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熹微, 鸡啼未消,出海打鱼的渔民打着哈欠离开家, 行至集市时,天色大亮,集市上摆摊的小贩忙碌着整理摊位上的货。
“胡鱼佬,今早鲜打的鱼肉丸子,要不要来一碗。”卖鱼丸的摊贩吆喝一声。
“行,给我来一碗。”胡鱼佬放下空桶寻个空位坐下。
“有几天没见你来卖鱼了, 找到大客户了?”小贩边捞鱼丸边问。
胡鱼佬笑着点头,“新搬来的那一家不是在张罗着盖房,主家人口多, 请的匠人也多, 我打回来的鱼虾都卖给他们了。”
正说着, 杜瓦匠一行人穿过集市,三十来个男人脚步匆匆往西去,两个挎着筐的妇人停留在集市上买菜。
胡鱼佬跟买菜的妇人打个招呼,他囫囵吞一碗鱼丸,付过饭钱,快步离开前往海边。路上遇到两个住在海边的老渔民, 见二老形色紧张,他开口问:“老叔老婶,出什么事了?你俩这是要去哪儿?”
“没事没事。”老头心不在焉地敷衍一句,脚步不停地自顾自离开。
胡鱼佬觉得奇怪,但他还有事,暗自琢磨着继续往海边走,抵达海边时又遇到一帮神色愤慨而激昂的渔民,这帮人一行上十个, 个个手上掂着菜刀或是握着镰刀。
“于二,出什么事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喊住一个熟人问。
“去接我堂妹回来。”于二高声说,“你们村东边住的几个武师傅,他们要带我们去王家抢人。”
“什么时候去?今天去?”胡鱼佬问。
“对,我们现在去他家集合。”
胡鱼佬当即拐弯,他决定今天晚点去收网,这个热闹十年难遇一次,他得去看看。
辰时初,三十三户人家,共七十八个人聚集在充当练武场的前院,宅门外还守着大几十人,甚至东西两个方向的路上,还有许多人快步往这儿跑。
“人到齐了,走吧。”韩乙说。
丹穗把磨得亮闪闪的断刀递给他,大胡子他们各拿上各的刀,两个残兵也拿上菜刀。
他们走在前面,丹穗和郭飞燕她们牵着孩子跟在后面。
“走。”韩乙走到前院吆喝一声。
一大帮人个个掂着武器从院子里鱼贯而出,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王家大宅出发。
看热闹的人缀在后面,并且沿途不断有人加入。
行路半个时辰,韩乙和曲丁庆他们打头的队伍抵达距王家二里远的迎安大街,这是沿海县城上最繁华的一条街,也分布着三家占地颇广的赌场。
“好汉,那是王家的狗腿子,他们报信去了。”走在韩乙后面的渔民紧张地说。
韩乙点一下头,“没事,不用担心。”
队伍行进的脚步不停,在报信的人进王家大宅一柱香后,韩乙他们站在朱红色的漆门前,门前还悬挂着写有奠字的白灯笼。
“赶得不巧,明儿是王家九个恶棍的头七。”大胡子啧两声,他故意说:“忘记记日子了,该明天过来的,都说头七是回魂日,王家九个恶棍的魂回来跟我们对峙一番,也好还我们清白,免得他们子孙冤枉我们是杀人凶手。”
“哐”的一声响,朱红色漆门从里面大力拉开,一个管家模样的马脸男人带着一帮抡着棍子的打手走出来,他拉着脸说:“你们不要太过分,我们家老爷是不是你们杀的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做了亏心事还敢在青天白日走出门,也不怕老天降雷劈了你们。”
“老天要是有眼,挨雷劈的也该是王家祖坟。”大胡子粗着嗓门回骂。
“休要跟他们说废话。”曲丁庆开口,他看向管家,问:“喊个能管事的出来,今儿要是好商好量,我们放你们一马,不让你们见血。”
“你们有啥事?”
“报信的狗腿子没说明白?我们今天代潮安县所有受王家九霸欺恶的受害人上门,接他们的儿女、亲娘、妻子回家。”曲丁庆高声说。
管家看一眼挤满人头的巷道,再看一眼打头的一帮人手上握的刀,他底气不足地说:“我家少爷们不在家,还有……”
“打进去!”韩乙懒得再听他啰嗦,他举起断刀发话:“我这把刀饮饱胡虏人的血,今儿也尝尝地痞无赖的血。”
话一出,他挥着断刀打头冲上去,大胡子和曲丁庆还有孙大成三人紧跟上去,后面的渔民一股脑挥着菜刀和镰刀大叫着冲进去。
地痞无赖不是兵,都是贪钱好利的宵小,韩乙他们的刀还没落下,堵门的打手一哄而散,他们调头跑回宅子里,各跑各的,生怕锋利的刀刃落在自己头上了。
大门冲破,朱红色漆门砸下来成为脚踩的垫板,之后二门、三门的门板都被拆下来铺在脚下踩。
“快跑快跑,二龙你快跑。”一个貌美的妇人推儿子离开。
“我跑什么?我就不信他们大白天还敢杀人。”
“翠英啊——”
“宝柱——宝柱你在哪儿?我跟爹来接你了。”
“红贝——”
“春娘——”
“……”
攻进大宅院的渔民们纷纷扯着嗓子喊,各个角落里,紧闭的木门打开,一个个身姿消瘦的女子眼含热泪跑出来。
“爹!”
