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糕用混着甘蔗浆的糯米蒸制的, 口感绵软带韧,吃起来香气十足就是有些粘牙。
而宋怀景这句话惊得贺星芷咽着口中的方糕险些一口气顺不上来。
见她突然皱起眉,宋怀景连连倒了杯温水推到她面前, “贺姑娘,小心些, 慢些咽。”
贺星芷被这方糕哽得五官扭作一团, 想要咽又咽不下,想吐又吐不出。
宋怀景索性站起身拿着茶杯亲自递到她身前,“喝些水试试。”
说罢, 他的手掌下意识地贴在她的身后, 想要替她捋捋气。
掌心将将贴在她今日穿的这藕荷色的衫裙时, 却猛地想起如今自己对于贺星芷的身份不配这般亲近。
现下的宋怀景,总是要小心翼翼。
太过生疏定会让阿芷对他毫无好感,亲近过分她定会觉得他太过随便……
宋怀景顿住手的动作, 慢慢蜷起指尖, 只静静地看着她喝了几大口水。
贺星芷总算咽下刚刚哽在喉咙中的方糕, 心想自己以后再如何贪吃,也不要将一整块方糕塞到嘴里。应该像宋怀景那样斯斯文文一口一口吃……
“贺姑娘,方才我话还未说完。”宋怀景见她好了, 才坐回她的对面。
他弯着眉哭笑不得,“就这般讨厌我,只是说想要与你们一同去润州, 就将你吓到了?”
听到宋怀景这话, 贺星芷连连摆手否认。
好歹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戚,她给宋怀景的好人卡都发不完,论讨厌她倒不可能讨厌宋怀景的。
只是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属实是将毫无准备的她给惊了一瞬。
“宋大人, 您这话说得实在太突然了,让我实在是摸不着头脑。”贺星芷埋怨道。
她微微抬起头,依旧疑惑:“你为什么要去润州,要同我们的商队一起去吗?是去治理水患的吗?”
“别急,我慢慢与你解释……”宋怀景从七日前收到急报信件说起。
江南下了一整月的雨,太湖决堤的急报却在七日前才送到参知政事的手中。
一般,像这样事态紧急的地方水患奏报都是州府派驿卒骑快马加急禀报到户部,户部再奏报给参知政事,而宋怀景会先行判断情况,再进宫与圣上商榷。
从前南方也不是没有水患,像今年这般严重的水患,快马七日便可将水患此事奏报。
此次不仅拖延至今才上报,宋怀景还发觉急报信件上的封漆似有蹊跷。
信上的封漆瞧着崭新,与这沾了水略微皱缩的信封对比格格不入。有一种可能是这封漆是补封上去的……
随后宋怀景便持着急报进宫面圣,此时正巧国师也在,说及太湖一带水患,才知国师早在上月就夜观星象发觉异常,只是朝中一直未收到水患的的奏报。
按例地方受灾,当立即请赈才是,显然此次有人刻意瞒报水患。
此事着实古怪,然天高皇帝远,京城无法及时获得有利的消息,治理水患又迫在眉睫。
宋怀景曾当过苏州通判,有治水患的经历与见解,又是江南人士,且朝中李成璟最信任之人便是他。
经过两日的商讨,李成璟才决定派宋怀景微服前往水患之地,暗中调查其中蹊跷。
若是需伪装身份,伪装成富商是最为合适的。
只是平白无故弄出一队商队倒有些困难,肯定不如真的商队好。
而此次太湖流域水患受灾最严重之地便是贺星芷准备前往的润州,也正是宋怀景想要落足的目的地。
“故而此事,算是我有求于你。”宋怀景微微蹙起眉头,眼神中露出微不可察的忧虑。
当然,宋怀景倒也不是那般纯粹为国为民圣洁的人,他做官多年,向来恪守职责,行事端方,从不徇私。
可说到底,他也是个人,是有心的,是有偏爱的。
任何事情比起来,都没有贺星芷的性命重要。
水患越发严重,润州当地定是处处危险。平日在京城中,他都要派暗卫日夜盯着贺星芷,让她去润州,他如何袖手旁观。
且此次国师会与他一同南下。
宋怀景不禁想起之前贺星芷在纸张上写的那几个男子的名字,国师的名字也俨然在上面,只是国师并非汉人,他的姓名冗长晦涩,是蒙古语的音译。
连宋怀景这样与他相识多年的好友都从未直呼其名,只以他的字称呼。
贺星芷与国师虽有过私下交集,但如何也算不上相熟,她又是如何知晓他名姓。
前几日她在寺中与国师相遇交谈的事,宋怀景自然也知晓……
也许此次与阿芷一同前往润州,他能查到更多与阿芷有关的未解之谜。
也许能找到让阿芷找回过去记忆的机会。
贺星芷眯起眼看着眼前的宋怀景,可惜隔着一张方形案几的距离,她啥也瞧不清,只是宋怀景的声音格外真诚。
她指尖绕起绦带转了几圈,“也就是说宋大人此番是想伪装成商人与我一同去润州,然后暗中调查润州官员?”
