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之下, 微风刮过,树叶簌簌作响。
鬓角的发丝拂起,挠得贺星芷耳朵有些痒痒的。
宋怀景站在她的身后替她承了部分的力, 托在她手臂上的手掌也承受了部分刀剑的重量。
她悄然松了些许力气,被宋怀景的手控制着将剑举平。
燕断云身为宁远将军, 虽官职不算大, 但年纪轻轻能做到这般职位,能力、天赋与运气缺一不可。
他不仅有着一身健朗的腱子肉,还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他分明看见宋怀景脸上的另一层意思。
院子没有烛火, 只有周围屋舍隔纱窗将昏黄的灯光施舍到这宽敞的露天院子内。
他先是毕恭毕敬对着宋怀景施了个礼, 紧接着迎接宋怀景在这夜色中朝他投来的目光,那是与从前大有不同的目光。
从前宋怀景望着他时,大多还是前辈看后辈的欣慰目光。只是如今, 他明明脸上笑得看似温和, 目光中竟有几分不耐烦。
而这不耐烦不是对贺星芷的, 是对他的……
燕断云瞥了一眼宋怀景握在贺星芷手臂上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手掌宽厚,一掌便能将她的整个小臂都包揽住。
这几日, 贺星芷与宋怀景两人之间定是发生了些什么他不知晓的事。否则无论是按照宋怀景的性子还是按照贺星芷的性子,都不会是能做出这般亲近动作的关系。
莫非是因为那夜的患难与共叫两人互通了心意。
燕断云抿了抿唇,心底溢出一丝不悦, 宋怀景明明是他十分敬重的人, 但他却不想贺星芷与他有这样的关系,宋怀景心底可是还有个爱得极深的亡妻,阿芷姐姐与他就算互相看对了眼,也让燕断云心中十分不平衡。
他觉得宋怀景再如何也不可能像他这样全心全意只爱贺星芷。
燕断云敛起脸上闪过的不悦, 咧开嘴露出了个往日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笑。
宋怀景见他这副模样,心情颇好地垂下头,悄然将自己的下巴贴在她的脸颊上。
“嗯?”见贺星芷没反应,宋怀景轻轻地发出了一声疑问。
又一阵风刮来,将贺星芷垂落在背后的长发拂起,无意地绕在了宋怀景的脖颈上。
“这样握吗,我感觉有点不顺手,可能是我力气小了点。”贺星芷知晓宋怀景正用着力,她悄然卸下力,索性让宋怀景帮她稳住剑。
倒也不是贺星芷的力气小,只不过术业有专攻,燕断云这般拿真刀真枪活下去的人,他使习惯的刀剑对于贺星芷这从未习过武的人来说,定是不称手的。
宋怀景感觉到她的放松,便握着她的手举起剑,教她挥了挥剑,冰冷的刀剑闪着寒光,在冷白的月光下更添了几分寒意。
贺星芷只感觉身上有些热,宋怀景贴得太近了,近到两人明明都身着衣物,她甚至都能感受到宋怀景胸口的隆起。
不愧是真材实料啊……
贺星芷默默在心底感叹道,此时还未意识到自己在肢体上早已下意识地接受与宋怀景的贴近,只是几乎整个人都陷到宋怀景的怀中,依旧新奇任由他带着自己的手腕挽出个漂亮的剑花。
最后剑停在半空中,直挺挺地指向燕断云。
三人无一人说话,庭院中一时静极,唯有草间虫鸣窸窣。
暗流汹涌时,贺星芷忽地嗅了嗅鼻子,发出轻微的吸气声后,她回头冷不丁问道:
“你用的什么澡豆沐浴,为什么那么香?”
