当场判你清白,但此事关乎你的商誉,且我们两人又有干系,为了避嫌且让众人信服,请了州府的参军前来,还有县衙的差役,当堂核验证明你正直经商且无罪的证据。”
宋怀景的唇此时已然贴在她的脖颈上,语气依旧温和,“案子了结那日,我们二人还大吃一顿,在饭桌上时,我想着还有一年又要回京任职,我便问你可要决定成亲之事。”
他顿了顿,“结果你当时似是十分兴奋,握着筷子敲着桌道‘成亲好啊,快些成亲吧’。”
贺星芷猛地抬起头推了推宋怀景的身子,抬手捂在他的嘴前。
“打住打住,我想起来了。我的好哥哥,你当时与我说的竟是成亲吗,可我说的不是成亲啊!”
她抓了抓头发,嘀咕道。
“怪不得,从那之后你便开始准备成亲的事,我心底还有些纳闷,但思来想去,想起我们从前说过等我过了十九岁生辰便成亲,我以为你当时看着时候,觉得此时可以准备准备三书六礼了,我又不懂这些繁文缛节,便没有质问你,让你准备了去。”
宋怀景弯着眉头,有些错愕,“阿芷你这话是何意?你是听错我的话了?”
“对啊,那天不是才结案,我的酒肆沉冤昭雪,我以为你与我说的是澄清啊!就是把案子的结果与客人们说清,说明我的清白,让他们知晓咱的酒没问题。”
贺星芷有些懵地眨眨眼,“我那日晚不是还请你帮我写了个告示,那几日酒肆不是还做了活动,给老主顾们送了小坛的新酒。”
“所以那时我以为你道的是澄清,你以为我道的是成亲?”
贺星芷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心想自己不只是空耳了,许是还有些前后鼻音不分。
他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重新搂到自己怀里,下巴轻蹭着她的发顶。
“这般看来,竟是我痴心妄想了……痴心妄想着你能在此事这般主动,还念了这般久,以为你当时会这样愿意答应与我定下婚事。”
宋怀景虽笑着,搂在她腰肢的手臂越发紧了起来,就连那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也像是实实在在地嘲笑自己。
贺星芷抬手,攥着他背后的衣裳,“我耳力不是很好,你知道的嘛,年纪轻轻我就耳目不聪……”
她的脸颊蹭在他的胸膛上,“而且我又没有不答应你,你那会不由分说就开始准备三书六礼,我也没说什么呀,婚服都是你去准备的呢。”
听闻她的话,宋怀景身子显然僵了僵,贺星芷如今这算是在安慰他吗,可他又觉得贺星芷不会这样多想,甚至听不出他话中的苦涩。
“阿芷……”他难得无言,只轻声唤了一声。
贺星芷吸了吸鼻子,窝在他的怀里打了个喷嚏,“好冷哦,我想躺床上。”
“阿芷可是又觉得头昏没劲?”
见贺星芷这副模样,宋怀景也顾不上两个人从前不在同一个频道上闹出的误会笑话,慌乱地握住她的双臂,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色。
贺星芷摇摇头,“没有头晕,只是单纯困了,冬天真的很容易犯困。”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又嘀咕了一句,“为什么人类没有冬眠?”
她抬起手勾住宋怀景的脖颈,示意让他抱自己回房。
宋怀景轻车熟路地抱起了她,但心底总是还有几分不安。
从前阿芷忙生意,夜晚睡得晚白日醒的早,故而每日都很容易疲惫犯困。只是最近她一直在家中休养,还是这般容易犯困。
可沈太医与卓大夫又来看过几次,也瞧不出哪有问题……
“阿芷,可要我陪你睡?”宋怀景替她解开身上层层衣裳,又为她换上了寝衣。
贺星芷换上寝衣时冷得打颤,迅速钻入被窝中,还未等宋怀景说话,她又掀开被子,十分豪横地拍了拍身侧的床榻。
“睡,一起睡,你可还有公务要忙?”
