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穗月事持续了七天, 得益于韩乙的照顾,她整个月事期间除了去茅厕, 几乎没有踏出过房门,不受寒风侵扰,吃喝洗漱皆是热水,也无烦事挂心,她把自己养得红光满面。
又是一天晚饭,韩乙端饭进来, 说:“今晚是泥鳅炖豆腐,前几天逮的泥鳅,搁清水里养了四天, 泥巴吐干净了, 这顿汤里肯定没有土腥味。”
之前炖的杂鱼泥鳅鳝鱼汤, 丹穗当时吃了没说什么,过了六七天,韩乙又要拿鱼篓去逮泥鳅和鳝鱼时,她有些挑剔地说泥鳅鳝鱼汤土腥味重,想让他炖鱼汤。韩乙当天是炖了鱼汤,但他也逮了泥鳅和鳝鱼, 他把泥鳅和鳝鱼放清水里养着,日日换清水,等泥鳅和鳝鱼把肠子排空了才着手宰杀。
丹穗倚在床头缝发带,她迅速抬下头,又垂下眼说:“稍等一会儿,还差几针就缝好了。”
韩乙“嗯”一声,他摆好桌子,出门去灶房端饭。
发带也缝好了, 丹穗咬断绣线,她取下套在手指上的顶针,把针戳在线箍上,掀开被子下床穿鞋。
“又给你缝好一条发带,你拿去换着用。”丹穗把紫色团花发带递过去,这是她做袄裙剩下的边角料,做不成别的东西,只能缝成发带用来束发。
韩乙接过,他捏着发带扫一眼,在带尾看见一柄银白色小刀,跟她给他做的棉袍、荷包一样,都绣着小刀,和他随身携带的大刀样式一模一样。
丹穗坐下吃饭,她先舀半碗汤喝。
“怎么样?没有土腥味了吧?”韩乙揣起发带,他盯着她问。
丹穗点头,“韩大侠,你懂的好多啊。”
韩乙满足了。
二人安静地吃完晚饭,放下碗,丹穗才出声说话:“你明天打算做什么?我身上干净了,想出去走走。”
“明天要去河边等卖藕的船夫,你别去,这两天降温了,河边的风剌脸。”韩乙收拾碗去灶房。
门开了,一股寒风卷进来,丹穗冻得打个哆嗦,她赶忙换上火狐皮裘。
等屋里的饭菜味散尽,她才去关上门。
半柱香后,韩乙送来一桶热水,交代一句早点睡就回屋了。
丹穗睡不着,她一天到晚没怎么动,压根没睡意。她躺在床上回忆自己看过的书,择一本最喜欢的小声诵读,从头念到尾,念罢犹不尽兴,她把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挥着胳膊打着拍子又抑扬顿挫地背一遍。
不知不觉,声音大了起来。
一墙之隔,男人默默睁开眼,他望着黑乎乎的屋顶,竖耳听隔壁的吟诗颂曲声,他听得半懂不懂,却丝毫不耽误他钦佩她的才华。这才是读书人,比老秀才念的酸文腐字悦耳多了。
毗邻读书人,韩乙自觉这晚他也受到了熏陶,夜里做梦他竟然一副书生打扮的模样坐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地念书,上首的夫子看不清模样,声音却是他熟识的。
他正想去一探究竟,扶案的夫子含笑走到他跟前,脸也露了出来。
“韩大侠,我的声音好不好听?”
猛地惊醒,韩乙喘着粗气坐起来,他抹一把脸,一手的汗。
他长吁一口气又砸回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换裤子。
丹穗醒来听到院子里有劈柴声,她穿戴整齐开门出去,天色还是雾青色,而灶房根下堆着一大堆木柴。
“你天不亮就起来劈柴?”她纳闷道。
韩乙含糊地“唔”一声,他不敢看她,只答一句:“早饭在锅里。”
“你已经吃过了?”
韩乙犹豫两瞬,还是选择如实回答:“没有。”
丹穗没多想,她哈气搓搓手说一句要下雪了,“夜越发地长了,我们要不琢磨个打发时间的事?我教你认字怎么样?”