“春娘!春娘啊!爹以为死之前见不到你了。”
“有人看见我娘吗?我是梨花,有人认识我吗?”
两方人如入海口的江水和海水,两道水迅速流融在一起,抱头痛哭声如夏日蝉鸣,哭声一波高过一波。
韩乙见丹穗她们挤进来了,他走过去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带人去别的地方走一圈,看有没有被关起来的。”
丹穗点头。
韩乙让曲丁庆留下,他和大胡子还有孙大成带走两个残兵去扫荡,逢门就踹,遇见一个个含恨瞪着他们的王家人,他们挥刀吓唬。
王二龙甩开他娘大步跑回来,他遇到像强盗一样暴力踹门的五个男人,气得胸口急剧起伏,他瞪着俩险些脱眶的绿豆眼,恨意十足地说:“你们这帮贼子,杀父之仇,我们王家但凡死不绝,早晚要报这个仇。”
“这间屋关的有人。”大胡子踹开门让李石头进去救人,他盯着王二龙打量一圈,饶有兴致地说:“你排行老几?跟王大龙长得挺像,以后夜里睡觉多安排几个人守着你,小心跟他一样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王二龙脸色一变,追过来的妇人听到这话软了腿,她面色仓惶地抱着儿子不许他再说话,软声道歉道:“好汉饶命,我儿胡说八道,还求你们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大胡子当做没听见,他扛着大刀大摇大摆走了。
其他王家的人纷纷垂下头,个个安静如鸡,生怕被人记住长相,下一个死的人是自己。
半个时辰后,韩乙他们回到人群聚集的三进院,还带回五个关在荒凉偏院的女人,她们面容消瘦,脸色蜡黄,眼里含着彷徨的亮光在人群里寻找。
“三妹?”一个男子从人群里走出来,“是芬芳吗?”
“是,我是芬芳,大哥呜呜……”芬芳瞬间腿软,她摔倒在地,匍匐着爬过去。
“走,大哥带你回去。”男子扶起她,他也抹眼泪,“遭瘟的王八蛋,他抢走你又不好好待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芬芳用沾灰的手抹一把眼泪,她骄傲地说:“我用簪子捅了王五,可惜没捅死,他把我打一顿丢在偏院,我命硬熬过来了。大哥,爹娘呢?他们二老没来接我?”
“回去再说。”见芬芳还要追问,男人说:“回去再说,别耽误好汉们的事。”
丹穗对芬芳这个名字有印象,芬芳被王五霸掳走后,她爹娘在报官无果之后,二老自己上门讨要自己的闺女,结果被王五霸安排的打手往死里打,两个老人抬回去的第二天就咽气了。
“先安静一会儿。”韩乙吼一声。
丹穗走出来,她展开手上的纸,用潮州话说:“我先点一遍名字,点到名的站我右手边来。”
四十二个人名,但只有三十五个人出列,丹穗把无人响应的名字圈起来,她又重喊一遍。
“我记得有个叫翠翠的,不知道她姓什么,她前两年病死了。”
“姓安,就是安翠翠,她病死了。”
“宝柱也死了,他被王六霸折磨死的。”
“宝柱他爹!”
老头晕死过去,旁边的人赶忙扶他起来。
没人回应的七个名字都已成了亡魂,这七个人中包含两个父母已亡兄嫂不接纳的,余下的五个都有亲人来接,可惜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有没有要收拾行李的?想收拾行李就去收拾行李,拿上行李就能跟你们亲人回家了。”丹穗宣布,“没有行李的,这会儿就能离开。”
此话一出,一部分人利索地回屋收拾行李,余下的一部分面带犹豫,吞吐地跟亲人说在王家生的有孩子。
“孽种不能带回去,你一个人跟我回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尖声说。
丹穗和郭飞燕她们看过去,穿着光鲜的女子脸色涨红,她垂着头不做回答。
“你这就跟我走,行李什么的不要了。”老妇人拽着女儿往外走。
“娘,我不能抛下孩子,他很乖巧听话,也很孝顺,跟王二霸不一样,他背地跟我说等他长大了会替我去看你们。”
“我不稀罕他来看我!那就是个孽种!”老妇人推她一把,她气得大骂:“你疯了?你有没有骨气?你个黄花闺女被王二霸掳走,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在这儿妻不是妻妾不是妾,生的孩子叫什么?奸生子的身份都比他上得了台面。”
“娘,你别逼我!”女人大哭。
“我逼你?是你在逼我!你你你……”老妇人颤抖着手指她,她老泪纵横,又一把擦掉,硬气地说:“你今儿要是打算带那孽种走,你就留在这儿过你的好日子,我就当我这些年为你流的眼泪是哭我五年前死去的女儿,我当你死了。”
“娘!”