她回头时的动作幅度略微大了些,却未发觉自己的额头轻微地擦过宋怀景的唇瓣。
听到她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宋怀景却僵硬了一瞬,紧接着只觉脖颈一阵热。
贺星芷又凑近嗅了嗅,只感觉实在是香得让她忍不住凑近。
宋怀景的喉结滚动,“阿芷,只是寻常的澡豆,并未用何特意的香味。”
“是吗,为什么我感觉我用的这个不是很香?”贺星芷说着,又凑近想闻一闻。
宋怀景却悄然退后了一步,顺势将她手中的剑拿走,感觉到身体的情动,他下意识地离她远了些。
他想起从前贺星芷也喜欢这样嗅他身上的气味,有时候趴在他的胸口上,一边念叨着好香,一边低头用鼻尖轻轻地刮蹭。
故而宋怀景习惯在洗浴后会特意熏香。
宋怀景垂下眼睫,明明知晓贺星芷只是单纯喜欢他身上的气味,只是单纯想要闻一闻,但他去觉得方才她凑近的脖颈处在发着热。
他指尖轻轻抚摸过她方才触碰到的部位,又主动凑到她身前,“阿芷,许是我才沐浴过,你便觉得香。”
燕断云咳咳了两声,也凑到贺星芷跟前,从宋怀景手中拿走了自己的剑,“我也觉得宋大人身上香,应该是有用什么香薰吧。”
宋怀景唇角僵了僵,倒也没有被燕断云戳破的恼怒。
贺星芷眨眨眼,“是吗,是什么熏香?”
“燕郎胡说的罢,没有什么熏香。”
宋怀景谎话说起来倒面不改色一本正经的,他又挤出那般温润如玉的笑对着燕断云,“正巧有件事想要与燕郎说。”
见宋怀景这般说,燕断云以为是什么正经公务事,也收起心底那些小九九,想要认真听,却未想到宋怀景语不惊人死不休。
“燕郎总爱唤阿芷作姐姐,那想来以后燕郎也可唤我作姐婿了。”
“姐婿,什么东西?”贺星芷一时间未反应过来,宋怀景低头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心,“姐夫。”
贺星芷反应过来,反手掐了一把宋怀景的手,茫然地道:“不对,不是还没成亲吗,怎么就姐夫了?”
月光的照映下,宋怀景往日瞧着总有几分威严的面庞此时竟多了几分柔和,连语气都趋近于低声下气一般。
“可是阿芷不是答应过我可以将我们从前的事情公之于众吗?”
贺星芷哽了哽,回忆了片刻,发觉自己确实好像是答应过。
毕竟她不想顶着新欢的名头与宋怀景交好,让一个长相姣好又有权有势又长情的人在剧情中作为自己的未婚夫,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丈夫的美貌,妻子的荣耀。
哪怕日后两人又不会真的成亲了,说她前未婚夫是宋怀景,一点脸面都丢不了呢。
她挠了挠脖子上的小包,“但也还不是什么姐夫嘛。”
“那阿芷可同意我将这事说与燕郎听?”
贺星芷看了眼燕断云,点了点头,“可以吧。”
宋怀景看着她这副懵懵的状态,忍着想要摸摸她发顶想要亲亲她脸颊的冲动,欲要与燕断云又说起那他早就编排好的说法,却被贺星芷打断了。
“嘶,我想起要和红豆说件事,我先走了哈。”
贺星芷明日需要红豆去城郊的驿站交接新运输来的食材,但她忘记将此事告知红豆了,红豆平日没活干就会睡得很早,贺星芷拍了拍脑袋,怕红豆睡下了,便赶忙跑回屋内。
宋怀景与燕断云遥遥听到她在喊:“红豆,红豆你睡了没。”
宋怀景望着她消失的背影轻笑一声,随后满面春风地与燕断云讲了自己从前如何与阿芷相识,如何分散,又如何找回阿芷。
除了两人如何分散这事是假的编造的,其余都是真真切切的。
他望着榕树下掉落的小果子,“不过阿芷依旧忘了许多事,所以显得与我还是生疏了些,等她慢慢想起来就好了。”
燕断云心里很不是滋味,悲伤?好似算不上,喜悦?更说不上来。
只是想来想去,贺星芷若是真与哪位郎君成亲,宋怀景算是那顶顶好的郎君了,至少他从前以为宋怀景心中念念不忘的爱人便是贺星芷,此证宋怀景是个长情之人。
只有全心全意爱贺星芷的人,才配得上做她的夫君。
“那恭喜宋大人和阿芷姐姐了。”
“谢谢。”宋怀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欢喜到眼下竟有一瞬间觉得是不是只是在做梦。
夜去昼来,连着两日的好天气。
贺星芷听国师说,此次江南之地的梅雨季算是挺了过去。
算下来,这水患可维持了有一两个月之久了。
眼瞧着天气转好,润州的水患也随着新建的排水工程的推进慢慢消退。