梦里的场景乍然在眼前迸开,韩乙吓了一跳,手上的劈柴刀都劈歪了。他忙不迭拒绝:“不行不行,我不是读书的好料。”
“说不准是你没遇到好夫子,你是不是好料让我雕一雕才知道。”丹穗故意逗他。
韩乙坚决不肯,死活不肯认她当夫子。
丹穗白他一眼,“的确不是块儿好料。”
说罢,她进灶房舀洗脸水,片刻后,她出来说:“你教我习武如何?我认你当夫子。”
“你更不是这块儿料,年纪也不合适。”韩乙直截了当地说,她就没这个根骨。
丹穗不放弃,她争取道:“那你教教我怎么劈人?劈哪个地方能劈晕?劈哪个地方能劈死?你教教我。”
这下韩乙总算正眼看她了,见她眼巴巴地盯着他,拒绝的话到嘴边,出口换了词:“等离开这儿再说,路上我给你逮个胡虏兵练手。”
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脖子供她练手。
丹穗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
“吃饭吧。”韩乙不劈柴了,他待会儿还要去河边等卖藕的船夫,陆陆续续已经兑了八十贯铁钱,他打算今天托船夫拿一百贯的钱引兑五个银锭。
早饭是红豆粥,下饭菜是小葱拌豆腐,粥煮得多,韩乙出门时还用竹筒装一筒滚烫的粥带走。自他得知船夫在深更半夜就要出船离家,顾不上吃饭,他每次煮早食都会多准备点。
韩乙离家后,丹穗打水把她睡的卧房仔细擦一擦,出了自己的门,她犹豫片刻,又重新换水去打扫男人睡的屋。
门一开,一条湿答答的亵裤映入眼帘,绑在床柱上的麻绳一头系在锄头上,绳索上空荡荡地挂着一条湿裤子。
*
“我回来了。”
半晌午,韩乙进村,靠近落脚的小院,他高声喊一声,免得院子里的人听到脚步声提心吊胆。
丹穗给他开门,目光顺势在他脸上刮一圈。
韩乙闻到久违的清苦味,叶子的清香气混着淡淡的苦香,提神又醒脑。
他朝她头上看两眼,没洗头啊。
“船夫从他村里给我买了五斤羊肉,晌午炖羊肉?”他问。
“行,吃罢我正好洗头发,你要洗头发吗?”丹穗问。
“也行。”
韩乙把羊肉送到灶房,他脱下新棉袍,打算换上旧棉袍去做饭。
门一开,掺着苦意的清香味扑面而来,他模糊分辨出茶的香味,下一瞬,他呆住了。
“我打扫屋子的时候帮你打扫了下,顺便用茶叶和艾蒿熏了熏,免得屋里霉潮味重。”丹穗走到他背后,她不紧不慢地问:“韩大侠,你洗了裤子怎么晾在屋里?外面又没下雨下雪。”
韩乙动了动嘴,他好似被掐住脖子,拼尽力气也发不出声。
“忘记拿出来了?”丹穗歪头问。
“对,忘记拿出来了。”韩乙僵硬地说,“我这就去拿。”
“什么时候洗的裤子?夜里?怎么还绑了绳子?锄头还拿进来了。”丹穗不急不忙地戳穿他话里的漏洞,她挡着门又嘀咕:“难不成我们住进来的时候,这间屋就是这样布置的?”
韩乙不吭声了,他取下亵裤,解了绳子,扛着锄头,目光直直地往外走。
二人错身而过,丹穗盯着空荡荡的屋露出贼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韩乙沉默地钻在灶房里炖羊肉,饭菜做好他不喊丹穗,自己匆匆填饱肚子,撂下碗筷就出门了。
“哎!”丹穗喊一声,他溜得更快了。
丹穗忍俊不禁,他在这种事上也太纯情了叭?
*
黑云欺压,今天的天暗得格外早,韩乙在河边等得快要看不清人影了,卖藕的船才出现在河面上。
“义士,义士,我回来了。”张小树撑船靠近,他如撂烫手山芋似的,从怀里拽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到岸上,“五个银锭子都在里面,你清点一下。”
韩乙捡起掂一下就清楚斤两没问题,他提一贯铁钱扔船上,说:“这是今天的辛苦钱。对了,你兑钱的时候没人问什么吧?”
