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乙他们护住女人和孩子, 高声阻止四五次,热情送菜送布的围观人群才停下亢奋的举动。
聚集的人群稍稍散开, 韩乙替丹穗拿下盖在她头上的几尺布,低头见地上堆着一堆鸡鸭鱼肉菜,她手上抱着的肥母鸡还在扯着嗓子咯咯叫,他心情有些复杂。他行侠仗义这么些年,一直是隐秘地做,不敢走到人前, 甚至不会让人知道他姓甚名谁,那种除暴安良后的快感只能自己独自品味,这是他头一次体会站在人群中享受众人欢呼的呼声, 心里的高兴和激动是骗不了人的。
一个竹筐被抛进来, 送竹筐的大婶喊:“快把东西装起来, 你们拿回去吃。”
“侠士们,以后姓王的恶霸再犯事,我们能不能去找你们替我们主持公道?”有人问。
此话一出,立马得到高声应和。
“能,不止是王家,县城里但凡有人欺男霸女、犯下命案, 在官府里得不到公道,都可以去寻我们帮忙。”韩乙豪情万丈地说,此刻他惩恶扬善的情绪达到顶峰。
人群再次欢呼起来。
丹穗和李黎她们把地上的菜都捡进筐里,她粗略估算一下,这一筐菜的价值在三五贯之间,不便宜了。
“这些东西我们厚着脸皮收下了,多谢各位。不过我们不白拿,若是有人想让自己的孩子学武, 但又不确定他们有没有习武的根骨,都可以送到我们的武馆里,由我们的武师傅亲自检查。有根骨的孩子可以考虑走习武这条路,学成后可以入伍当将军,也可当镖师或护院,不想离家也可以考虑在我们武馆当武师傅。”丹穗高声说,她是真心想要回馈在场的每一个人,也有意替武馆拉生意选拔好苗子。
话落,巷道里安静一瞬,继而欢呼的声音震天响。
“我们走吧。”丹穗对韩乙说。
韩乙点头,他拥着她开道挤出去。曲丁庆和郭飞燕忙带着两个女儿跟上,大胡子让两个残兵抬沉甸甸的竹筐,他换手拿刀,护着李黎和小娥,见小娥走得艰难,他一把抱起孩子。
“娘——”小娥有些害怕他,她忙转头找她娘。
“让你丁叔抱着你,走出去再说。”李黎说。
回去的路上依旧有人跟随,有人大肆宣扬他们的壮举,回程的路上声势不减,大胡子便没放下小娥,一路把人抱回家。
关上门,一并把喧闹的人声关在门外,待坐下歇息,十来个人面面相觑,继而一起笑出声。
“痛快,真是痛快。”曲丁庆拊掌轻笑。
丹穗抚一下胸口,压下激动的情绪,她着手善后:“曲大哥,孙大哥,丁大哥,我没跟你们商量就许下无偿给孩子们摸根骨的承诺,你们没意见吧?”
“没事,我们没意见,趁这个机会,我们也能选出一批好苗子。”曲丁庆说。
孙大成和大胡子赞同。
“我也是这样想的,如今我们的名声一举响彻潮安县,如果官府继续不作为,我们有可能取代官府的地位,这意味着需要你们的时候少不了,但你们四个精力有限,需要培养人手。人手多,声势大,我们在潮安县的地位才不会动摇。”丹穗详细阐述她的想法,“再则我们是外来的,当地人始终会对我们存一分戒心,但当我们武馆融入当地,任用当地人当武师傅,我们外地人的身份才会削弱。这就像胡虏的朝廷入驻上京,朝堂上会任用汉人官员,皇帝的后宫也会纳汉人女子,两者是一个道理。”
曲丁庆和孙大成两人原本还漫不经心地听着,耳朵里突然闯进朝廷、朝堂的字眼,二人立马正襟危坐。
“你、你还懂朝堂和后宫的事?”大胡子率先发问。
丹穗觉得奇怪,“胡虏在上京都建都好几年了,我有所耳闻不奇怪,你们不知道吗?不提胡虏,再往前推,金兵占领长江以北的地盘,金国也曾大量任用汉人官员。”
“你懂得还挺多。”孙大成嘀咕,他有些发怔地点头,“难怪你说的话都挺有道理,以后、以后武馆的事就由你跟韩乙负责,我、我们听你们安排。”
孙大成出口的话有些艰涩,但他坚持着说完了,他虽年长几岁,但不得不服,韩乙和丹穗夫妻俩的确适合做主事人。
曲丁庆沉默几瞬,他叹一声,没有提出异议,相当于是默认了孙大成的话。
