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了。”韩乙站在一棵高树上, 他仔细辨认过后,说:“是我们的人, 看来胡虏走了。”
韩乙跳下树,大胡子和曲丁庆他们从竹林里走出来,他们这些明显看出有武功在身的人,为避免胡虏起疑,在胡虏上岸的一个时辰后,躲到他们屋后的山上。
“韩县令, 胡虏走了,马大人让我来通知你们,能出来了。”来传话的是个衙役, 他愤愤道:“韩县令, 你是不知道, 胡虏不仅收了银钱,还牵走我们的牲口,贪心的很。”
“没朝县里的女人下手吧?”韩乙关心这件事。
“没有,马大人给钱了,他们拿到钱就没找茬。”衙役说。
韩乙放下心,他从山上下去, 说:“人没事就好,牲口没了还能再养,银钱没了还能再攒。”
“这倒是,好歹我们潮安县的人口是齐全的,原本潮禹县的人口比我们要多五百余户,眼下只余六百来户,在胡虏兵手上折了一大半。”衙役又是庆幸又是唏嘘。
“也有一部分是之前被朝廷军队征做民兵带走了。”曲丁庆说,“对了, 跟随幼帝的军队战败后是如何处置的?你有没有在胡虏口中听到风声?”
“跳海了,全部跳海了。”
“全部跳海了?”曲丁庆和大胡子齐声问。
衙役点头,他敬佩地说:“他们宁死都不肯投降,宁肯自杀也不肯死在胡虏手上,挺有骨气。”
韩乙四人沉默下来。
回到镇上,镇上的乡民已经在着手修缮房屋,有人看见韩乙,站在半倒的墙边问:“韩县令,我们什么时候去定安寨接妻儿老小回来?我家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
“你自己不会做饭?”韩乙脚步不停,说:“先修房子,房子修好之后再去接人。缓个一个月,确定胡虏不会再来,我们再去接妻儿老小回来。”
两个男人从街尾撵过来,“韩县令,韩县令,你等等。”
韩乙止步,曲丁庆他们跟着转过身去看。
“韩县令,我们是海边的渔民,我们村的房子都被毁了,我们没地住啊,手上也没钱再盖房,我们可咋办?”
“对,我们的渔船也没了,连个挣钱的家伙都没有。”
这的确是个事,韩乙想了几瞬,头一个念头是把人迁去潮禹县,潮禹县所剩人丁不及战前的一半,空置的房屋多。可潮禹县不临海,渔民无法出海打鱼,失了生存的根基,他们估计不会愿意。
“先去县衙登记,半个月内,我一定让你们有房子住。”韩乙承诺,他跟身侧的衙役交代:“你带两三个人去找各乡的乡长,让他们统计各个乡各个村房屋损毁的情况。”
“是。”衙役领命。
两个渔民见状跟衙役离开。
韩乙转过头看向孙大成和大胡子,问:“你俩谁回定安寨一趟?让丹穗尽快回来帮我。”
“她前天跟寨民一起回定安寨你怎么不拦着?”曲丁庆问。
“没想到这一点。”韩乙面上有些不自在,在好友面前,他坦然相告:“让我杀胡虏人我擅长,在治理县务方面,我得让她帮我拿主意。”
“曲夫子的确有这个本事。”大胡子出声,他很信服丹穗。他看向孙大成,问:“你要回定安寨吗?回去看看你小女儿。”
孙大成笑,“你要回吗?你比我惦记着要回去吧?这个机会让给你算了,你早点请我们喝喜酒。”
曲丁庆笑一声。
大胡子搓两把胡子,他含糊说:“那我走一趟去请曲夫子回来。”
“想要回来的人一起带回来,但不要都带回来了,让他们每家至少留个孩子在定安寨,等潮安县彻底太平了,我们再去接。”韩乙交代。
大胡子应下,他踟蹰两瞬,问:“还有事吗?今天天色还早,要是没事,我这就去梅州。”
韩乙挥手让他走,他则带着曲丁庆和孙大成前往位于迎安大街上的县衙,走在路上,他问二人对安置无家可归的渔民有什么看法。
“我哪有什么看法。”孙大成脱口而出,他拒绝思考。
“我们留在定安寨的不还有一些东西,把那些东西变卖了,钱分给渔民盖房子。”曲丁庆说。
“现在到处都有胡虏兵,我们变卖从胡虏手里抢来的财宝,会不会招来麻烦?”孙大成不是很踏实。
“孙大哥说得是,变卖那些东西还要等时机。”韩乙说。
走一段路,韩乙又问:“曲大哥,孙大哥,以后你俩有什么打算?是继续经营武馆,还是来县衙当班头?”
