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不太重要的女人,但是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
“那是三郎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他应该比较重视吧。”
李恪告诉李泌:“那个女人说话冲撞了父皇,身份也很低微,是边城的一个营妓。”
只是说到“营妓”李恪就忍不住皱眉了,“朕也认为这件事三郎做的过于出格了。”
“是我没教好他。”
“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一定会有失身份,也会丢了皇家的颜面,所以先生不知。”
李泌恍然一惊,停下脚步注视着李恪:“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李恪摇了摇头。
李泌是上皇从小给他找来的伴读,年纪比他大上十几岁,对他亦师亦友,对李泽尤为如此,可以说,他是看着李泽长大的。
天子出逃,李恪登基,拜李泌为皇家资政,侍谋军国,李泽带兵打仗,李泌在一旁指导,李泌推荐的人,李泽必用,但是唯独接上皇回来这件事,他说“不行”。
给出的理由也很明白。
“弃城而逃的天子,不配回来。”
“这样的人活着回来了,天下的百姓将不会再为李家效忠。”
李泌总算知道李恪忧心在哪里了,李泽不仅不想让上皇回来,他还想让上皇死。
领悟到这层意思,即便如李泌这般自以为勘破一切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扶着椅臂的双手颤了一下,李泽跟他对视,转开犀利的眸子,散漫地去看窗外枯萎的梅树上落下的鸟儿,唇线绷紧如玫瑰花瓣的边缘。
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一片冷色的肌肤,其上覆盖着一段斑驳花纹,吸引着人的目光去窥探。
李泌见过他裸着上半身的模样,知道那是一条黑蛇纹身,盘曲的蛇身斜贯腰腹,走折过肩,吐着猩红的信子静静地蛰伏在胸前,黑蛇的纹路正好覆盖过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刀伤和剑伤。
他现在突然觉得再跟李泽讨论父子之情,是非常多余且矫情的无稽之谈,因为他可能根本不需要,他也感觉不到。
李泌点头,他现在也感觉上皇还是不回来的好,不让他回来可能已经是李泽在发善心了。
他转而像一个长辈那样试图跟李泽说几句轻松的话,譬如问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长安已在手中,收复洛阳也是指日可待,殿下是皇太弟,又是众望所归,荡平天下,消灭叛逆的责任全在你身上了。”
“我看着殿下长大,今日却不想勉励殿下孜孜以求,只想怜你一片苦心,试图去了解殿下的心意。”
“魏王妃已经故去,殿下丝毫没有再娶的打算,是太忙不愿,还是有不可言说的苦衷。”
李泌看着他,委婉提醒:“殿下这个年纪,该娶妻了。”
“李家有皇位要继承,殿下总得上点心吧,生几个孩子陪你打江山不是更好吗?”
虽然他感觉这个理由一点也不成立,天底下不遑有爱孩子的夫妻,也不缺敬重父母的孩子,但那绝不可能出现在李家。
李泽却忽然慢慢站起来,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重复他的话,“生几个孩子陪我打江山?”
“也对,父皇的江山是我打的。”
“江山在我,父皇的命,也在我。”
他蓦然回首,沉冷的眼睛深如寒潭,不带一丝犹豫地盯紧了李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李泌后背一阵发冷。
李泽笑道:“先生不要害怕,谢谢先生让我想通了。”
“皇兄一定允诺先生,劝我接回父皇,就了却先生心愿,送先生出宫回山吧?”
他保持笑容,负手睥睨窗外,仿佛外面不是冬天的景致,仿佛看到的一花一石都是天下。
李泌听到从他胸腔里发出来的沉稳有力的声音,深知再也没有办法让他回头。
“本王在此恭喜先生,你办到了。”
至德二年十月丁丑,上皇返抵长安,陛下和魏王素服以待,亲自迎接,长安百姓一万余人观览,陛下伏地痛哭,上皇亲自取来黄袍披到他的身上,亦哭泣不止。
陛下给上皇牵马,送他回到兴庆宫,居长庆殿。
十一月,回纥唐朝联军收复洛阳,回纥剽掠洛阳三日,洛阳官吏向洛阳百姓征收三百万布帛贿赂回纥军官,回纥掠夺的行为才停止。
回纥唐朝联军继续北上,意图收复河北。
上皇于南街长庆楼上设宴招待旧属,过往的长安百姓在楼下见到上皇仪仗,纷纷仰头参拜,上皇命高力士在楼下摆设酒食,赏赐行人。
宴飨完毕,李隆基扶住高力士,他已经年迈,腿脚都不太灵便,心思也跟小孩一样,却还保持着年轻时遵循的各种习惯留下的惯性,叱咤风云的天子,饱经风霜的老人,两重身份在他身上交织,让他显出一种天真的残忍。
高力士亦年高,鬓发皆白,也到了该由人搀扶的时候,所以他其实并不能扶稳有些醉酒的李隆基,有一个年轻的矮子宦官上前,把自己的脊背承放到李隆基的眼前,刚好够他扶住,李隆基笑着对众人夸赞:“肉茶几。”
他年轻时就有这样一个“肉茶几”,但是恃宠生娇,后来被他杖杀,因为只要他想要,会有无数个“肉茶几”摆到他的面前,死一个两个一点也不足惜。
现在自然一样,再失败他也是天子,是天子的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还想再去看看芙蓉园。