丹穗跟韩乙对视一眼,她斟酌道:“多谢你们看得起,那我趁机再多说两句。今天我们出的风头不小,但我们根基浅,为避免打压太过,引起当地地头蛇联合起来反扑,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们要低调下来。尽可能不出门,静下心挑选好苗子,先把心思放在创办武馆上,静等外面的风声平息下来。”
其他人陆续点头,没人反驳。
小娥肚子里咕噜一声响,一干人扭头看过去,小丫头捂着肚子羞红了脸。
“呀!都过晌了,该做饭了。嫂子们,我们去做饭。”丹穗起身,“韩乙,你跟曲大哥他们商量一下束脩定价多少合适,日后有人上门肯定要打听。”
路过两个靠坐在墙上的残兵,丹穗跟着吩咐:“接下来守门的时候你俩注意点,要是再有人送东西上门,尽量让他们把东西带走。”
李石头点头,“晓得了。”
“还有人会送东西上门?”刘环娘问。
“今天从王家宅子里领走儿女的那些人。”郭飞燕说。
丹穗点头。
“对了,曲妹子,你今天怎么没趁机提一提私塾的事?你但凡提一嘴,私塾就不缺学生。”郭飞燕问。
“私塾就我一个夫子,人太多,我教不过来。”丹穗说,“有武馆的名声在,我的私塾早晚能被有心人知道,到时候愿意学点东西的人会自己前来了解。嫂子们,我一直忘了问,你们识不识字?”
郭飞燕和李黎她们三人一致摇头,她们都不是出生在富贵人家,没有认字看书的条件。说来富贵人家的姑娘也不会跟着江湖侠客四处漂泊,吃不了居无定所的苦,也受不了担惊受怕地独自一人抚育儿女。
“等私塾开课了,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去旁听。”丹穗说。
“好。”
*
傍晚,盖房的人离开,韩乙他们坐在落日的余晖里吃晚饭时,大门被敲响。李石头放下碗筷去开门,领进来一个眼睛红肿的女子。
“王静?”丹穗念出她的名字。
“女侠,是我,您记得我?我被我大哥大嫂赶出来了,他们嫌我会影响到他们女儿的名声,不肯认我。我记得您说可以来投靠您,我就来了。”王静麻木地说。
丹穗点头,“没吃晚饭吧?你跟我去梳洗一下,拿副碗筷过来一起吃饭。”
王静这才抬眼看她,再看向其他人,没人面露排斥和嫌弃,她鼻子一酸,低下头拎着包袱跟丹穗离开。
吃饭时大家没有食不语的讲究,丹穗跟王静介绍一下其他人的名字,末了指着李黎说:“家里目前没有空屋了,你暂时跟李嫂子和小娥住一起,等屋后的房屋盖起来 ,你再搬出去。”
“多谢你们愿意收留我。”王静哽咽着道谢。
“以前的事忘了吧,别再提,以后好好过日子。”郭飞燕安慰道。
……
次日,丹穗找到杜堂叔,她让他再请几个帮手,在靠近后院的地方砌六间屋,房屋不必太大,够放一张床一张桌椅再余个一尺宽的过道就行了,院子围大一点,够砌两个灶房一个茅厕。
“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郭飞燕出声拦下李石头。
“外面又来一个女子,我去叫曲夫子。”李石头说。
“我去看看。”郭飞燕放下针线,她嘱咐说:“丹穗在忙的时候不用去打扰她,像这等小事,告诉我们就行。”
李石头支吾一声,他瞄她一眼,脚尖一拐,人快速溜跑了。
“嘿!”郭飞燕气笑了。
刘环娘和李黎都笑了。
片刻后,李石头灰溜溜地溜过来,他支支吾吾说:“郭娘子,那您跟我去一趟吧。”
“跟你家曲夫子报备好了?”郭飞燕没好气道。
李石头挠挠头,“是韩大侠和曲夫子收留了我,他们二人算是我正经的主子,家里的事我肯定要跟他们知会一声。”
郭飞燕不为难他,她跟他去前院,领了个叫海燕的女子进来。
丹穗忙完,她去见海燕一面,见她跟王静黏在一起互舔伤口,她没多做打扰。
“娘,外面来了好多人。”小娥雀跃地跑进来,“好多人领着孩子过来,娘,你陪我一起去看。”
“走走走,我们都去看看。”丹穗说。
