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房间屋顶一半用脏兮兮的透明塑料,一半是铁皮,墙壁上开着两扇长条形的窗户,很小很黑。

杨澳拿出几个各自瘸腿的板凳让他们先坐,角落里,一个抱着孩子形容憔悴消瘦的女人震惊地看着突然涌进自家的人。

“这我姐。”杨澳简单地介绍后,拉开柜子,从下方提出小半桶水,“姐,帮我拿几个杯子。”

杨瑜欲言又止,但还是去拿了几个玻璃杯过来,放到桌子上,“洗过的。”她说。

杨澳给每只杯子都倒了小半杯水,他拧上瓶盖,不好意思道:“水管只铺了城里,我们这儿没有,能喝的水源又少又远,都得我们自己去打水。嘿嘿,你们喝点儿,给我留点儿。”

他放回去的水桶底部,沉着薄薄一层褐黄色沉淀物,而倒进杯子里的是已经沉淀过后的水,看起来蛮干净——但一时间,仍没有人主动去喝。

乌珩想起以前偶尔饿着肚子赶去学校,杨澳给他分饼干吃的时候。

少年伸手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拿到了手中,谢崇宜很不明显地蹙了一下眉。

林梦之要直接多了,他哇了一声,“你确定这水能喝?”

“能喝!这水消过毒,就是没过滤,看起来有点不干净,但肯定能喝。”杨澳说。

乌珩仰头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反正他是植物,喝什么都一样。农药不行。

杨澳把自己平时坐的椅子搬到了乌珩旁边,坐下,他双手在膝盖之间搓弄,眼神闪烁。

“你们都是异能者?”

沈平安点点头,杨澳便露出羡慕非常的目光,他说:“宁必真的规矩,异能等级越高的,在基地里的各项待遇就更好,你们被他分配在了什么区?C区肯定没问题。”

几人极有默契地没提自己具体被分到了基地的哪个位置,谢崇宜开口问道:“你这大半年一直都在汉州?”

“对啊,”杨澳说,“当时那种情况,离开汉州的人其实没那么多,还有好多人走了没多远就又回来了,那时候是真惨,都没反应过来,满大街的丧尸,变异动物到处乱窜、吃人。”

“然后就有了现在的基地?”谢崇宜引导着杨澳继续往下说。

杨澳摇摇头,“哪那么简单,一开始像我们这种没有异能的人类,都不知道有异能这种东西,捡到什么家伙就用什么家伙去拼,市长后来没了,让姓郑的负责,结果他带着不少异能者跑了!”

“不过,无所谓,当时那种情况,他留下来也没什么大用,最后还是得靠我们自己。他离开后,汉大校长出来接手管理,那段时间挺好的,异能者也不仗势欺人,带着我们一块搞重建,找物资,抵御丧尸。只不过校长年纪大了,坚持两个月后就累倒了,这时候,宁必真带着一队人马到了汉州。”

谢崇宜上身前倾,他支着下颌,听得入了迷似的,“哦?他能力怎么样?”

“能力比前面的肯定都强,他一来汉州,就先把丧尸给清了不少,接着让手底下的异能者加固围墙,召集专业人士搞城市重建,后边不是又来大雪天和大热天么,当时多亏了他。”

“但再之后,他就越来越不干人事儿了,他先是在基地里加了几道围墙,把所有幸存者集中到一起,按照他的标准分三六九等,我们这些没有异能的人类,都被驱逐到了他随便划的这块贱民区,高阶异能者可以在低阶异能者的活动区域随意进出,但低阶异能者要是没有得到允许闯进他们的领地,就地处决,谁处决都行,异能者家属不包括在内。”

“而且每天早上,我们还要朝他的住所所在的方位三跪九叩,简直他妈的神经病一个!”

“其他异能者不反对?”

“只要有实力就能做人上人,他们凭什么又来和我们平起平坐,反正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应该会有人抗议,”沈平安靠在椅背上,对宁必真的行径也十分嫌恶,“一个都没有?”

“也不是一个都没有,但我们贱民区的人抗议没什么用,连E区都进不去,我们在那边有个市集,你们到时候可以去看看,基本每天都有人在那儿集中举牌抗议,要不静坐,但根本就没人搭理我们,坐死了都没人管。”

“那异能者呢?”