宋怀景笑着摇摇头,“除了写请帖,近些日子无甚重要之事。”
“那陪我一起睡吧,一个人睡好冷哦,我的小腿和脚都是冰冷的。”
贺星芷说着,将脚贴在自己的腿上,冷得她一边发颤,一边倒吸了一口气。
“好。”宋怀景为她掖了掖被子,又道:“待我换身衣裳。”
结果等他换上寝衣时,贺星芷已然睡熟了过去。宋怀景搂住她,又用厚褥子裹住她的腿脚,将汤婆子塞到床脚,自己则紧紧贴在她身侧为她取暖。
感觉到她的腿脚总算是热乎起来,宋怀景才准备睡了。
他蹙眉看着她平静的睡颜,抬起指尖拂过她的眉骨,心中是万千捋不直的思绪,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轻轻地叹了一声气。
初雪来临后,京城的气象便一日冷过一日。今年冬算不上很冷,但冬天总归是冷的。
呼啸的北风卷走街边枝头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街巷的行人也裹着厚实的冬衣,说话时呼出的白气遮住人的面庞,又瞬间消散在这干冷的空气里。
不过这般寒意没有侵扰京城市井热络的气氛,临近年关,街边两侧的商铺都挂上了喜庆的灯笼,金禧楼也不例外。
昭朝时已有火锅的雏形,贺星芷结合自己在现实的经验改良了火锅,吸引了不少顾客,加之这冬日人们总爱喝些酒暖暖身子,达官显贵、寻常人家也都爱在金禧楼设宴相聚,驱散寒气,这天越冷,生意却愈发火热。
连贺星芷也会喝一点果酒。
不过宋怀景有些不喜她喝酒,因为贺星芷怕他沾染酒气身子不适,就碰都不碰他。
非说至少要过两三个时辰才愿意与他亲近。宋怀景只觉得自己有苦说不出,比方说现在。
“阿芷,已然过去两个时辰了。”
宋怀景望着她,语气都带上了几分寻常时候鲜少的委屈。
贺星芷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又哈了一口气,早就没有就酒的味儿了。这般确认过后,她才扑到宋怀景怀里。
躺在他的怀中,恰巧看见廊下的一个红灯笼,“快过年了,府里的年货我瞧着应该是准备好了。”
“好,阿芷若是不喜欢热闹,过年那几日我们二人待在府中便好。”他轻声道,抱着她轻轻地晃。
“过二人世界也很好啊,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觉了。”
从腊月二十开始,朝中官员便放假了,一直放到正月二十。
最近几日宋怀景日日粘她粘得紧,见着她都要抱着她,抱得贺星芷都感觉有些热了,她扯了扯宋怀景的衣襟,“我想沐浴。”
“好,我去叫侍人盛热水。”
宋怀景向来都是与她共浴,贺星芷虽怕冷,但雷打不动每日都要沐浴。
每次共同睡下时,贺星芷总要啃咬他的胸膛,宋怀景自然也是日日沐浴。
今日两人沐浴得早,回到房中又是云雨一番,又清洗一遍身子。贺星芷早就筋疲力尽地蜷缩在被窝中,只露出个半个脑袋来。
“还有几日就到你生辰了,真的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贺星芷将整个头彻底缩入被中,精准地找到方位朝他软弹的胸前贴去。
“阿芷可是想给我生辰礼?”
贺星芷点点头,她银子一大把,想买些什么名贵的东西不过是大手一挥。
但她总想给宋怀景最需要的东西,这样既合了他的心意,又不会浪费奢侈。财迷是这样的,银子总要花到落地之处。
“还真有想要的。”宋怀景似是思量了一番,才道。
“什么呀什么呀?”
“我只要阿芷那日陪我一整日。“
贺星芷哼了一声,“这哪算什么礼物嘛,都不用你说,我本来就天天都和你在一块儿呀。”
说着,她掐了掐宋怀景劲瘦的腰肢,发胀的腿一抬搭在他的身上。
宋怀景抿了抿唇,忽地贴在她的耳畔,“那阿芷陪我在床榻上待上一日可好?”
