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砂锅盖子下的汤汁快要溢出, 贺星芷隔着布稍稍打开盖子,露了一丝缝隙,咕噜噜滚着泡泡的汤汁又蔫了下去。
她又回头望了眼宋怀景, 他今日依旧半束着发,乌黑柔顺的长发落在背后及腰的位置。
早上与她在外头遇了雨, 两人的衣裳也被泥点子弄脏了, 宋怀景回府时也换了身衣裳,如今身着月白色窄袖锦袍,腰间的革带收得紧而利落, 衬得肩宽腰窄, 身形挺拔如松。
只见他用流水往左手冲去, 血混着清水变淡,冲落至地面,随后他又转身出了庖屋。
贺星芷以为他要去找刘大夫帮忙包扎, 结果却未料到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宋怀景捂着左手又走到她的身侧。
贺星芷低头看去, 只见他虎口上有一坨绿油油的东西, 看来是止血的草。
“你的手……”贺星芷还未说完话,却见宋怀景又作势拿起了菜刀。
“宋怀景,你要做什么?”
他却笑得温和至极, “这菜还未做完。”
她皱着眉,将他的左手掰到自己面前,“你这只手都受伤了, 府中又不是没有专门做饭的厨娘, 红豆也会做着这水晶脍呢,你别做了。”
“阿芷,没事的。”
她抬起头,皱着眉有些奇怪地看着宋怀景, 随后绕到他右手边,抓着他的右手,将菜刀夺走放在砧板上。
又绕回他的左手边拽着他的左手扯着他往前走。
“阿芷?”
“宋怀景,你好不听话。”她嘀咕着,丝毫未发觉自己早就忘了宋怀景可是参知政事,哪怕皇帝都要给几分面子的人。
将他的左手抱在自己的身前,拉着他走出庖厨,又经过院子,结果因为没有方向感又忘记刘大夫的房间在哪了,才停下脚步。
“阿芷可是要寻刘大夫?”
“你也知道呀,你看这草都止不住血。”
她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左手抬起,方才敷在他虎口处的刺儿菜掉落在地上,他的伤口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因为挨得近,贺星芷竟能全然看清那个伤口,鲜红的血再一次争先抢后地从他的手上冒出,聚成一股细流,流到他的掌心中。
贺星芷下意识闭上了眼,感觉自己开了疼痛共享。
“阿芷可是在心疼我?”宋怀景看着她紧闭起双眼的脸颊,握着他手腕的手好似还有些许微微发颤。
“心疼不疼我不知道,肉疼我是肯定的。”贺星芷睁开眼,撇开脑袋,回避他那可怖的伤口。
她轻咳了两声,忽地大喊:“刘大夫刘大夫!老刘!”
还未见到刘大夫的人,回声便来了,“唉,来了,东家。”
随后他捋了捋胡子循着贺星芷的声音走到了院子,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东家,宋大人。”
“宋大人他方才被菜刀割到手了,刘大夫帮忙处理一下,可别让伤口发炎了。”
贺星芷回忆了一下,还好厨房那把刀没有生锈,是今日一早才买的新开刃的刀。但怪也怪在新刀,锋利无比,想来也是因此,宋怀景才不慎割伤了自己的手。
“好,待我取了那药箱来。”刘大夫快步回了屋。
贺星芷抬头,只见宋怀景好似一直在看着自己。
“不疼吗?”
“疼。”他道。
宋怀景自己故意割伤的手,肉体上再如何疼,心底也会告诉自己,这一点也不疼,只要想办法引起阿芷的注意,做什么都可以。
疼吗,当然疼,但比起如今心中的快感,这点疼自然算不上什么。
“啊呀,你要小心一点,你们不都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是要尽量让自己不要受伤吗,受伤了也不能大意。”
贺星芷絮絮叨叨,“先前才受过重伤,那旧伤都还没养好呢。”
宋怀景眯着眼,依旧是那副淡然又温和的模样。
贺星芷顿了顿,“你一直看着我作甚?”
“你在与我说话,我不看着你,看谁呢?”宋怀景十分在理。
贺星芷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宋怀景的手,她作势要松开手,却被宋怀景的另一侧掌心摁住,随后他弯下腰轻轻将头搁在贺星芷的肩上。
“阿芷,我有些晕。”
“晕?你不会晕血吧,还是低血糖呀。”贺星芷手忙脚乱地支撑住他的身子,“你别晕,刘大夫马上就来了。”
宋怀景没有说话,只是用脸蹭了蹭她的耳廓,只觉得有些凉。
贺星芷抱着他,有些无措,但也没有推开他,鼻息之间又闻到了那股属于宋怀景独特的气味,那种沉稳中又有些柔软清香的气味。
她有些纳闷地想着,这人怎么进厨房了,身上还是香的?