曲丁庆跟孙大成对视一眼,孙大成先说:“我没啥官瘾,当个武师傅就行。”
曲丁庆也选择当武师傅,以前在武馆,韩乙虽说是馆主,但大多数时候跟他们一样,都是教人练武的武师傅,没有高下之分。如今韩乙是县令,在潮安县他是老大,他去当个捕头,那就是时刻要听他吩咐,有严苛的主从之别。
韩乙松口气,他也不想让县衙里都是他的熟人。
“那以后武馆就交给你们打理了。”韩乙说,话落,他看见两个挑青砖的男人像贼一样,见到他转身就要跑,他吼一声:“站住。跑啥跑?你们是哪儿的人?在哪儿弄的青砖?”
挑砖的男人支吾一声,韩乙虎着脸又斥几句,他老实交代:“从王家赌坊里拆的砖。大人,可不止我们俩拆砖,大家伙儿都在砸墙拆砖拆房梁。”
韩乙赶去一看,迎安大街上的三座赌坊都被拆了,砖瓦被一大群人抢光了,房梁也被人抬走了,地上只剩茅草和黄土。
“去王家大宅看看。”韩乙转身就走。
不出他所料,王家大宅里人头拥挤,之前这座宅子被胡虏占了,墙体和屋顶都是完好的,眼下院墙被砸塌两堵,屋脊上骑坐着掀瓦片的男人,房梁都露出来了。
韩乙、曲丁庆和孙大成三人分三头阻止他们的行动,拆砖捡瓦的人慑于他们的威风停下砸抢的动作,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开,上百人挤在宅子里不肯走,嚷嚷着说王家大宅是王家九霸搜刮民脂民膏建起来的,如今王家人都死了,王家大宅无主,他们来拆房子捡瓦也是理所应当。
韩乙清楚王家九霸还有后人存活,但他跟乡民一样选择忽略,他蹬着墙三两下跃上墙头,他站在墙上背手而立,高声说:“这座占地甚广的宅子是用民脂民膏建成的,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有一点我不清楚,在场的诸位,你们其中谁受王家九霸压榨最狠?谁又最轻?受王家九霸压榨最轻的人要是从这儿拿走的砖瓦过多,对其他人是不是不公平?”
“那你说要咋办?”下面有人问。
“你们受王家九霸压榨剥削不是我在任期间发生的事,而且王家九霸已死,后人也死绝,这是一桩没有被告的官司,衙门按说是不受理的,我不给你们断官司。这个宅子是无主的宅子,暂且收归官府所有,日后或许会被拿来分给房子损毁的人,具体怎么分还没确定,没房的人回去找村里的村长登记。”韩乙宣布,不等乡民们做出反应,他继续说:“今天就算了,你们拆下来的砖瓦自行带走,过后我会安排衙役过来守着,再有来私拆砖瓦的,一律抓起来关进大牢。”
先有甜枣再给棒子,这帮子人不敢再有意见,在韩乙的盯视下,他们各挑上各的担子,带上砖瓦离开。
韩乙不放心,他让曲丁庆和孙大成在这儿守着,他独自去衙门,唤两个衙役去王家大宅换他们俩。
“马大人,辛苦你了。”韩乙在后衙见到马县官,他拱手一拜,谦卑地说:“我代潮安县幸存的九百余户乡民感谢你。”
马县官不搭理,这两天他在胡虏兵面前受的屈辱不是韩乙三两句话就能抵消的。
韩乙不介意他的怒气,他能理解,马县官在胡虏兵面前说的话是他们商量好的,经丹穗润笔后交给他,那些屈辱的话非常人能忍受。
“你要回定安寨吗?我安排人送你过去。”韩乙问。
“曹师爷跟我七八年,他家里人口多,指望着他的俸禄吃饭,我把他留给你,你别把人赶跑了。”马县官乍然说起这事。
“师爷跟讼师是一个人吗?”韩乙问,他没忘答应丹穗要让她当讼师。
“衙门没有讼师,师爷是协助你审理案件、拟判词、起草公文、管理户籍、仓库、赋税、为你出谋划策的。”马县官跟他讲解,“师爷相当于是你的笔杆子和另一张嘴。”
“那曹师爷肯定不咋样。”韩乙断定,估计也是个窝囊的。
马县官反驳不了,他恨恨说:“你给我个准话,能不能留下他。”
“能,你的面子我肯定是要给的。”韩乙叹气,“马大人,你给我出个主意,我想让丹穗来当讼师,她适合什么职务?给曹师爷当手下?”
