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啃噬人心, 憋屈如鲠在喉。
方才梁见铖和明汐全程陪同盛局交谈,贺远和明玥独坐一隅,仿若成了被冷落的配角。
昔日众星捧月, 今天沦为看客, 这份落差着实如蚁噬心,刺得贺远坐立难安。
作为一个体制内改制出来的商人, 贺老板最为明白“赢了风光无限, 输了无人问津”的世态炎凉,当心底不甘翻涌,全化作面上虚伪笑容——他偏要在这丧宴,给明汐和梁见铖送去“祝福”。
梁见铖也真是不容易,一个风光霁月的公子哥,只等明汐一个打工妹到现在,这样的长情还真是让人感动。
贺远揽着明玥,来到明汐和梁见铖这桌,十分假意地笑道:“妹夫,终于抱得美人归了,恭喜啊!”
当贺远的恭喜送来, 明汐不为所动, 梁见铖出于情面, 被迫起身。
梁见铖没有举杯回应,简简单单伸手握住贺远的手,动作温和, 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二话不说,便将贺远手中的酒杯推了回去。
“贺总,同在商圈讨生活, 您不把盛局放在眼里,我们也不敢奢求您的关照。各安其位,最好不过。”梁见铖口气清淡,也毫不留情戳破贺远攀亲的虚情假意。
果不其然是顾双洋生出来的儿子,真会看人下菜碟呐。
贺远瞥了眼身旁的明玥,眉头紧皱了一下,语气里全是阴阳怪气:“明玥啊,看来是咱们不识趣!今年星海科创风头正盛,梁总忙着结交权贵,从私企跻身国企,这等机遇常人哪有?咱们这些落魄亲戚,在人家眼里怕连陌生人都不如,真是寒心啊!”
贺远刻意将“落魄”二字咬得极重,把梁见铖和明汐贬为趋炎附势之徒。
周围宾客的目光瞬间聚焦,空气里顿时弥漫唇枪舌剑的气息。
面对贺远这般无赖话语,梁见铖一时神色冷峻,眉间凝着薄霜,梁老板的确最不屑也最不擅长跟这样的人产生口舌之争。
见梁见铖沉默,明玥颇为得意,嘴角勾起嘲讽笑意,转向明汐说:“明汐,我也恭喜你,总算嫁入豪门了!今天见你和梁总并肩而来,姐姐是打心底为你高兴呢。”
有人是没人关注心里变态,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博出位,梁总不要奉陪了。
明汐微微转过头,神色淡然,伸手轻拉梁见铖的衣角,示意他落座。
她真的是……懒得理会这对跳梁小丑——
在何总丧礼上道她和梁见铖的新婚之喜,看似恭喜实则笑话,明汐不讲究晦气不晦气这些,只觉得是对逝者和何家人的大不敬。
“夫妻本是彼此的镜子。”看着贺远和明玥一唱一和的模样,明汐心底难免冷笑。此时两人,神态如出一辙,真生出几分“夫妻相”。她想起多年前对杨雨媚和明德诚的评价:人总是对自己的道德缺失毫无察觉。
明汐想到这,一时无奈,低了低头。
明玥俯身靠近,一阵香水味裹挟着恶意扑面而来:“明汐,我和贺远好心道喜,你怎连句话都不愿回?咱不管如何,我们总是血脉相连,去年听到你车祸,我都紧张得不得了。没想到你命这么硬,真是让人惊喜……”
明玥话里的“关心”虚伪至极。
明汐心里清楚,听到她出车祸,明玥怕是恨不得她就此消失吧。
如果前面的恭喜,梁见铖还能将两人视为哗众取宠,明汐车祸这个事,触及了梁见铖的逆鳞,周身气压骤降,一记寒芒如刀的眼神精准刺向明玥。
这样冷冽锐利的眼神,神似顾双洋。带有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和不容置喙的威严,仅是一瞥,足够震慑人心。
明玥心头猛地一震,惊觉眼前梁见铖已不是当年公子哥斯文样儿。
梁见铖这三年越发不显山露水,对外人有礼,对爱人深情,但这不意味着,做人没了锋芒。
梁见铖欲要起身,明汐的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投去一个温凉眼神。四目相对,一个熟悉眼神传递出十足的默契——明总自有办法。
明汐转头看向明玥,眼底尽是可笑。眼前这个为人母的女人,行事还这般幼稚得可笑。被宠坏的人,永远学不会成长,对付这种自私自利的“巨婴”,讲道理无异对牛弹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今天这样的场面,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已故何总的面,明汐都不会像昔日斯卡拉酒店那般,以耍狠的方式对付回去。