“很晕吗?”她轻声问道。
“嗯,阿芷别推开我,让我靠一靠好吗?”
贺星芷点了点头,“好。”
如今他们在外人眼里是未婚夫妻,昨夜她又对他做了那些事情,如今她与宋怀景不可能是清清白白的关系。用她的话来说,起码算是半个恋人。
虽然他的好感值还是空白一片,但贺星芷受到了第一次来到浮世织梦这个世界的记忆影响,对宋怀景确实是比旁的人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牵手拥抱,是自然不过的事。
她便这样任由着宋怀景靠在自己身上,总算见到刘大夫拎着药箱朝她走来。
“刘大夫,他说他有点晕,你快瞧瞧。”
刘大夫很快便处理好了伤口,又剪了些用来包扎的布条,拿了瓶药膏给宋怀景。
贺星芷方才有些心急,直到此时才想起自己还有那止痛药,她赶忙从怀里掏出,“要是痛吃一颗这个。”
宋怀景望着她的掌心,朝着她微微张开唇。
贺星芷端着茶杯,好不扭捏地将药放到他的嘴里,指尖无知无觉地掠过他的唇瓣,将水塞到他的手里。
“吃了就不痛了。”
贺星芷将小瓷瓶塞回怀里。
“我去找红豆还有厨娘把剩下的菜做完。”
贺星芷看了眼他被包扎好的左手,布条横跨他的掌心,绑了个漂亮的结,她悄然松了一口气。
“阿芷。”看着她的背影,宋怀景忽地叫住了她。
“怎么了?”
宋怀景微微张着唇,能让她在他清醒时喂他吃药,又叫让她担心一番,宋怀景想自己不能再得寸进尺了。
“那肘子火候可以了,记得熄火。”
“好咧,我知道啦。”贺星芷说着便火急火燎找红豆去了。
宋怀景轻叹一声,低头望着左手上的布条,忽地又低低地笑了一声。
……
虽然遇到些许意外,但今晚贺星芷吃了个饱,那东坡肘子简直是完全按照她的口味来做的,她都觉得自己快吃得满嘴流油了。
没想到宋怀景手艺竟能这般好!
想起自己每天下班因为嫌做饭麻烦且做的还不好吃只能顿顿点外卖,贺星芷这才明白为何从前总是宋怀景下厨。
夜渐深,屋外草丛里虫鸣阵阵,贺星芷坐在美人榻上,抬头望着洗浴过后回了主卧的宋怀景。
“今晚又打算睡在这美人榻上?”
宋怀景进屋后在屏风后方换了身寝衣,比昨夜那套瞧着还要单薄。
贺星芷眨眨眼,她又想起昨夜两人是睡在一块的。
“我只是现在坐在这里而已。”
她道,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她还想睡在主榻。
宋怀景这张主榻睡得实在是太舒服了,感觉比她在润州客栈的要舒服多了。
宋怀景只轻轻地笑了笑,坐在她身侧,“那我今晚睡哪呢?”
“这是你家,你想睡哪就睡哪呀。”
“那可以和阿芷一起吗?”
宋怀景适时地将左手放到腿上,被水沾湿的布条又渗出血来。
贺星芷本还在想怎么回他,见到那白布上极其显眼的一抹红,她惊呼了一声。
“你的手,怎么又渗血了,是不是沐浴时弄的,是不是要重新包扎一次。”
宋怀景轻轻抬起手,“嗯,没事的,阿芷,我去换药。”
他扯开布条,怕贺星芷看见伤口又觉得害怕,背对着她未让她瞧见她包扎的过程,直到最后要打结时,宋怀景才转身。
“阿芷可否能帮帮我?”
“好。”她毫不犹豫,动作有些许笨拙地替他绑好。
“搞定了。”说罢,她还轻轻拍了拍宋怀景。
“阿芷,你还没回我方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贺星芷抬头,只见宋怀景微微眯起眼,好似要将她看穿。
“我今晚可以与阿芷同睡一榻吗?”