纺织铺的铺面到底还是受了些损失,要重新修葺。
加上红豆觉得她身子还未养好,周掌柜也日日叫铛头给她煲鸡汤补身子。京城的金禧楼也不紧着让贺星芷回去,她便打算在这再待一阵,到时候与宋怀景和国师一行人一同回京城。
云水轩外,日光映照在门前,将这座城又显得有了些许生气。
米香肉香从食肆的后厨飘出来,贺星芷这两日无聊便来云水轩,听听说书人讲故事,又或者是研究研究昭朝的时兴菜式。
她撑着脑袋,惊觉江南水患剧情线已完成,她又领了一大笔积分。
正当她喜开颜笑时,门边的路上传来车轮碾压的声响,紧接着余光里瞄到有客人来云水轩。
张大娘一手牵着年长些的儿子,一手挽着怯生生的闺女,站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才掀开帘子进去。
“贺东家!”她嗓门洪亮,一进门就红了眼眶,拉着两个孩子。
随后两个孩子被她推到前面去,哥哥拉了拉妹妹的手,两个小娃娃朝着她跪了下去。
“您和燕大人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今日说什么也得给您磕个头。”
贺星芷本沉静在完成任务获取积分的喜悦中,被张大娘这一嗓门喊得猛抬起头,见两个小孩学着阿娘的话,还磕头,带着稚童独特单纯清亮的嗓音道:“谢谢贺东家救我,不然我就要被抓去喂河神了。”
贺星芷被他们整得脸热,拉着女孩的手将他们拉起身,“不用谢不用谢。张大娘你这是做什么,要谢你们谢谢裴大人宋大人他们嘛。”
张大娘抹了抹眼角,不管不顾地回头冲门外喊:“当家的,快把东西搬进来!”
只见门外站着个不高不矮的男人,冲着应了一声,赶着牛车停稳了。
车上堆满了米袋菜蔬,甚至还有三只活蹦乱跳的母鸡和一筐鸡蛋。
“乡亲们听说我要来谢您,都凑了东西,”张大娘将母鸡和鸡蛋抱了进来,两个孩子怀里也抱着包扎好的菜蔬。
“东家,若不是那日我赶了巧遇上你,也不一定能那么快找京官大人们将孩童们救出来。”张大娘将鸡蛋放到桌上。
之前宋怀景本想一直隐瞒身份,但谢神大典那日惊扰了百姓们,为了叫大伙安心,他们的身份便也顺水推舟地暴露了。
张大娘甚至知晓那日带头救孩童的宋墨是宋怀景的亲信。
贺星芷有些懵地看着三只母鸡咯咯咯地叫着,又看了那筐大鸡蛋。
“您之前施粥救人,如今又救了这些孩子,我们没什么能报答的,这些粮食您收着,给那些流民也好,自己留着也罢,都是大家的心意。”
张大娘他们知晓贺星芷在城中开了一间食肆,罗家村受到雨季影响不算大。
前两月又赶巧在梅雨季前来了一次收成,大伙没什么银子,便将在他们眼中与银子同样重要的粮食凑了出来。
“哎呀哎呀,我不缺这些东西的,你们送我这些,自己吃什么?”
贺星芷这话倒不是什么客气话,她在这最不缺的就是钱财,哪怕此次润州水患让她也损失不少,但金禧楼一日的盈利便够她躺平了。
见张大娘的丈夫作势想要继续讲粮食搬下来,贺星芷走过去想要制止,心里还想着该如何劝他们讲这些食物拿回去自己吃时,张大娘却拉着贺星芷走到账台的角落边。
“贺东家,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展开手中提着的布包,映入眼里的是红彤彤的两块布。
贺星芷眯起眼了也不知晓这是何物,只是张大娘接下来的话将她给惊到了。
“听说您和宋大人是未婚夫妻,我连夜赶出来的。”张大娘笑得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怪不得那时在城隍庙里见到您二位时就觉得般配。祝您二位百年好合。”
“什,什么?”
贺星芷摸不着头脑,且不说张大娘如何知晓宋怀景与她的关系,她还在纳闷她手中的这两块红布是何物。
张大娘将红布张开,仔细瞧了去才发觉原来是一对绣着并蒂莲的枕套,针脚细密,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这两日贺星芷没有再想起更多的过去的事。
只是那些朦胧的记忆与下意识亲近的肢体接触让她没有再对自己在第一次进入游戏中与宋怀景定了亲这件事有什么疑问,也没有对他有反感抵触。
只是这润州的百姓竟能八卦到这般地步,宋怀景的身份也不过暴露了还没几天,怎的就知晓她与宋怀景的关系?