“好的凤毛麟角,好的也是有心无力,打不过宁必真,一抗议就没命,”杨澳塌着肩膀,“不过这些人平时也会来到我们贱民区做慈善做救助,这些人还挺好的,但大部分都很烂,烂到家了!”

“对了,你们吃了吗?”他问得很是家常随意,实则乌黑面皮一下就烧红了。

谢崇宜直起身,停下刺听。

乌珩看了杨澳一会儿,还有他身后的女人,过了半天,他才张口,“梦之。”

“欸,来了。”林梦之甩下肩上的背包,从里边拿出一大包不知道是什么肉做的肉干,反正他们吃的最多,特别是各种给乌珩磨牙解馋的肉干肉卷。

杨澳咽下一口唾沫,想都没想,就要伸手去拿。

“杨澳!”女人第一次开口,嗓音尖锐得扎嗓子,见众人都看着她,她低头抱紧了孩子,不说话。

杨澳还是伸手去拿了,“姐,他们是我同学,跟那些人不一样。”

“那些人?”林梦之很欣赏这种心眼少的,他又从包里拿了两盒饼干出来。

“是E区的人,”看见杨澳吃了食物没什么剧烈反应,杨瑜才说,“我们这里离E区最近,他们嫌我们臭,碍眼,说贱民区是垃圾场,我们是蟑螂,两个月前给我们的食物里拌了不少耗子药。”

林梦之脑袋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沈平安:“就算是末世,也不能随意杀人。”

“其他的基地好像是这样,但我们这儿……”杨澳没心思再说话了,他往嘴里大口塞着饼干,饥饿太久,吃草吃垃圾吃得味觉都失灵的口腔在瞬间又活了过来,食物的味道就是活着的味道,他一边吃,一边抹眼泪,还不忘回头唤杨瑜,“姐,你也吃。”

杨瑜双目缓缓落在桌面的食物上,摇了摇头,"我等会。"

乌珩从杨澳腿上拿走了一块肉干喂到自己嘴里,他看着杨瑜若有所思地咀嚼着。

“梦之,把包给我。”

林梦之没问,把背包丢给了乌珩,乌珩低着头,装作在里面翻找的样子,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桶东西来,推到了杨澳面前。

众人定睛一看,是一桶奶粉。

杨澳看见奶粉,愣的时间最久,他口中的饼干都差点掉在了裤子上,他捂了回去,随便嚼了几下咽了,声音沙哑着问道:“你怎么还有奶粉?”

乌珩拉上背包的拉链,睫毛抖了抖,“班长经常要喝。”

沈平安和林梦之唰一下转头看着谢崇宜,后者没什么反应,只是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矜持地点了下头。

“这、这太、太贵重了。”杨澳结结巴巴地说,他本来只是想要一点吃的就行,要不到就算了。

见是奶粉,杨瑜这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比杨澳还要瘦,又不高,要不是能看见脸,简直就像即将步入老年似的。

“你们竟然有奶粉,基地里的奶粉都要先供着异能小孩吃,而且比以前的金子还要贵,别说是我们,哪怕是异能者,也不一定买得起。”

杨瑜尽管站起来了,却还是把奶粉推回到了乌珩跟前,“这个我们不要,没吃过就当没有,但只要吃一口,我就不一定能养活她了。”

乌珩只是还记着杨澳给自己分过吃的才送出自己的物资,被拒绝后,他没有客气,揽过奶粉桶打算装回包里。

“我要我要!”杨澳眼疾手快抢走,抱在怀里,急切道,“她不要我要!”说完后,他把桌子上的食物都塞给了杨瑜,“你也吃点,然后赶紧收起来。”

杨澳回过头后,还打了一个被噎住的嗝,乌珩见差不多了,才问:“听说宁必真最近在给沈渺筹备生日庆典。”

“切,谁稀罕他那个生日庆典。”

“怎么说,谁不稀罕?”谢崇宜饶有兴味道。

“沈渺不稀罕呗,沈渺又不喜欢宁必真。”杨澳一边珍惜地捡着裤子上的饼干屑吃一边念叨。

林梦之不解:“你怎么知道沈渺不喜欢?”