贺星芷怔愣半晌,垂下眼睫,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她对宋怀景有什么感情,她完全说不出口。
贺星芷从小到大,都在按着自己给自己的计划循规蹈矩走着,小学和中学时,要拿奖学金,想要靠自己也能读得了书,高考时要考到自己想去的学校,想要想办法赚更多钱。
她的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是学习、工作以及赚钱。
贺星芷的少年时期没有悸动,只有期待月考成绩出来时那一瞬间的紧张与兴奋。
以至于她年纪轻轻便将自己的所有目标都完成,如今反倒是陷入了没有目的彷徨。
但哪怕陷入这样的彷徨后,她也还是没有将婚姻恋爱纳入到人生的计划中。
贺星芷觉得,遇到一个完全绝对爱她且足够好的人简直比她用现在的脑子再高考一次考上她的母校还要难……
她便开始寻找一些能够填补这种情感缺失,又或者是能丰盈精神世界的事。
当然,不是什么很高大上的事,无非不就是看一些爱情剧为剧里完美的爱情感动。
又比如看看小说感受对别人爱情的悸动,抑或是与好友旅游放松身心。
又或者窝在家中玩玩游戏,不过比起像《浮世织梦》这种技术高端的游戏,她更喜欢玩那些单机的经营小游戏。
也许还未与其他男主走多少剧情,贺星芷感觉自己只能与他们做朋友,不知他们为何对自己有好感,也对他们没有男女非分之想。
比起这些人来说,宋怀景的爱来得太猛烈了,猛烈到贺星芷都感觉到,他应该、大抵、可能是很爱她的。
但他的爱又有迹可循,是年少时候青涩的爱,她也许是在他最爱她的那一年消失了,故而让宋怀景就这样怀念了整整八年。
虽然贺星芷时常觉得宋怀景的爱有很大一部分是执念,所以从认回她起,他就对她极好。但至少眼下来看,他确确实实应当是爱她的。
贺星芷忽然明白了。
在那个逃亡的雨夜里,当她问出“你还爱你的妻子吗”时,为何宋怀景望向她的目光会那般怪异。
也许是因为从前身体本能的习惯,让她感觉与宋怀景待在一起时,是被安全感环绕着的。
被他抱着时,总觉得像被妈妈被爸爸抱着,一种久到她快要忘记的感觉。
望着他衣着单薄,隐约将身材勾勒时,她也会产生某种来源于人类最朴素的欲望。
贺星芷虽对爱情一窍不通,但她绝对不是那种会谈柏拉图式恋爱的人。
连生理本能的欲望都没有,那对于她来说,肯定爱不到哪儿去。
这样想来,她对宋怀景,目前来看,更多是见色起意。
但还有一部分是源于十八岁时青涩朦胧且不全的记忆……
如果游戏设定一定要至少选择一个主角相爱,宋怀景显然是抢占先机的。
贺星芷如今都身陷在一个为她构造的世界,为何不随心所欲,她的内心告诉她,她想要摸着他睡觉,想要被他身上令人舒适的香味包裹住,那便没有什么矜持的必要。
故而她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再如何轻飘飘,宋怀景也听得一清二楚。
“阿芷,当真可以?”
宋怀景蹲坐在她的面前,扶着她的双臂,目光窥探到她的双眸。
“昨晚都一起睡过,今晚不可以?”
她睫毛的影子被拉长,覆在她的眼前,将她的眼神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我自然是听阿芷的,阿芷想如何,我便如何做。”宋怀景捏了捏她的掌心,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她的掌心中落了一吻。
这一吻像鸿毛垂落,扫得她掌心酸痒,连带起浑身一阵酥麻。
“我想回床上了。”
贺星芷抽回自己的手,锤了锤自己的腰。坐着到底还是没有躺着舒服,她如今又没夜间活动,还不如早点歇下。
她躺回床榻上,却见宋怀景也跟着躺了下来。
“你今晚没有什么公务处理吗?”
宋怀景摇摇头,“阿芷,如今都不在京城,润州一事又解决了,哪有那么多公务要办?”
他侧身,悄然将手搂住她,“阿芷,可以这般抱着你吗?”
贺星芷又轻飘飘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他今夜的领口比昨夜的还要宽敞,她都不需要将领口拎起,也能看见他胸前的肌肉。
她抬起指尖戳了戳,硬邦邦的,看来他现在是有些紧绷的,贺星芷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宋怀景也任由着她这些小动作,只觉得心底渐渐被满足充填。
玩着玩着,贺星芷却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
宋怀景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阿芷,怎的了?”
贺星芷将双手撑在床上,身子向前倾,面朝着宋怀景道:“宋怀景,我想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是什么样子的?你还记得吗?”