前院涌进来一大群人,都是家长带着孩子过来检验根骨,但都是小子,没一个姑娘。人群分做四队,由韩乙、曲丁庆等四人分别检查,他们四人昨晚商量好了,这次检验是实话实说,是好是赖讲清楚。
“四肢短,手指短小,不适合习武。”
“年纪偏大,练武的话要吃大苦头……对,你适合练武,就是年纪大了,这时候练武要吃大苦头,还容易受伤……随你,你回去考虑考虑,要是坚持过来,武馆开业你来报名……束脩半年一交,一次三贯钱。你要想好,一旦报名,中途退出就难了。不满半年,我们不会让你离开,藏家里也会给你绑来。”
丹穗站在韩乙旁边听他跟人讲解,她见有几个小孩苦了脸,她笑笑走出门。
“你家孩子怎么样?”门外有个妇人问。
“不行,吃不了这碗饭。你家的呢?”男人问。
“还算可以,就是有点贵,一年六贯钱呢,也不知道要学几年才能见成绩。”妇人有些犹豫。
“咬咬牙让他学两三年看看,要是真能成气候,以后不用出海撒网逮鱼了。”男人真心实意地劝,“可惜我儿子没习武的根骨。”
丹穗听完两人的对话,她走出门站远一点,见通往市集的路上成群结队的人连成一个长队,她想了想,绕路去后院,站在堆的青砖上。
*
余蕙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靠近集市,集市上高亢热闹的说话声惊得她回过神,入耳的话都跟武馆有关。她看向人头涌动的小道,犹豫了好一会儿逮到一个人少的机会快步走过去,然而很快后来一帮人赶超了她,错身时,几道打量的目光明晃晃落在她身上,议论她的声音随风灌进她的耳朵,她面红耳赤,不得不停下步子。
“快点,我们来晚了,早知道今天不去收网了。妹子,你怎么不走了?不舒服吗?”牵着孩子的妇人路过问。
余蕙摇头,她又动了起来。她走走停停,在日上三竿时靠近一丈高的大宅,而宅门前挤满了人,不知道认不认识,都交谈得热闹。她不敢再过去,又不敢站在路口现眼,只能朝没人的地方走。
“曲妹子,你在这儿啊?让我好找。”李黎从后门出来,她喘着粗气说:“不知道哪家人送来两桶鲜鱼鲜虾,放下就跑了,李石头他们没找到人。”
这已经是今天第五波了,前四波送礼的人都给挡了回去,这次有其他人做掩护,两桶鱼虾放在前院拐角的墙根处,发现的时候,压根寻不到送礼的人。
“那就收下吧。”丹穗看见低着头走在地垄上的女子,李黎离开后,她走过去。
“来了怎么不进去?”
余蕙猛地抬头,丹穗认出她,她是九个无家可归的女子中其中一个,而且在王家还生了儿子,如果她没记错,她儿子已经十岁了。
“跟我来吧。”丹穗说。
“哎。”余蕙慢吞吞应一声,她想了想,说:“女侠,我叫余蕙。”
“我记得你。你什么时候从王家离开的?走的时候,没人为难你吧?怎么决定来我们这儿了?舍得你儿子?”丹穗问。
“他让我离开的,他说等他能从王家搬出来了,就接我跟他一起住。”余蕙说,她隔着衣袖摸手腕上的两道疤,这是她寻死时割下的,自杀两次都被救回来了。
“哪怕王八霸死了,我住在那座宅子里也想死。”她说。
丹穗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她察觉到不对劲,这人说话怎么有头无尾的。
“那就离开,我记得你儿子年纪不小了,能照顾好自己。”丹穗宽慰一句,她带人进门。
之后连着五天,丹穗一直守在后门外,但家里没迎来第四个受困的女子。而前院的热闹也到了尾声,整个县里有意让孩子学武的人差不多都来过了,眼下登门的人屈指可数。
趁眼下门庭冷落,后院的私塾和前院门房的住所开始动工。
又五日,后院新砌的六间屋完工,余蕙、王静和海燕从李黎母女俩的屋里搬出去。
又过半个月,曲丁庆和孙大成他们四家的房屋能住人了,他们搬出宅子,住进自己的家。
二进院的粮仓腾出来了,丹穗决定着手教余蕙等三人学算术,最先从认算盘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