她不是自己要脸,而是懂得给他人脸面,不能在悲痛的何家人面前闹事是她的底线。
明汐站了起来,面容亲切客气,带点浅浅笑意的目光投向明玥,趁着明玥刚好俯身下来,亲昵地将手搭在其肩上,凑近明玥耳畔,说了一句话。
就一句话,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到声量。连梁见铖都听不到。
瞬间,明玥的脸色惨白如纸,连明汐搭在她肩上的手,都能感受到她止不住的颤抖。
“贺太太,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大家,去洗手间说吧?”明汐的语气温柔得近乎纯良,
明汐歪过头,对上梁见铖转过来的余光,放心一笑。
对待小人,要雷霆手段,也要懂得拿捏命脉。这是三年前,顾双洋送她的话。
临走前,明汐握了握梁见铖的手,轻轻带过。转身而走,步伐如常,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姐妹间的轻松闲谈,而明玥整个人还僵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
刚刚明汐在她耳边说的话是:“我也要恭喜贺老板呀,他还不知道自己当爷爷了吧。”
明汐怎么会知道!明玥差点要尖叫出声。
前面明汐走到一半,回过头,朝着站在原地的明玥挑了下眉:走呀,贺太太!
明玥艰难地动了动腿,跟着明汐上了洗手间。
然后——
洗手间内,门被狠狠甩上,明玥被明汐一把抵在门板上。“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明玥耳膜生疼。
“明汐,你要做什么?”明玥声音发颤,强装镇定。
“我早就警告过你别来招惹我。”明汐的声音冰冷如霜,明锐眼光里只是警告,“你以为我会顾及脸面,任你泼我脏水?你太小看我了。我告诉你,我不仅知道你在美国的那些丑事,我还有你一整本背调资料。”
“本来你做什么事,跟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不要来恶心我,你为什么记不住?“
恐吓和不留情面的话倾倒而出,明汐逼近一步,身上散发的压迫感让明玥几乎窒息。
“怎么,这样看着我,觉得我很陌生?明玥,我不知道是你好笑,还是我以前让你欺负习惯了,觉得我好拿捏么。你用脑子想一想,我从一无所有走到现在,你以为我是烧香拜佛吃素求来的么?”
伴随着一道嗤笑,明汐继续:“说真的,只要你不出来恶心我,我真的一点都不记挂你,偏偏你怎么那么在意我,我过得好还是不好,能碍你偷情吗?”
“偷情”二字如重锤砸在明玥心头,愤怒和害怕让她下意识要还手,又在对上明汐森冷的目光时,无力垂下了手。
“以后做事情,最好想想清楚。”明汐扬起戴着婚戒的手,托住了明玥的脸,“就算我改吃素,你以为梁见铖吃素,还是顾双洋吃素?我和你之间,谁过得恶心,一清二楚,我再说一遍,不要来恶心我。”
“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也是,不是一个人了。想一想孩子吧,多无辜呢。”
明汐后退一步,两人中间的距离拉开一点,靠墙的明玥堪堪要倒下来。
明汐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补充一句,“别忘了,贺远的前妻也不是好惹的,你女儿还小,真闹起来,你觉得谁会更惨?”
“如果我是你,一定给我自己好好谋算,好日子不长有,现在的海鸥还能让你靠几年。”
明玥难堪地抬起头:“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明汐抿唇似笑非笑,学用当初顾双洋对她的那句话。
“当然是花了一些时间和钱,需不需要我寄一份给你,当留念?”
明玥瘫软在地,最后触及明汐温凉而冷漠眼神,已感到彻骨恐惧。
……
不到十分钟,洗手间的门“咔嗒”轻响,明汐推门而出,神色如常地融入宴会厅的嘈杂和关切里。
明玥仍待在洗手间没出来。
明汐款步走到贺远面前,最后做个好人:“贺总,贺太太身体不太舒服,您看是不是先送她回去?”