她只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入游戏来到那个小土房的画面,她还在人物介绍中一眼便看见了宋怀景这人。但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他是如何场面,她不记得了。
宋怀景怔愣片刻,仿佛是在回忆。
贺星芷这才意识到这约莫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宋怀景也不一定能记得她摸了摸鼻尖,“不记得也没关系,毕竟都过去了那么久。”
她话音还未落下,便听到身前传来了一道极其肯定的声音,“自然是记得的。”
“阿芷不记得了?”
贺星芷倒回答得大方,“不记得了呀,要不然为什么要问你,你和我说说嘛。”
“第一次见面,那时正是夕阳,你拉着你的小板车载着豆子经过我的屋前,险些绊到石子摔了一跤,我便去扶你,帮你将板车拉回你的院中。”
“就这样?”
“嗯,就这样。”宋怀景说的是自己死里逃生醒来后回到宅院后第一次见到贺星芷本尊的画面。
“那也挺平平无奇的诶,我还以为会是什么浪漫的画面。”
“阿芷,你可还记得你那时芳龄几何?”
“十四五岁?”
“对呀,十四五岁,又瘦又小,瞧着像十岁的模样,能会是什么浪漫的画面?”
贺星芷挠了挠脖子,险些忘了此事,她从前来这,可不是玩什么恋爱模式,是经营成长模式。
不过那时她的内心已然十七岁了,只是游戏开局是从十四岁开始。
“那后来呢?”
“后来?”
“就是后来我做了什么事情,你做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在一起的?”她眨着眼,更好奇了。
十七八岁时,她的脑子比现在还要一根筋,能和宋怀景恋爱对于她来说,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阿芷不是有听过那些话本吗,与话本说的其实差别不大,你做生意,我读书,两人相依为命,日久生情。”
宋怀景望着她棕褐色的眼瞳,此时瞧着竟少了平日几分的无神,或许是在听好奇的事,眼中都比平日多了些神彩。
“阿芷可是纳闷自己当年怎会爱上我?”
“是有点……”
贺星芷直勾勾地望着他,
宋怀景侧着身,用右手撑起头,姿态比起平日,少了几分端庄,多了些许随性。
“可能与如今一样,只是馋我身子罢了。”宋怀景笑道,却将心底的实话说出。
贺星芷顿时感觉有些脸热,怎么说得她好像很好色一样,可人好色天经地义呀。
宋怀景握着她的手,“我不在意这些,阿芷只爱我的皮囊又不爱其他人的,这还不够证明阿芷是爱我的吗?”
他将她的掌心送到自己下颔,轻轻吻了一瞬,又轻轻蹭着她的掌心。
宋怀景舒适地眯起眼,他要让贺星芷有一天也能主动说爱他,哪怕这样的爱也许很肤浅。
但也许只是他的好阿芷真的不懂爱,那他会慢慢教会她。
贺星芷只感觉自己的掌心被蹭得痒痒的,忍不住一边发笑一边问道:“有个问题当讲不当讲……”
“阿芷,从前你我之间都没有秘密,你想与我说什么都可以。哪怕是骂我的话,我也听得进去。”
“不是骂你,我干嘛要骂你?”
宋怀景张了张唇,竟不知该怎么和贺星芷说他话中的重点不是说她骂人……贺星芷总是抓错宋怀景话中的重点,时常惹得他有些无奈,但又觉得她可爱至极。
“那阿芷想问什么呢?”他放轻了声音,像是在诱着她说出那心里的疑惑。
“就是……就是,我们之前有没有行过房事?”
贺星芷想起从前梦见的往事,许多都亲昵至极,有的都能算擦枪走火了。
她如今摸摸胸肌咬两口,比起从前简直是小菜一碟。
贺星芷话音刚落,便觉得宋怀景的手好似僵了一瞬,连方才贴在她掌心的下颔都倏然抽离。
“阿芷,为何问起这样的事?”
“好奇啊,不是都快成亲了嘛。”
她低下头小声嘀咕,“我还以为做过……”
“因为从前想着要成亲再与你做这般事。”宋怀景坐起身,指尖绕在她的发梢上。
他渐渐朝她凑近,将她逼至一隅。
“但如今我不这般想了。”
“啊?什么不这般想了?”
贺星芷眨眨眼显然有些懵,她还以为他靠近是想抱她,便一头扎到他的怀里,双臂环住他的细腰。
“阿芷……”
宋怀景被她这一抱,又弄得浑身一颤,“我如今想,我是你未婚夫也好,没有名分也罢,你何时想要我,我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