“谁会喜欢自己的私生粉?我听人说,宁必真以前还偷偷藏过沈渺床底,只不过他家有关系,报警关两天就出来了,这种人,沈渺怎么可能喜欢?”杨澳不屑道。

“听你的意思,沈渺是个好人?”乌珩问道。

“当然!”杨澳抬起头瞪圆了眼睛,再继续捡饼干屑,连桌子上的都没放过,“宁必真本性凶残,他只听得进去沈渺的话,所以沈渺帮助过不少人。”

“你把他说得像个大善人,”沈平安反而小心了起来,“有没有可能是伪善?”

“不瞒你们说,”杨澳把脸皱起来,嗓音压得很低很低,“我撞见过沈渺准备自杀,就在江边,不过他估计也挺怕死的,最后还是没往江里跳,坐到天亮就走了。”

“万一是看风景?”

“不可能不可能,以前倒是有可能,末世之后跳江的人就跟下饺子似的,后来少了些,但还是每天都有,我现在一看就能看得出来一个人还想不想要活。”

“看看我看看我!”林梦之凑过去。

林梦之就是想活跃活跃气氛,却没想到杨澳还当真打量起了他。

眼前男生一头没怎么经过打理的紫毛,皮肤比小麦色要浅一个度,剑眉星目被两个梨涡柔和出了小狗味道,他的主人是谁,将他养得这般好。

杨澳不认识林梦之,不知道他在末世以前是什么样的,所有人都是在末日降临之后产生的变化。

可他身后的谢崇宜和沈平安几乎毫无变化,班长仍是那副谁都看在眼里却谁都没放在眼里的清高傲慢样。

乌珩甚至变好了,或许是受异能影响,少年有了长长的头发,他的脸色不再是黯淡无光,经常在脸和脖子各个位置交替着出现的伤痕不见了。

更多也是感受更明显的,杨澳认为是乌珩身上总算出现了生命力,以前没有。

“你们过得很好,不会死的。”杨澳眼巴巴起来,“再给点吃的吧。”

“授人以渔不如……”林梦之卡在这里。

正好,杨澳也适时说:“渔不着急,先给我点鱼,你们还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走的时候,乌珩从背包里拎出了一整条狼肋骨和一袋五十斤装的大米。

杨澳又不是一头猪,他自然觉得一个背包能装这么多的东西很奇异,但他一个字都没问,千恩万谢,一直送他们。

在送到路口时,杨澳看见了那两只趴在地上的大狸花猫,一愣。

“你们竟然是B区的?!我好难受。”

玩笑过后,乌珩他们又爬上了板车,店员兼司机没收到可以出发的指示,一时间没有给猫发令。

“这种时候还能再见你们一面,就像当时在学校那样又说了会儿话,还给我和我姐东西吃,死而无憾了。”杨澳挥挥手,“活到哪天算哪天吧,拜拜。”

男生道了别也没一直站在原地,便直接转身走了,乌珩靠在谢崇宜的肩膀上,看着对方越走越远的背影。

“还不走吗?”店员在前面低声问。

一阵不好闻但似乎不久前出现过的味道被乌珩灵敏地嗅闻到,他从谢崇宜肩膀上直起了身,本来涣散的目光也在瞬间聚神。

“虫子。”乌珩喃喃道。

谢崇宜从旁边戳了一下他的脸,语气暗含警告,“不许这么叫我。”

“……”

这回轮到对面的林梦之和沈平安眼神看着这一幕眼神涣散了。

乌珩推开谢崇宜不停戳自己的手指,“没说你,我……”

这时,谢崇宜目光捕捉到出现在街尾的一道红色血影,他眉眼微动,“我看见了。”

“待这儿等我。”

话音刚落,谢崇宜就凭空消失在了板车上,车上陡失重量,两只猫都被吓了一跳。

街尾血影不知触碰到了什么,在刹那间迸散成一团血花,杨澳惊恐绝望的大叫声传来。

——在板车上的人看不见的地方,周围房屋门窗紧闭,男生和姐姐所住的那间屋子已经被大量红蛊虫给覆盖得不见一丝隙缝,肢体扭曲的蛊虫在阴暗天光底下闪烁着油润光泽,它们沿着房屋爬行时就像鲜血正从房子里流淌而出。

蛊虫分出一部分朝杨澳爬跳去。

杨澳只能闭眼,可就在他等死之际,他感觉自己身体一轻,他像一根突然被人从地里拔起来的萝卜,从脚下窜上来的刺鼻腥气在瞬间浓烈又瞬间淡去。

他惊恐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什么东西高高地给举了起来,举得比周围所有的居民楼还要高!