马县官皱眉,“你认真的?官场上可没有女子。”
“前朝还有女皇帝呢。”
“你也说是前朝了,如今是胡虏当政,日后是什么样谁说得准。”马县官想了想,说:“曲夫子要是只想当讼师,我建议她当民间讼师,为乡民写状子代乡民出堂辩讼,这种讼师在民间更得人心,也容易传出名声。这样就是外地的人听闻她的名声,对她也没什么影响。但她要是在官府当师爷,女子为官,消息传出去她可是要被骂的,搞不好还要受刑。”
韩乙觉得他说得在理,丹穗当民间讼师,她还能办她的私塾,不影响她教书。他发现马县官还有几分本事,于是又请教安置渔民的事。
“遣无房的乡民去潮禹县肯定是不行的,有人丁才能多收赋税,你把人送走了,赋税不也拱手让人了。”马县官嫌弃地看他,阴阳道:“韩大人,你多看点书行不行?少说蠢话。”
“赋税收了也上交朝廷了,又不落在本地,我也不贪,多跟少有啥区别。乡民遣去潮禹县能分到房子分到田地,对他来说可是好事。”韩乙犟着反驳。
“那你问我做什么?”马县官来了脾气,他赶他滚蛋,“明天我就回定安寨,我不帮你做事了。”
韩乙不留他,他去前面召集衙役,将衙役分三班派出去巡逻,如今潮安县乱得厉害,乡民们刚打过仗杀过人,冲动的劲还没过,容易动气动手,急缺管束。
当晚,衙役就带回三桩官司,不是为宅基地打架就是为偷盗打架,三桩官司六个人身上都见血了。
韩乙二话不说先把人关进大牢,让他们先冷静一夜。
隔日,韩乙派人通知曹师爷,让他送别马大人之后立即来官府当差。
韩乙连着六天坐在衙门给乡民们断偷鸡摸狗、占地抢财的鸡毛蒜皮官司,他夜里做梦都在听人吵架骂人,惊醒后人都是懵的。在第七天的时候,六个乡长找来上交无房产乡民的名单,他顿时来了精神。
“沿海十个渔村,十个渔村的房子都毁在战火里,房屋被烧,要想重盖还得先清走地基上的废墟。”金乡长说。
“重盖不是问题,主要是没银钱,渔民们家底薄,在定安寨毫无进项地生活一年多,家底早就空了。更大的问题是马上就要进入多雨的月份,大家伙儿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另一个乡长叫苦。
韩乙没接腔,他翻着手上的名册,十个渔村共有三百七十八户人家,就是再来两座王家大宅也不够分。
“我要去潮禹县一趟,过两天回来。”韩乙合上名册,说:“你们先回去,至于没房的渔民,让他们来镇上找有房的人家借间屋挤一挤。”
韩乙留曹师爷在衙门断案,他孤身去潮禹县,去潮禹县衙门问县令若是有人口迁过来,潮禹县能否分房屋和田产。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回到潮安县按兵不动。
直到丹穗带着孩子和七百妇人一起回来,韩乙立马找她询问意见。
“现在的问题是潮安县县衙没钱,乡民也没钱,田地荒着无粮种,大海在眼前无船只,乡民没有进项也盖不了房,再拖下去连吃的粮食都没有了。我的想法是迁一部分种地的农户去潮禹县,他们的房子腾出来给渔民住,这样渔民日后能捕鱼也有田地出产,能快点缓过来。”韩乙说。
丹穗不同意,“你有没有想过,潮安县在海边,以后还要应对海寇,没有人就没有兵,你把人送走了不是自断臂膀。至于渔民没地,你忘了,王家九霸不是使计从刘地主手上拿走一千亩地,王家九霸死了,这一千亩地归官府,你再给分下去。一千亩地和一座大宅,要房的分房,要地的分地,足够了。至于粮种,你去定安寨借,去春水寨买,去高山寨赊,有粮有收成,一两年就缓过来了。”
韩乙不是没想到这个问题,只是觉得有他和魏丁、曲丁庆他们,五个人能顶上百个农夫,日后杜甲过来,说不准还会带来一些义军,届时,潮安县武力大增。不过他不能确定杜甲会不会来,也就不好跟她说这个可能,考虑过后,他说:“那我听你的?幸好我等你回来才做决定。”