老妇人扭头就走,她又擦一把眼泪,哭着说:“你两个弟弟都不情愿接你回去,嫌丢脸,我不怕丢脸,我搬出来不让他们养我也要接你回去,你……我怎么没跟你爹一起死了。”
“娘,我……”
“娘——”
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哭着跑出来,女人迈开的腿又退了回来,她走也不是,离也不是,望着老母亲的身影一步步走远,而儿子在一步步靠近她,她捂脸痛哭。
王二龙赶来一帮大小不一的孩子,年纪大的有十来岁,年纪小的还不会走,他面带兴奋地催促:“快喊娘,你们娘不要你们了。”
没有儿女的女人们收拾好行李过来,她们没心思看热闹,迫不及待和亲人一起走出这个牢笼。
一边是逃出牢笼的同伴,一边是声声喊娘的孩子,余下的十五个女子迟迟下不了决定。
“二哥,我们走吧。”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挎着两个包袱走过来。
“娘——”一个六七岁大小的男孩牵着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追赶上去。
“娘,你带上我和妹妹……舅舅,你带我们走。”男孩哭着喊。
男人回过头,他看向妹妹,问:“真不带他们?我们家能多养两个孩子。”
女人坚定地摇头,“不带,我不想再回想起这几年发生的事,看见他们我就忘不了。十二,照顾好自己和妹妹,王家的日子要好过许多,离了我你们也不会吃苦。”
说罢不论两个孩子怎么喊,她始终没再回看一眼。
“唉!有点心酸。”李黎叹,“挨千刀的王八蛋,害了好人家的姑娘,也害了孩子。”
余下的十五个女子陆陆续续也做好了决定,六个放弃跟亲人离开,五个带着孩子跟亲人离开,三个撇下儿女独自跟亲人离开,还有一个是没有亲人来接的。
“女侠,请问一下,你们知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叫李玲珑,家住在杏花巷。”李玲珑忐忑地靠近丹穗。
丹穗翻了翻册子,说:“你娘两年前去世了,你爹跟你大哥一起住,身子骨不好。你大哥说家里没地住,不能来接你。不过你要是独自一人离开,我们可以收留你,我教你算术,学会后能当账房养活自己。”
“那、那……不能带上我女儿吗?她很乖的。”李玲珑舍不得孩子。
丹穗看一眼她牵着的女孩,女孩已经七八岁了,她已经懂事,却不会隐藏心思,眼睛里的恨意明晃晃地暴露在阳光下。
“不能。”丹穗摇头,“你女儿恨我们。”
九个无家可归的女子,两个死了,一个李玲珑,余下还有六个,其中有两个也是生育了孩子。
“你们几个家里情况有点复杂,是走是留自己决定,如果决定离开这儿,家里又不愿意让你们进门,你们来找我们,我们给你们提供住的地方,还教你们识文断字,有一技傍身后才会让你们离开。”丹穗把自己家的住处告诉她们,“你们好好考虑考虑,什么时候都能去找我们。”
“多谢女侠……还有几位好汉。”林燕诚恳道谢。
丹穗失笑,她也成女侠了。
“都走吧。”丹穗说,“我们也该走了。”
没有孩子的四个女子利索走人,两个有孩子的还在犹豫。
韩乙扫一眼院内,目光瞥到王二龙以及目含恨意的其他人,他告诫道:“都安分点,你们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我们必找上门。对了,管好你们的狗腿子,如今我们在这儿安家了,你们王家横行霸道的日子结束了。”
大胡子抬起刀在王家人身上指一圈,他警告道:“家里不想再办丧事,就别去找今天从这儿离开的这些人的麻烦。”
丹穗看向那几个依旧面带犹豫的女子,说:“半个月内改变主意的,自己一个人去我家找我们。”
“走了。”曲丁庆说。
一行十四个人,扛刀的扛刀,牵孩子的牵孩子,在王家人的盯视下,闲庭信步般的悠闲离开。
王家大宅外面,围观的人群还没散,韩乙他们一露面,“哗”的一声,人群中“哇”声一片,先是不知道谁鼓掌,几息后,掌声由点连成片,响如雷鸣。
丹穗走在行人让开的道里,非常享受上千道注目礼,她整个人轻飘飘的,脚落在地上也没什么实感。再见其他人,个个面露得色,四个小孩道行浅,掩不住自己的心思,一个个笑歪了嘴。
丹穗在人群里看见掌柜娘子,对方热烈地冲她挥手,她也挥手示意。
“给你们。”一个大婶把提篮里绑住脚的肥母鸡塞给丹穗,她面色赤红地说:“给你,你拿回去吃。”
“不不不,我不要。”丹穗把肥母鸡推回去,送鸡的大婶快步后退,不肯再接手。
“肉拿回去吃,新鲜的。”一个男人扔一条猪肉抛给曲丁庆。
这可不得了,刹那间,让开的道闭合,以丹穗郭飞燕她们为圈,鸡鸭鱼肉菜一股脑往她们身上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