贺远在洗手间找到明玥,看着明玥脸色不对劲,即便狐疑猜测,也只能匆匆离场。
盛局见状,失望摆手,连寒暄的兴致都没了——这场闹剧,他真的彻底看清贺远这个人了。
这个世上,有人上桌,有人下桌。
明汐希望自己有一天,就算下桌,也是自己开心地下桌,而不是被赶下桌。
回程车上,明汐倚着车窗假寐,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心里想起顾双洋这些年的许多话,比如“在商场,不要想着当个好人讨人爱,也不要做恶人讨人嫌。”“做人,留一线,做事,留一手。”
梁见铖少见地按捺不住好奇,问明总:“今天你和贺太太说了什么?”居然能做到一瞬变脸。
明汐睁眼,撇过脑袋:“梁总,有些事,不知道反而干净。”
梁见铖挑眉,他当然知道他的明总很厉害,但明总当他吃素?还是喝奶的幼儿园小朋友?
梁见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不再多问。
明汐弯唇笑了笑,只觉得晌午春光照射海港拔地而起的高楼,这个世间看起来虚浮而不真切,她突然有点疲倦,犯懒地靠在了梁见铖的肩上。
“梁见铖,以后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要像何总……”
从商的压力,明汐和梁见铖都深有感触,万丈高楼平地起,以后稍有不慎,也有可能万丈高楼一朝倾。
今天盛局给何丰荣做追悼词,重点强调何总是一个心存仁厚的企业家,
心存仁厚,却落得这样下场,明汐怎能不凄悲。
梁见铖搂上明汐的肩膀,说出自己想法:“明汐,心存仁厚,不是时时刻刻为他人着想,是善和恶之间能明辨思忧,是个人和国家利益之间,能做出对得起自己良心的选择。”
“明总,往后,还请多多监督。”梁见铖目光清明,话音郑重。
明汐闷声笑了:“我这样的斗胆小民,哪敢监督梁总?”
梁见铖:“你的确斗胆,但不是小民。”
车子笔直地往前行驶,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高楼大厦,一路往前。一个人的终点从不是更大的辉煌站台,而是两人的家。
这是梁见铖当前心声。
这样一想,明小姐是不是没了压力。
互戴婚戒的手,骨节分明,相握一起。梁见铖下颚轻轻碰了碰明汐低垂下来的脑袋。人生也不是时时向前,而是心安既定。
对,心安。
为了让自己更心安一点。
明汐第一次主动联系了杨雨媚,跟杨雨媚约见在海港一家宜城风味的土菜馆。
宜城土菜馆,老板自然说着一口人老道宜城话,全程热情地帮忙上菜。
明汐亲自给杨雨媚添茶倒水。
杨雨媚防备地看着她,仿佛她不安好心。
明汐笑了下,她当然不安好心。
茶香氤氲间,明汐从公文包抽出一沓厚实的文件。
她原本要寄给明玥的背调书,不想寄给明玥了,比起明玥,有一个人更能制衡住明玥,就是眼前的杨雨媚。
杨雨媚最在意什么,当然是明玥当前的婚姻了。
“杨阿姨,这些年您也算照顾过我,为了还你这个恩情,我想帮你保护一下明玥的名誉。”明汐将文件推过去,”你看一看这些资料。”
杨雨媚翻开几页,手瞬间颤抖起来——照片、记录、转账凭证,桩桩件件都有清晰记录。
明汐先说了:“明玥的事,我也不想闹得难看。我也知道您疼她,这些交给您保管,或许更稳妥。”
那个家,明玥嚣张,明德诚没用,杨雨媚焦躁,比起来货已经算是三人里,相对能听懂人话的。
“好,我知道你意思,我会好好看着明玥,绝不会影响到你。”
“谢谢。”明汐道谢。
老板上菜了,明汐记忆好,点的全是杨雨媚以前最喜欢吃的本地宜城可口菜。这几年杨雨媚帮明玥带孩子,亲生女儿都不知道她喜欢的菜是什么。
杨雨媚自嘲又认命,只能说自己生出来的女儿没买来得好。
“明汐,看在我和你爸也算把你养大份上,不要针对明玥,我会好好管着她,不会让她惹到你。”杨雨媚第一次请求地看着明汐。
突然想到什么,杨雨媚也拿出一个人情来;手指哆嗦,从皮夹包里拿出一张小纸,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很多年前,生出的你那个女人联系来,给了一个这样地址。”
说完,这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递过来。
“她当年生了你,就回老家,钱带回去给家人治病,几年后找了一个男人结婚,后面又生了一个孩子,现在一家人在成都,开超市。”
“挺好的,应该过得不错,就想找到你。”
明汐指尖微顿,放在这张纸条上方。
当年,顾双洋的背调书上都没有现居地址,只有家乡地址。
“杨阿姨,我们难得这样说话,我还有一句建议给你。”
明汐不打算陪杨雨媚吃这顿饭,这顿饭钱她已经结了,车子和司机等在外面,她也是抽出时间来见杨雨媚,等会就要去机场了。
“你还要说什么?”