贺星芷搭在他身上的腿本来还晃着,听了他这话,忽地止住,像是被什么噎了一下。
她推了一把宋怀景。
“咦,宋怀景,你不知羞,以前也不见你这样。”
“阿芷,我可什么也没说呐。”
宋怀景握住她的小腿,“你近些日子身子不好,总爱赖在床榻上,我只是想与你好好休息休息。”
“你故意的。”
贺星芷低声道了一句,便噤了声,无论宋怀景说什么也不理她,还用力地咬着脸前的肌肉。
宋怀景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气,掌心却贴在她的颈后,分明不想要她松开唇舌。
他垂下眼睫,余光中还能看见方才被自己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本就做了场体力活儿,又被炭火烘着,加之宋怀景身上的馨香总让她十分容易入睡,还未吮吸多久,她便睡了过去。
感觉到胸前咬合的力道越来越轻,宋怀景才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抱着她调整了个最舒适的姿势,才心满意足地与她一同合上眼……
时日总是过得很快,仿佛前一刻还在说这天好热,转眼间就到了除夕前夜。
府邸内外张灯结彩,还未到除夕夜,京中便响满了烟花爆竹声。
入夜,宋怀景握着贺星芷的手,上了前院特意为了赏景搭建的小阁楼,站在此处能将京城部分灯火与天边争相绽放的烟火尽数收入眼底。
贺星芷道要与他熬到子时,然后与他说生辰快乐。两人便决定要在此处看烟花过夜。
宋怀景站在她的身后拥着她,将她整个人都裹住。
两人脸前被烟火的流光溢彩照亮。
“那个烟花好大!”
贺星芷指向天边一处,恰巧那绽放出绚丽光彩的烟花围着月牙,让人感觉颇为新奇。
贺星芷蹭了蹭他的身子,忽地转身回望宋怀景,她微微凉的双手捧起宋怀景的脸颊,“生辰快乐。”
宋怀景怔愣片刻,竟不知已到子时,紧接着她踮起脚尖往宋怀景的唇上落了个吻。
身后的又一朵烟花绽放,似是从她的身子中绽开。宋怀景正弯下腰准备回吻,怀中温软的触感骤然消失。
紧接着双臂拥抱的力道落空,他的手臂猛地相撞,让宋怀景心口似是坠入万丈深渊。
他惊慌失措地低头,身前空空如也,冬夜寒冷的空气迅速填充贺星芷方才站着的空间。
她犹如方才在她背后绽放的烟花,绚丽却短暂,在最幸福美满的时刻灰飞烟灭。
“阿芷?!”
宋怀景的呼喊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
紧接着眼前所有的景象,他所处的阁楼、整个参政府、灯火通明的金禧楼、恢宏气派的皇宫,如同被一阵雾笼罩,紧接着扭作一道刺眼的白光。
无数的记忆,飞快在宋怀景的眼前掠过,他与贺星芷相识相伴分离重逢的每一个画面、他独自在这天地之间寻找贺星芷踪影的记忆飞速闪过。
紧接着他猛地沉入冰冷的江水中、刺骨的冷水涌入他的鼻腔。
是十四岁的宋怀景在坠入江水中挣扎着、他身上吸满水的衣物,如同铅块一般将他拖入漆黑的江底。
窒息的痛苦与贺星芷消失时的绝望充斥着他的大脑。
“咳……阿芷!”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呛咳起来,仿佛真的坠入了江中。
宋怀景猛然睁开双眼,骤然夜视能力尚好的他也花了半晌时间,才将浸入午夜的屋内光景看清。
窗外夜色沉沉寂静无声,哪来的烟花爆竹。
是梦,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今日不过腊月十五,哪是除夕前夜,今夜他才与贺星芷行过鱼水之欢。
宋怀景喘息着,抬手抹去额前的冷汗,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
他转身想将睡在床榻里头的贺星芷搂住,手臂一伸,却捞了个空。
宋怀景顿时浑身犹如被针扎入那般,又疼又痒,只因为眼前贺星芷睡过的地方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