宋怀景颔首,“正是此意。”
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极轻,“若是贺姑娘觉得麻烦话,不愿意也没关系。”
“没事啊,多个人多个帮衬嘛。”
贺星芷倒是大方地挥挥手,“且你是去调查水患瞒报以及治理水患的,这事对于我来说也是件急事呢。”
宋怀景嘴角扬起笑,“那麻烦贺姑娘了,钱财方面你不必担心,此次南下朝中有拨款,马匹马车以及护卫我也可提供。”
“没事,这都好说。”
贺星芷正想着要还宋怀景赠她地契的人情,助他微服南下这件事实在轻巧,她自是答应得痛快。
起初她还纳闷宋怀景跟着她去润州作甚,一听是这般重要的正事,她定是拒绝不了。
虽宋怀景并不是游戏中的男主角,但他的配置丢到小说里也能当男主了,贺星芷总觉得在官场上的事,宋怀景总会拿捏得轻巧,也许他去润州治理水患,很快就能解决此次灾情。
解决了灾情,她的铺子也能尽快盘活,降低损失。
助他一臂之力,对于贺星芷来说,不是件坏事。
“贺姑娘可有的决定离京的时间?”
“两三日之后吧,宋大人这个时间可以吗?”
“可以,这两日我会与圣人再细细商讨南下润州的事。不过我已做好随时启程的准备。”
宋怀景看着她又将一整块方糕塞到嘴里。
他就这般笑着望她吃。
“好呀。”贺星芷倒完全不知道宋怀景顶着何表情,只大方地应好。
感觉身上好似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贺星芷抬头眨眨眼,将方糕推到他面前,“宋大人,你还要吃吗?”
他方才就吃了一块便没有再吃了。
贺星芷发觉自己好像总是被他看着自己吃独食,怪不好意思的。
“那便再吃一块吧。”
宋怀景望着她推着糕点盘子的指尖,拿了块最靠近她指尖的方糕。
……
去润州这个决定来得实在匆忙,这两天红豆都在协助贺星芷选定一同前往润州的下属名册,又要收拾去润州的行李,还得规划好回去的路线。
好在有钱,很多困难都迎刃而解。
贺星芷唯一愁的是找不到水路的船只。
得知润州水患后,官船都被征调去运粮赈灾,商船更是紧缺。前两日听闻如今连漕帮的私船租金都涨了三倍有余。
贺星芷虽有些心疼钱,但花多些钱租好的私船她也是能接受的。再怎么着也不能苦了自己。
可问题是现下连空余的私船都租不到。
宋怀景此次又伪装了身份,他们一行人定是不能借他作为参知政事的便利借官船。
贺星芷想着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实在不行就得稍微绕远路全程走陆路。
最后她与宋怀景定好在两日后启程前往润州,今日一早她收到了崔汐真邀她去她府中的信。
正巧有东西想给崔汐真,贺星芷便派人给了答复,收拾收拾去了睿王府。
这还是崔汐真成亲后,贺星芷第一次去到她如今的新府,她唤人带了不少崔汐真爱吃的糕点,又带了些香料铺中的香囊。
这香料铺正是宋怀景前一阵赠与她的铺子,茶肆与点心铺她暂且歇业,准备重新修葺。
只有香料店还维持营业,贺星芷先是联系之前相熟的胡商,从他那售卖了不少从西域来的正宗奇异香料,又请人配了驱蚊的配方做成香囊售卖,近日夏季蚊虫多,这香料铺的生意倒是好了不少。
崔汐真这人颇招蚊子,前两日她来金禧楼,贺星芷便瞧见她耳垂被叮了个大包。故而这次带了好些个避虫的香囊给她。
终于走到她的院子时,贺星芷已热得出了一身汗,进了她的小院厅堂,贺星芷就趴在冰鉴旁凉快。
“阿芷你可仔细些,又出汗又凉快的,紧着别染了风寒。”崔汐真拿着手帕给她擦干额头的汗。
随后崔汐真又吩咐人倒了水,带了冰酪给她吃。
“好热啊好热啊。”贺星芷嘀咕道,她还以为昭朝的夏天不会这般热。
崔汐真掌心摸了摸她的额头,“今年这天儿确实怪,前两年京城都没有这般热。”
见贺星芷本来热得红扑扑的脸蛋渐渐褪去颜色,崔汐真拉着她坐在案几边,十分八卦地问:“真是奇了,阿芷,你怎的就与那参政大人是亲戚?”