“如果你不想明玥被拖累,跟明德诚离婚吧。你知道我的意思——再见。”
这句建议,就当当年杨雨媚临时一脚下车提醒她别回家的感谢了。
四月过去,五月了。
一年12个月,明汐最爱五月,春光明媚,风和日丽,一切生机勃勃让人觉得人间真干净。
明汐走出餐馆,戴上墨镜,等候的司机为她开门,她弯腰上车。
“明总,现在去机场吗?”
“去吧,不回公司了。”
这个月,星海科创上市,但明汐没办法陪梁见铖出席庆祝会了,因为她要奔赴美国谈一个月业务。这半年生意太难做,好几个大单面临撤单违约。
明总要亲自赴美协谈订单。
做生意遇上难处,比起总结失败经验,明汐更喜欢总结成功经验。
她这几年成功经验就是,如果一个公司在业务面临困难,就要从业务上挖掘。
全球经济变差,又不可能每个角落都差。
局势在前,事在人为。
这一次飞美国时间长,明汐也只带歆雨。歆雨已经提早等在机场,两人都来得很早,距离最后值机办理流程,还有两个小时。
时间还算宽裕。
歆雨准备托运前,从行李箱翻出两个U形环绕枕,洋洋得意说:“明总,你看我们公司这个产品,多适合出差人士,我上周去工厂验货,直接拿了两个过来,特意给你也带了一个。”
“谢谢……”明汐有些心不在焉。
人坐在候机厅,手放在风衣口袋,里面摩挲着杨雨媚给她的小纸条。顿了下,她抬头对歆雨说:“歆雨,我要去一趟成都,我等会改航班飞成都再飞纽约,你先去,我们后面碰。”
“明总,你去……成都是有什么着急事么?”
“不是着急事,是好奇。”
好奇到,就算不相认,还是很想见一面。
“……好!”
明汐改了航班,比歆雨起飞得更早。
梁见铖电话联系不到明汐,只能打到歆雨这里,为什么同一个时间航班,明汐已经关机无法接通,歆雨还没有上飞机。
歆雨只能一五一十说:“明总临时改航班,飞成都了。”
“发生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看明总情绪有点低迷,可能要去成都见什么人。”
“好,我知道了。”梁见铖那边挂了电话。
他此时,身处香港,握着手机站在联交所的玻璃幕墙前。
明日,星海科创要就在香港挂牌上市。
从在汉城豪掷上亿资本引进最高端生产线,到引入国有资本组建顶尖团队,现在即将挂牌踏上国际化征途。这些年,梁见铖对星海科创的目标早已超越个人事业。
从中国入世,一直以廉价劳动力成为世界工厂,这样时代红利早晚会结束,取代低端制造业,解决低附加值产业依赖,唯有转向高附加值领域才是出路。这条路,梁见铖走得比一般外贸出身的老板早一点,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的追求,却是梁见铖当年从双洋出来,坚定从商的最终梦想。
在中国商人里这样的梦想,当然也不只属于梁见铖一个人。
人世浮躁,在这世上当一个利益商人,若没有一点高尚梦想,即便财富如玫瑰花般美丽,最终也会腐朽溃烂。只有坚守信仰,才能不负这个最好的时代。
相识多年相爱入心,改了航班奔赴成都的明汐当然知道丈夫梁见铖最高梦想,只是她没办法陪他奔赴香港,因为她也有自己的小宇宙要守护。
但是,在上飞机之后,手机关机之前,明汐给梁见铖发了一条真挚的祝福短信——
【梁见铖,我这一生幸运有三。一是生逢时代,不负机遇;二是身体健康,心智健明;三是,能遇上你。
星海作证,我现在的每一次起飞回望来时路,已没任何漂泊之感。我爱你,更恭喜你,星海科创即将挂牌。从此星海无垠,征途辽阔。
也希望有一天,等我们的梦一一实现了,一起携手走遍山川湖海。】
梁见铖就是收到这条短信,立马给明汐回了电话,但明汐已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