他脚下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变异植物,身后也是,幽绿藤蔓群蛇般缠绕在附近的建筑物表面,遮天蔽日,那些虫子,直接就在眨眼间变成了它的养分。

谢崇宜奔袭至杨澳住处,房屋里里外外的蛊虫随着他的靠近,颤抖战栗,甲壳撞击得噼噼啪啪,口器内的虫齿嘎吱嘎吱地响。

虫群被异能控住,完全无法动弹,在男生修长身影靠近入口时,它们消融殆尽,像融化的血水般哗哗从屋檐上倾落。

他在墙角里找到紧紧抱着孩子的杨瑜。

-

回到“学校”,乌珩先到洗手间洗了手,他没碰到那虫子,但却总觉得手沾到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腥气,比蟑螂的味道还要难闻。

身后的房间,本来凑在一块儿玩扑克牌的众人静了静,窦露率先发起尖叫。

“我靠杨澳!!!”

他们当时是一个班的,自然相识,杨澳的反应没她那么大,因为他还没从自己此刻竟然身处S区之中回过神。

阮丝莲放下手里的牌,表情复杂,“你瘦了好多。”

杨澳眼睛发酸,“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怎么可能,当时班长借由让大家到学校集合,有一半的人都没来,后来又走了不少。”窦露又坐下来,趁机还偷看了阮丝莲的牌。

“这儿就我、阮丝莲,还有学委,”窦露回头看了一眼房间,身体一顿,接着说,“还有应老师,那是学委的双胞胎弟弟,你觉得他俩长得像不像?”

窦露跑题跑得让杨澳措手不及,他都没看清忽然冲自己笑的男生的脸,胡乱点了几下头。

“紫毛是林梦之,他是乌珩发小,鱼缸里那条鱼是秋李,秋李是动物共生,这个呢——”窦露趴在地上,把躺到他们中间的X捞到了怀里,“是乌珩的小鸟,它叫X,脾气超大饭量也超级大哦,我们还有一只狗,叫蜀葵,不过它跟应老师一起睡午觉去了。”

窦露一副没有被末世毒打的模样,杨澳看着他们,不由自主露出羡慕的眼神。

他过了半天才僵硬地转身,指着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女人说:“这是我姐,杨瑜。”

阮丝莲的眼神与杨瑜的撞在一起,她想了一会儿,望向杨澳,“我记得,你姐来学校给你开过家长会。”

“嗯。”

“您需要先去休息吗?您看起来很累。”阮丝莲和其他人都能看出杨家姐弟俩过得很不好,所以都默契地什么也没问。

乌珩听着外面离开的脚步声,把毛衣脱了下来,丢到一边。

“你在洗手间这么……”谢崇宜推门进来,眼前直接便是少年洁白无瑕的细腰。

他掩上门,反锁。

乌珩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干净卫衣,把脑袋从衣摆塞进去,瓮声瓮气,“蛊虫很臭,我换件衣服。”

谢崇宜靠在门板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乌珩的腰被一寸寸遮上。

穿好衣服,乌珩转过身,此刻的天色已经有些暗,眼前人所站的位置只显出了模糊轮廓,他走过去,方便看得更清楚。

谢崇宜在乌珩走到面前的时候,伸手把对方别在卫衣帽子底下的头发挑了出来。

他手指顺着发梢滑下去,放在腰上没离开。

“你准备怎么安排他们姐弟?宁必真动了杀心。”

乌珩站着没动,“把宁必真解决,后面随便他们自己。”

“怎么解决宁必真?”