“听我的。”丹穗按下孩子索抱的小手,她大包大揽道:“把没房的名册给我,县里的户籍也给我,再给我安排几个衙役听我吩咐。”
丹穗在衙门里坐两天,出门一趟,回来就定好分地分房的标准:王家大宅四进院隔出三十三户,选择住房的三十三户渔民不参与分地,余下的三百四十五户渔民,每户能分到二亩八分地。
至于乡镇上房屋烧毁的一百一十二户乡民,有四十个摊位和一百零四棵树分下去作为补偿。摊位是在原赌场的地盘上划分的,一百零四棵能做房梁的粗树也是王家的一座山上出产的。
除此之外,县里的刘地主、彭地主和王乡绅经丹穗劝说,他们承诺租种他们名下田地的佃户两年内免二成租子。
半个月后,韩乙带着从梅州或借或买的五百石粮种,以及借住在定安寨二千余个乡民返回潮安县。
潮安县乡民在得到房和地后,积极地展开战后重建事宜,没房的渔民选择在分得的田地附近搭竹棚盖草屋,此外一部分渔民选择前往崖山,试图在大战后的战场上寻宝,一部分渔民选择前往潮禹县赊树造船。
镇上的商铺已开门做起生意,商铺的墙上火烧的痕迹依旧在,但因有人走动,人气养房,房屋上狰狞的痕迹渐渐变得不起眼。
陈旧的官府里,韩乙听着曹师爷汇报县里的情况,他再一次庆幸他把丹穗带出平江府,甚至罕见的生出一个念头,十分惋惜她不是个男人。
就在这时,闻姑婆来传话,丹穗收拾东西准备搬回去住,让韩乙安排两个衙役去搬东西。
“你不住在后衙了?”韩乙过去问。
“不住。”丹穗坚定地摇头,“后衙吵闹,你在衙门断官司,我在后面能听见吵架声,扰人极了。我要搬回我们的宅子里住,我还要继续教书。”
“那我也搬回去住,我早上来衙门,晚上再回去。”韩乙不愿意过孤家寡人的日子。
丹穗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她压根没有让他独住的打算。
“你去搬,我们今天就回去住。”她使唤他。
衙门的衙役来帮忙搬家,韩乙便从丹穗手上抱过孩子,丹穗空着手走在前面带路。
回到熟悉的地方,丹穗和韩乙从前院进去,武馆里只有零星十来个孩子在练武,武师傅只有魏丁一个人,其他人不见踪影。
“二哥,二嫂,你们要搬回来住?”魏丁大喜。
“对,你不是想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嘛,我跟你二哥商量了好久,决定搬回来住。”丹穗信口胡言,“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另外的三个武师傅呢?”
“大胡子找他们有事,他们都回去了。”魏丁回答,他跑回二进院,高声喊:“姐,二哥和二嫂回来了,晏平也回来了,他们要搬回来住。”
飞雁惊喜地跑出来,晏平看见她,喜滋滋地喊:“姑姑!”
“哎!”飞雁跑来抱孩子,“真好,真好,你们一回来,家里立马就热闹了。”
此时前院传来高呼声,韩乙和魏丁快步跑过去,看见孙大成和曲丁庆中间夹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丁大哥,你把胡子刮了?不对,你多少岁来着?不会还没我大吧?你长得真嫩,像个女的。”魏丁大呼小叫。
曲丁庆和孙大成已经笑过了,这会儿一听这话又笑得合不拢嘴。
大胡子不自在地搓搓下巴,他跟韩乙说:“这个月月底,我跟李黎成亲,你来喝喜酒。”
“行。”韩乙又盯他几眼,回头大喊:“丹穗,你快来看,大胡子长得比我还俏!”
韩乙长相俊美,大胡子是长得俊俏,他的五官和脸型有点女相,最反差的是,他的身形是韩乙他们几个人中最壮的一个。眼下没有胡子遮掩,配上半脸的青胡茬,怎么看怎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