贺星芷皱起眉,“怎么你也问我这事?”
崔汐真掩着手帕笑道:“阿芷这般说,可是许多人都好奇你与宋大人的关系?”
贺星芷点点头,“对啊,感觉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他表妹了。连你也知道,我之前好像还没来得及与你说。”
“何止我知道,王爷也知晓,还与我提过此事,估摸着那上朝的那些官员,都知道个遍了。”
崔汐真顿了顿,柳眉蹙起,“还听说你们幼时便见过面。”
“应该吧,我也不知道……”贺星芷挖着崔汐真的丫鬟刚刚送来的冰酪,吃起来还有些像冰淇淋。
“不知道?不记得了?”
“对啊,可能是很小的时候见过面,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崔汐真撇撇嘴,也觉得毫无印象,“我记忆里,好似也未见过你幼时有何交好的异性亲戚。”
“可能你也忘了呢,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差的,四五岁前的几乎都忘光光了。”贺星芷被冰酪冰得闭起眼打了个颤,又挖了一大勺吃下去。
“也许吧……”崔汐真若有所思。
贺星芷随口将自己要去润州一段时间的事告诉了崔汐真。
顺带给了个小牌子给她,叫她近两月要是去金禧楼吃饭,将牌子给掌柜,掌柜的便会按着贺星芷的规矩把留好的雅间给她。
崔汐真虽然是世家贵女,但不同旁的养在闺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贵女,加上还有与她同样爱八卦的夫君,她自然也是知晓近日江南水患的事。
此前她还庆幸着自己手中在江南的商铺产业并不在受灾区,却未料到贺星芷有那么多铺子在润州。
崔汐真不禁皱起眉,“此次可凶险得很?要不要我拨两个暗卫护送你,皇室的暗卫,功夫都不在话下。”
贺星芷摇摇头,“别担心,有宋怀景派的暗卫一同前去。连宋怀景也跟着一同去润州,这样一个大官在,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宋大人也跟着一同去?”崔汐真话说出口才想到,“可是去治水的?”
“嗯嗯。”
这点贺星芷倒没有与崔汐真多说。
毕竟宋怀景本就有意隐瞒身份南下,此事应当也算是机密,这般想着,她又有些后悔方才有些话不过脑就将宋怀景也去润州这件事说与崔汐真听了。
但崔汐真倒也是个聪明的,并没有再问些什么。
只是她依旧忍不住好奇问道:“那阿芷平日都是住在参政府了吗?”
贺星芷点点头,“对,宋怀景他那府邸够大的别说一个我,十个我住进去都绰绰有余。就是他府中人很少,清冷得很,活人气息确实不太足。”
崔汐真叹了一声气。
“真真你叹气作甚?”
“只觉得好突然,前一阵,你都还不认识宋大人,你我二人还在宋大人背后八卦他与他亡妻的事,今时你却变成了他的亲戚。”
不知为何,崔汐真说出这话时,贺星芷感觉浑身一寒,明明她已经吃完冰酪了,怎的又会像突然吃下一大块冰杯冷得一颤的感觉。
“真真,你之前说的好像有点真。”
“阿芷这是何意?”