“生日庆典当晚,直接动手吧。”乌珩往前走了半步,“你怎么想?”

“都行。”谢崇宜垂着眼,“但是不能给他发起威胁的机会。”

乌珩盯着谢崇宜的脸颊若有所思。

谢崇宜:“在想什么?”

“没什么。”乌珩伸手拉住对方衣摆,他没踮脚,只是抬头,作势要去吻对方。

但还是矮了不少,他始终长不过谢崇宜。

遂放弃。

谢崇宜见他连踮脚都懒得,手腕微微用力,把人勾带了回来,与此同时,他偏头吻住对方。

含吻了一会儿,身后传来敲门声。

听不清外面是谁在说话,乌珩扭头想要分开,谢崇宜捏着他的腮帮子又拧了回来,“我都还没有伸舌头,真烦。”

敲门的是薛屺,他意识到什么了似的,敲完之后,把耳朵贴在门上。

门被人突兀地拽开,薛屺差点扑进了开门人的怀里。

他抬头,露出一个笑脸,“宁必真的人来接沈平安。”

乌珩从谢崇宜身后探出头,外面的走廊,几道看不清脸的高大黑影一动不动。

沈平安也已经背起了工具。

“沈平安,我也去。”乌珩从洗手间走出来。

沈平安却注意到了乌珩身上的衣服换了,不是之前那件,他心情出现难以言说的复杂,点了下头。

“我也要去我要去!”薛屺拽住乌珩手臂,“带上我吧,一定要带我!”

“你很有用吗?”

“没什么用,我就是想去玩玩,别告诉我哥,反正他在睡觉。”

林梦之:“那我也要去。”

乌珩缓缓摇头,“X跟着我去就行了。”

最不想去的X躺在窦露怀里装死。

“……你不想去就算了。”

“好吧。”薛屺让开了路,乌珩从他跟前过去,他眼珠子一转,忽然喂了一声,叫住乌珩,说,“老谢就这么让你走了?他不担心你吗?不担心平安哥哥就算了,平安哥哥又不是他的男朋友,还不担心你,感觉——”

乌珩在恋爱上半点经验都没有,身边更是没有可借鉴的模版,他闻言,身形一下顿住,回头,狐疑地看着谢崇宜。

谢崇宜:“……”

在房间内所有人的注视下,谢崇宜莞尔,“我相信你。”

乌珩眸色微动,点了一下头。

“不对,”薛屺又打断,“相信你和担心你不是一回事。”

乌珩又直勾勾盯着谢崇宜。

“……”谢崇宜淡笑,“我陪你去。”

“不用。”乌珩拒绝得很快,“你不担心我,但我会担心你。”

“?”

众人头一回看见谢崇宜露出迷惑的宕机表情,先后笑得停不下来,始作俑者薛屺更是拔腿就跑。

走廊上的黑影晃动了起来,其中一人朝前迈了一步,估计是想要催促他们了。

“走了。”沈平安率先走出房间,房间里的笑声瞬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表情变得凝重担忧。

“别把自己的头给剪了。”窦露趴在窗户上说,被守卫看过来的红眼睛吓得梗了梗。

乌珩与沈平安并排走在三名守卫身后,这几个守卫跟之前所见的基地守卫都不相同。

他们几乎高出两人一倍,身上的黑衣制服单薄,可每次行走,都会发出甲壳碰撞摩擦的窸铿声,脚下的影子,他们的面部突出长却钝的口器。

“薛屺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他闹着玩的。”走到半路,沈平安突然开口道。

“我知道。”乌珩说。

“那你刚刚……”

乌珩朝沈平安一笑,“我也闹着玩。”

少年极少数时候会在笑的时候露牙,此刻他笑起来,脸上的阴郁气散尽,略显薄情的下半张脸终于和柔和的上半张脸同步,冰雪消融,明眸皓齿。

沈平安口齿干涩,他拳头不由自主捏紧。

此时,他清楚感知到身体里的血管变成了藤蔓的形状,他来自乌珩。

-

守卫带着他们绕了又绕,交缠在一起的高大树冠构成漆黑穹顶,雨都被挡在外面,曲径幽深,走了好半天,他们才看见学校那团被称作湖的水塘——但现在真的是年级主任梦寐以求的波光粼粼的湖泊了。