高力士吩咐人备撵。
华丽的仪仗队簇拥着李隆基,陪他度过漫长岁月,好的坏的都一起陪他尝过的近亲宦官,从蜀地回来还依然愿意坚定不移守卫在他身边的近卫军,通通跟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没走出多远,甚至都没走出春明门,就被杨玄礼率领的神策军拦了下来,各个高头大马,手持弓箭,带头的杨玄礼,尤其一身紫衣,风光无限。
他们甚至都没下马,杨玄礼只骑在马上跟他作揖,脸上挂着宫廷宦者多年来习惯使然的职业微笑,笑中还夹杂着一点令人不舒服的轻蔑,但是看到的人也不能单纯归结为他小人得志,可以视为苦尽甘来,也可以说,也许一开始,他就是这般模样,为了能随心所欲呈现自己的本真,他静静等待了很多年,当午后的阳光照进那双桃花眼的时候,轻蔑又变成了不屑一顾,讥讽和淡然。
他在马上不卑不亢地说:“臣参见上皇,魏王殿下有请。”
他恭谨地笑了一下,补充道:“请你到大明宫用晚膳。”
李隆基看了看周围,除了高力士之外,其他的人都低下了头,风吹过,他的头发、长眉毛和胡须都有些散乱,全部往一侧倾倒,大概看起来有些狼狈吧。
他下了御撵,高力士为他整理好衣冠,当年的场景依稀再现,现在是杨玄礼把高力士拦在了门外,不过他对高力士的态度尚且称得上尊敬,他说:“高内官随我来。”
神策军上前将其他的宦者和卫军全部控制起来,四个魏王身边的近卫,两个射生将,将李隆基逼上了一辆狭小逼仄的马车。
李泽在蓬莱殿招待他的父皇。
殿中设下歌舞丝竹,美酒盛宴,李隆基进了殿门,颤颤巍巍被宫女扶着上前,李泽一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冷淡地看着他老态龙钟的父亲,有好一会儿他都没说话,好像刚刚进来的是空气一般。
还是李隆基先跟他说话,“三郎长大了,比我年轻的时候能干。”
“当年怪我眼拙,不然今天坐在皇位上面的人就是三郎了,幸好二郎也不错,你们都是一样的。”
“皇位迟早是你的。”
洞开的门窗,冷风灌进来,呛地他嗓子有些发干,说出口的话也变得凝滞干涩,杂乱勉强。
“昔日我坐享高台,给无数的人赐宴,接受过无数人的叩拜,昔日尊贵如过眼云烟,无论是真心实意的夸赞,还是阿谀奉承的言辞,我都一并受来。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
“得来的艰难,失去的自然也艰难。”
李隆基忍住咳嗽,慈爱地看着李泽,“不过都过去了,得失不论。”
“我这一生,从未有一日参加宴席,觉得自己如今日尊贵。”
“做天子,真不如做三郎的父皇更尊贵。”
李泽无动于衷,连为他斟杯酒都不曾,当然了他也不会为了眼前人的煽情而动容,更不打算自己喝杯酒来压下心中强烈翻涌的恶心和冲动。
他听完了李隆基的话,只波澜不惊地说:“父皇,你难道看不到外面生灵涂炭。”
“你看不到天下的百姓都很憎恨李家,很厌恶你吗?”
李隆基说:“哪里有的事情,三郎你看错了。我行过马嵬驿的时候,他们都为我叫好,即便有乡间老人拦了我的路,他也只是悔恨朝廷有奸人蒙了我的双眼,百姓的需求和民间疾苦因此不能上达天听。”
“士兵哗变,我给他们分了一万匹绸缎,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我,他们马上就原谅我了。”
“是有人遮了我的耳朵,有人蒙了我的眼睛。”
“没有人恨我,没有人怨我,长庆楼下,长安城的百姓依旧跪着喊我至尊,把我赠给他们的饭菜当做盛宴。”
李泽站起来,执酒杯走到他的身前,拿过李隆基身前的白玉流光酒壶,斟满,递给他,李隆基从座位上起来,可是他已经起不来了,他失了力气。
他松手,薄胎酒杯碎在李隆基的面前,李泽讥笑道:“百姓,是权力豢养的一群乌合之众,士兵,是金钱喂养的另一群乌合之众。”
“至于父皇你。”
李隆基跪跌在地。
李泽,神情又恢复到平淡,他斟酌了一会儿,像俯视蝼蚁那样俯视李隆基,语气也带上了跟他一样的天真的残忍。
“父皇应该自裁,以谢天下百姓。”
至德二年十二月,上皇和陛下相继薨逝,魏王李泽继位,改元,大赦天下,赦免了天宝十三载之前的所有囚犯。
“现在是乾元元年,李唐天下,自今日起施行新的历法,弃用《开元大衍历》,民等谨记。”
“一切土地,财产,身份,官职,恢复到天宝十三载之前,因罪逃窜的人不予追究,身负刑责的人一律赦免,请回家,请回家吧,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乡好好耕田,为天下做一份贡献,民等谨记。”
“现在是乾元元年,李唐天下,请回家吧。”
每当新帝登基,天下改元,大赦,都会有使者四面八方传书以闻,哪怕是最小的地方也不会放过,只要是在天子统治的辖区以内。
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百姓还是那些百姓,他们的生活往往不会因为换了天子迎来多大的变化,如果战火没有烧过来,如果不是有使者翻山越岭地宣告,甚至一家换做另一家的改朝换代,他们都不知道。
朝代换了,他们的生活没有换,山的那边历史已经更改,山的这边故事还在继续,日子还在悄悄进行着。
水稻已经晒干,他们用了一天的时间装袋,雇人拉车运到家里储存粮食的仓库里面,徐回把重的农具拿在手里,扛在身上,背篓里面放了一些剩余的稻粒,帮徐直背在肩上,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