“此前有一次我无意在宋怀景面前提到了我那亡故的表嫂,只觉得他那时神情怪异,还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
崔汐真凑近,语气说笑般:“莫非宋大人他那亡妻还真不是人,是什么神神鬼鬼。”
盛夏的日光被窗边垂下的竹帘滤成斑驳碎影,屋内的冰鉴冒着冰凉的寒意,将暑期隔绝在外。
屋内因为这额外加上用来避暑的竹帘显得格外幽暗,青天白日,却有一种阴森森的凉意。
贺星芷骤然感觉头上传来阵痛,连带着这莫名的寒意刺入骨髓,明明她也知崔汐真这是玩笑话,可不知为何她浑身汗毛竖起了鸡皮疙瘩。
甚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眩晕感,贺星芷连忙捂住崔汐真的嘴,感觉冷汗终涔涔。
“别,别说了,好吓人啊。”
崔汐真笑得发抖。
“好好好,不说了,阿芷你真不经吓。”
“别说别人的事了,我倒是有些想八卦你。”贺星芷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你夫君对你可好,那什么事和谐吗?”
崔汐真笑着瞪了她一眼,拿着手帕挥过去,“阿芷你不知羞!”
“我这哪是不知羞,我这是关心好友。”
“阿芷你……”
“到底怎么样,啧啧啧,我瞧你这样,那是不是还不错的意思?”
两人说笑不多久便到了吃晌午食的时候。
外头实在是热也懒得去金禧楼,两人在崔汐真的小厨房吃了午饭。
用饭时,贺星芷才有些怀疑崔汐真此前夸赞金禧楼大厨手艺比她王府中的还好是表面的客套话了,这王府不愧是王府,王府中的厨子就是曾经的御厨,做的饭又怎会难吃。
结果贺星芷吃得太饱,饱到昏昏欲睡,索性在崔汐真为她理出来的客房睡了一觉。
本想着小憩一阵,结果她一觉睡到了申时,睡了接近两个时辰!
崔汐真瞧她近日好似没休息够,没忍心吵醒她,还是宋怀景亲自来了这睿王府寻贺星芷说有要事要与她说,才将她叫醒。
直到上了宋怀景的马车,贺星芷都是一脸呆滞茫然的状态。
她想要提起精神,都提不起来。只感觉自己有半个灵魂已然悬浮在身体外边,四肢也发软得提不起劲来。
这还是贺星芷第一次坐宋怀景的马车。
两人相对而坐,不近不远。
宋怀景只静静地看着她,知晓她还没清醒,甚至带了点起床气。
从前阿芷便经常这样,连轴转忙了六日,第七日便会倒头大睡,若不是他将她叫醒吃饭,她甚至能睡一整天。
只是这样一睡下去,等傍晚醒来时,就像丢了魂似的,还异常的悲伤。
从前的阿芷说:“这是刻到人骨子血脉里的悲伤。据说远古时期人是群居动物,常在傍晚迁徙,中午睡到晚上才醒,见周遭空空荡荡,就会误以为族人离去,自己被族人遗忘,故而感到十分失落恐慌。”
虽然宋怀景没完全听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也不知这是哪来的道理,但他一直记到了现在。
直到回到了参政府,贺星芷才好似有了些精神,感觉心脏没有咚咚咚跳得厉害。
“能走吗?”宋怀景问,“若是不能就驱车回到你的院子。”
贺星芷摇摇头,“不想动。”
“好。”她只听见宋怀景就这样简单地回了一句。
“宋大人,不是说有事找我吗?”
“嗯,方才见你身子不适好似还未睡醒,故而没有与你说。与前往润州此事有关。”
宋怀景顿了顿,“此次我微服与你一同南下,我已禀报圣人。不过还未与贺姑娘商讨我在商队中扮演何种身份?”
贺星芷提起了神,宋怀景好歹也是掌握实权中官职最大的那位,怎么也不能让他伪装成奴仆……
她摸了摸鼻尖,似是在仔细思考,“不用演吧,就说是与我一同做生意的族中兄长?”
贺星芷记得江南正好有一对有些名气的商人兄妹,兄妹一同经商互相帮衬实属正常。
见宋怀景似是有些迟疑并没有立即回好,贺星芷想起以前看的电视剧主角伪装身份总是喜欢扮演夫妻。
她突然笑了两声,话不过脑地反问道:“难不成还能扮演夫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