离综合楼和教师办公楼越来越近,乌珩越觉得那两栋楼陌生。

因为它们现在的形貌和以前毫不相关——是两座用连廊接通的灰黑色城堡,但院子里尽是白玫瑰花,墙壁上的几个阳台也有簇拥成一团的花枝,城堡后山比以前高而阔了好几倍,环境压抑诡秘。

他们被引着走进了院子,沿着花丛之间的小径深入,最后来到了城堡门口。

最前头的守卫默不作声地摘下手套,他漆黑扭曲的五指露了出来,伸进门边的方形锁眼之中,他手臂轻转,咔嚓一声,刻着繁复花纹的铁门便开了。

进入室内,乌珩被里面明亮灯光刺得闭上眼睛,但他很快就睁开了眼。

守卫在他和沈平安的面前分别放下了两双拖鞋,接着伸手指了指拖鞋,示意他们换上。

“你们不会说话?”乌珩换上鞋,视线笔直地投在这几个守卫的脸上,与人脸毫无干系。

守卫长在两边太阳穴上的两对眼睛,眨了一下。

“之前是人类。”

它们又眨了一下眼睛。

乌珩没再说什么,他抬眼打量了一圈房子内的装潢,几乎是与末世以前的豪宅装潢没有任何分别,右手边便是扶梯,上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下来,几名守卫也从他们旁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门被带上的同时,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中年妇女出现在了楼梯上方。

“平安!”

“妈?”

这回换屋内保姆,也就是毛凤英,也就是沈平安他妈,她带着两人在城堡里七弯八绕,长廊楼梯几乎走了个遍,越走越深,走了十几分钟,她才在一扇弧形白色雕花的木门跟前停下脚步。

“沈先生跟我提起了你,就是没说名字,我还想着是谁这么厉害竟然能让宁皇亲自邀请进来,没想到居然你!”

门推开,毛凤英脸上换上和蔼的笑,她朝着背对着他们坐在窗台边的沈渺,柔声说:“沈先生,人到了。”

“先坐,”沈渺转过来,放下手中的书,“英姐,去给他们拿一点喝的,你们想喝什么?”

乌珩看着背景色为深浓夜色的男人,对方穿着高领白色毛衣,但还是有模糊的青色痕迹从领口延伸出来,不过他举止神情从容温柔,仿佛没把自身的处境放在心上。

毛凤英比平时要脚步匆匆,她很快就回到了房间,把两瓶牛奶分别放在乌珩和沈平安面前。

“怎么这么急?”沈渺看着对方上气不接下气,还笑起来。

毛凤英看着男生冷漠的面容,语气控制不住的激动,“这是我儿子,大的那个,沈平安。”

“哦?”沈渺饶有兴味,靠进躺椅。

见沈渺不反感,毛凤英才继续说下去,但也不止是说给沈渺听。

诉说的过程中,毛凤英一直看着沈平安的背影。

“末日之前,我跟孩子他爸在京州打工,如意那时候还小,肯定得带着他,平安就和家里的老人留在汉州,”毛凤英说着说着,眼睛里冒出了眼泪花,“后来出了这些怪事,我跟他爸第一时间就在想办法回汉州,但等我们各种托关系找人好不容易回来的时候,汉州早就大变样了,这孩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平安,你爷爷奶奶呢?”毛凤英泪眼朦胧地看着始终没有什么动静的男生。

“死了。”

“那你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你是异能者了?你为什么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很……”

沈平安突然抬头看着毛凤英,仅用冷漠的眼神就打断了对方的滔滔不绝。

“逃命,是异能者,我没有家。”最后他看向沈渺,“你想剪什么样的发型?”

“都可以,你看着剪吧。”沈渺好说话得很,他坐到镜子前,沈平安起身走到他的身后。

乌珩则拿起牛奶,默默拧开瓶盖,闻了闻,不是普通牛奶,他才仰头喝了一口。

毛凤英不看沈平安了,看着他。

他眨眨眼睛,放下手中的牛奶。

“你是平安的朋友吗?”毛凤英在少年旁边满脸小心地坐下来。

“嗯。”

“末日之后,你们一直在一起?”她红着眼睛。

“差不多。”

“平安他看起来变了很多。”

“可能吧。”

“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们?”