她看着那对红枕套,也不知该收不收。只是心底想着这好歹是张大娘的心意,罗家村乡亲们送来的这些食物她可以大大方方想法子推脱,这绣品她倒不好意思推了。
“贺东家,我知晓您见过很多好东西,只是我这绣活在年轻时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我也就这点本事了,希望您别嫌弃。”
见她的语气渐渐变得有些低沉,贺星芷连连收了起来,“多谢张大娘了。”
张大娘瞬间又眉开眼笑,方才的低沉一洗而空宛若是佯装出来的。
“收了就好收了就好。要和宋大人感情好好的,我听闻你们从前也经历过许多困难,能熬过去也是好的,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贺星芷呵呵地干笑着,心里暗想着果然人类的本质是好八卦。
张大娘只当贺星芷是害羞了,没有多想。
听着门外的声响,贺星芷连忙止住张大娘她男人的动作,“罗大哥,这也太破费了!我又不缺钱,粮食这东西多金贵啊,你们自己留着用吧,给了我,你们日子不又得过得紧巴巴的。”
就连周掌柜也出来帮着贺星芷,最后还是留了一半的粮食在云水轩,还有那三只母鸡。
贺星芷叫后厨打包些不易变质的点心,给张大娘说带回去给村里的孩子尝尝味儿。
张大娘临走前眼眶还微微泛着湿润。
“贺东家,我知晓这世上没什么鬼神之说,当初我也是走投无路去告什么阴状,但实际上一切不过是人为,我们这种平民百姓没法与宋大人这等身份的高官说得上话,但我也想说很感谢宋大人。”
“好咧,今晚回去我和他说一声。”贺星芷看着坐上牛车的两个小孩,挥了挥手。
张大娘其实不是单纯想要贺星芷替她与宋怀景道谢,而是想让他们知道也有许多百姓是明是非的。
虽然如今城中许多人还信着所谓的河神、河神娘娘,觉得是神仙救了他们。但也有许多人知晓明明一切都是宋怀景这些人在背后做出的努力。
贺星芷回客栈院子时,夕阳尚未沉落。
她拎着张大娘给她的那个布袋,敲了敲宋怀景的房门。
想着他今日或许去了衙城忙公务之事,还未回院子,想要离去时却发觉他的房门只是虚掩着。
她推了推那门,只见桌案前有一人。
“宋大人?”她喊了一声,没听见他的应答,眯着眼走了进屋。
却发现宋怀景竟趴在桌案上沉睡过去。
贺星芷眨了眨眼,心想宋怀景最近几日大抵也是累坏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宋怀景睡着的模样。
她的药能止痛能让他清醒,但不一定能让他完全恢复。
也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口如何了……
贺星芷将装着红枕套的布袋放在一旁,坐在他身侧,目光一瞬间便被他的唇勾住了。
从前贺星芷总是先看到他的眼睛,眉骨高挺的人双眼总是更吸引人一些。
紧接着是高挺的鼻梁,最后才是嘴唇。
他的唇色偏红,一瞧就是气血方刚之人才有的唇色。嘴唇微微抿起,像是在做梦。
贺星芷凑近了些看,下意识也跟着抿起了唇,脑子里破天荒的想着,宋怀景的嘴看起来很好亲。
她鬼使神差想抬手摸一摸,没有什么意义,单纯是像小猫好奇要把桌子上的东西推到那般心理。
指尖顿在半空时,宋怀景的眼睫轻颤,紧接着忽地睁开了眼。
贺星芷收起了指尖,眨了眨眼,又眯起眼,“宋大人,醒了?”
回应她的并非宋怀景的答话,而是他接踵而至急促沉重的呼吸声,是惶恐的不安的呼吸声,声声坠入地下那般。
贺星芷怔住,站起身试探性问道:“宋大人?”
宋怀景猛地环住她的腰抱住她,将脸贴在贺星芷的腹上。
他的胸口因为梦魇过后的惊恐剧烈起伏着,一时间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喘息声贴在她柔软的腹上,让贺星芷听得一清二楚。
“阿芷别走别,别,别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