“问了,钱庄的人问我那张钱引是哪来的,我按你交代的,说是卖了一方太湖石给施家。”张小树觑着他的脸色交代,他接着说:“他听我这么说就没问了。”
韩乙点点头,接着又打听城内是什么情况。
张小树说不明白,他也不敢再跟他多说。
“义士,近几天可能有雪,天冷,我婆娘不让我出船卖藕了,你还想买什么东西找旁人吧。”张小树猜测这个走江湖的人八成跟那个被大火烧尽的施家有牵连,说不准他就是官府悬赏的江湖客。看在他屠了二三十个胡虏兵的份上,他不去告密,但也不敢跟他再有往来。
韩乙沉默一瞬,说:“也行,雪天难行路,你在家歇歇也好。”
两人一船就此作别。
晦暗的夜色下,韩乙疾步往家里跑。
丹穗在家没等到男人回来,见天渐渐黑了,她用头巾包着今天才洗的头发,撸起袖子进灶房做饭。
晌午剩的还有羊肉汤,她打算揉团面扯两碗面片丢羊汤里煮。
听到开门声,她笑盈盈出去,“回来得正好,饭要……”
“我要出去一趟,我出门后从外面锁门,你吃完饭回屋睡觉,门从里面栓好,没听到我的声音你不能出声。”韩乙掂着大刀从卧房出来,他匆匆交代一番,快步走了。
大门从外面落锁,铁环砸在门上“铛”的一声,丹穗心里也咚得一声响。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慌张得厉害,寒风一吹,她浑身发凉。
一只孤鸟从屋顶飞过,“呱”的一声叫,丹穗猛地回神,她咬一下指节,疼痛让她冷静下来,不外乎是两个人的行踪暴露罢了,有韩大侠在外面挡着,她害怕什么,她可曾毒死了二十七个胡虏军士。
丹穗快步回到灶房,她把锅里的羊肉面片汤盛起来,又拿锄头在墙角挖坑,一股脑把半盆羊肉面片汤倒进去埋了。
灶房门敞着散味,洗锅碗时,她把今天熏屋子熏头发的艾蒿叶和茶树叶倒灶洞里燃烧去味,末了一瓢冷水浇进去,浇灭所有的火星。
快速把灶房和小院伪造出无人居住的痕迹,丹穗反复检查三遍,她摸黑回到卧房,拉上门栓,再搬来桌子抵在门后,她合衣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
*
韩乙还没靠近河边,远远看见河面上有三团光悬浮,他判定是船上的灯笼。
果然让他猜中了,张小树在城里兑钱的行踪被有心人察觉到,有人追出来了,就是不知道来者是谁。
眼瞅着船在河面上飘远,韩乙担心这帮人会找到张小树,给他带去无妄之灾。他敲掉一个鸟窝,失去鸟巢的渡鸦嘎嘎叫,引得船上的人纷纷回头看。
“有人!谁在那儿?”船上的人喊。
听出话里的胡虏味,韩乙主动露出行踪,他高声喊:“听说你们在找你韩爷爷,我这不就来了。”
楼船快速回转,韩乙掷出三块儿石头击碎灯笼,趁着船上混乱,他跳上船砍人。
*
没有一丝光亮的村落里陡然闯进一批人。
“真没有人!消息不假,周庄的人走空了。”
“什么动静?”
“是鸡,这户人家还有鸡没带走。”
“走走走,去逮鸡。”
“他娘的,嚷什么嚷?都给老子闭上嘴,别一副土匪样。”人群里,一个个高的男人吼一声,“都给我利索点,雪下大之前我们就撤。”
“记住,只拿农具、船只和家畜,棉被、衣物和粮食不能动,都是七里八乡相识的乡亲,我们得给他们留点活命的东西,今天走这一趟发点小财就够了。”另一个人嘱咐。
丹穗猛地听见鸡的尖叫声,她握紧簪子,有人进村了。
树上栖息的麻雀被惊动,在鸡鸭的尖叫声中,一群麻雀飞离村庄。
麻雀飞过河面,被冲天的血气吓得喳喳叫,韩乙心里一惊,飞禽类若不受惊扰,夜里不会离巢,难不成村里有情况?
这一分心,他腰上挨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