“他说你们让他留在汉州照顾老人。”

“……”

毛凤英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她在少年面前羞愧地低下头,“我们那也是没办法,但事情一出,我们不就想办法回来了。”

“我们一回汉州,就到处找他,幸好他爸没皮没脸地跟沈先生攀上了远房亲戚的关系,不然我跟他爸,还有他弟弟,都活不到今天。”

“你们不是异能者?”乌珩问道。

“我不是异能者,他爸是动物共生体,他弟弟是能力复制,作用都不是特别大。”毛凤英抹抹眼角的泪,再看时,她表情里已经出现了欣慰,“我听沈先生说了,平安是很厉害的异能者。”

乌珩又喝了一口牛奶,“还好。”

“那平安他是什么类型的异能者?等级高吗?”毛凤英关心道。

“植物,不高。”

“植物?植物共生体!”毛凤英语气惊讶,很快,她失望又担忧道:“怎么会是植物共生体?植物共生体不是活不了多久吗?”

乌珩点头,“是这样。”

他也是植物共生体,虞美人同样三番两次地试图背叛,众人都认为植物叛逃是因为本性如此,但在乌珩看来,植物在决定叛逃之前会反复试探宿主,与宿主博弈,当植物意识压倒宿主意识,它便会毅然决然结束与宿主的合作——简而言之,它不与弱者为伍——但要压过植物意识,又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少年想到了自己体内的木系和光系异能,三对一,稳赢。

沈平安从镜子里完全可以看见身后不远处的乌珩和毛凤英,从见到毛凤英开始,他的心绪就没有平静过,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愤怒,他整个腹腔都被一把火给点燃了——抛弃过他的人,有什么资格对着他热泪盈眶。

但瞥见乌珩,他又奇异般地慢慢宁静了下来。

“你看起来,没有跟妈妈重逢的高兴。”沈渺看着镜子里男生阴沉的脸,说道。

沈平安不爱说话,只一味埋头剪剪剪。

“这里好像,剪多了一点。”沈渺抬手指着自己太阳穴,那里出现了一个遮都遮不住的豁口。

“……对不起。”

沈渺苦笑,“你知道这有多糟糕吗?但是没关系,我会帮你和宁必真解释的。”

“你们很相爱。”沈平安眼皮掩下来,放慢了修剪速度。

“相爱?”沈渺换成哑然失笑,“我们不相爱的,基地所有人都知道。”

“没有人告诉我们,但我们在路上撞见过他给你送的猫和玫瑰花。”

“因为我喜欢猫,也喜欢玫瑰花,但不喜欢他。”沈渺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所剩无几,语气悠闲坦荡。

“他强迫了你。”

“嘘。”沈渺竖起食指让沈平安不要说了,“不要为我抱不平,我不想再看见有人因为我而丧命。”

沈平安沉默下来。

这时,乌珩悄无声息站在了他们身后。

少年长相越发昳丽了,在镜子里比专业演员沈渺还要抢眼。

沈渺看了一眼他,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瞬时便理解了为什么沈平安在给自己剪头发的过程中,没休止地往后看。

既然不爱,那就可以利用。

乌珩看着沈渺,用看起来很庄重的表情忽然道:“你真好看。”

话音刚落,他左手无名指就被什么尖锐物体狠刺了一口。

沈渺忍不住笑,“你很大胆哦。”

见乌珩露出不解的眼神,他又道:“宁必真可能会杀了你的。”

乌珩从容不迫地在沈渺旁边的床尾坐下来,他面皮犹如新雪,没有一丝瑕疵污渍,没有任何感情的灰绿眼睛反而给人一种绝对不掺杂私人感情的真诚。

他看着已如枯骨的沈渺,“那你让他不要杀我,我怕。”

慢慢的,乌珩伸出一只手,同时低声道:“沈先生,第一次见面,祝你生日快乐。”

少年掌心朝上,蜷缩的手指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株柔弱的还不足一寸长的植物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