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夷清大为好奇,这该不会是……秦谏他夫人的信吧?
再细看信,倒似乎和秦谏给他看过的那个摹本口吻差不多。
信上说的是洛阳连日阴雨,天又冷,她每日只能待在家中,却也正因待在家中,读了一本闲书,名为《幽怪谈》,作者本人也好游历山川湖泊,其中讲了许多荒山野外令
人毛骨悚然的怪异见闻,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在信上说,将书连信一起送给明月君,但愿明月君露宿野外时不要因书上故事而害怕。
沈夷清先是忍不住想笑,这写信人分明是作弄明月君,但又一想,这信与秦谏给他的信并不同。
秦谏给他看的信,明月君几乎就是天上那个明月,可这封信不是,这封信的明月君更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且很可能也在游历,会经常露宿野外。
他看到落款,写的却是“白雪君”。
白雪君是谁?
明月白雪……竟像是一对挚友,或是知音。
他继续往后看。
这一张纸下面有落款和日期,是去年春天,下面第二三张纸却是另一封信,时间相差不远,也就前后四五天,写的是洛阳一件趣事,洛阳有个老汉去世,两兄弟为争财产大打出手,甚至双方请来妻家兄弟来械斗,闹了好几天,最后发现那老汉偷偷在外面欠了钱,抵了老宅都还差银子,两兄弟于是都推说自己不要财产,也与这债务无关,最后还上了公堂。
这之后信上还说,她见到了他的新画《寒松图》,笔触明显比以前的画要好,可色彩却略有黯淡,是否作画时心境不好?并说听闻长安有一曲影子戏,名叫《哪吒闹海》,尤其精彩,她还没看过,让明月君有幸看了给她讲讲。
这似乎是两封信,却都放在一个信封里。
他又看别的信,有前年的,上前年的,最晚是今年三月初,白雪君和明月君说了很多趣事,最后道:“此书为吾终笔,此后山高水长,不复相见,吾当遥为君祝焉,君万万珍重。”
意思这是最后一封信。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呢?而且也没说原因,沈夷清很奇怪。
然后他就翻到了去年夏天的,明显这封信是接着刚才春天那一封,对方给她回信了,和她说了作画的事,又讲了影子戏,他似乎专门为她去看了好几出影子戏,还给她带了个哪吒的皮影人偶,他看的这一封则是她的回信。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白雪君与明月君三年间的通信,这所有信都是白雪君写的,被明月君用锦盒收藏着。似乎明月君在外游历,擅作画,居无定所,白雪君在家中……或许说,她明显是个闺中女子,大部分时间在宅院中看书、做针线、练字、学理家。
其实他心里几乎有了答案,因为两人常会谈起明月君的话和白雪君的字,都互有点评,这字迹以及信中所涉及的洛阳、宅院、父母、哥哥等,都是他所了解的秦谏夫人的生活,至于明月君……
上面提的画虽不是全名,但因他熟悉,都能一一对上号……这些画全是陆九陵的。
而且陆九陵正是江南人,正在外游历。
心中这些几乎确定的猜测,到见到下面一封信后结束。
这一封信很厚很厚,很早,哪怕看笔迹都能看出这是白雪君早期的字,足足十页纸,全是对明月君的安慰。
因为明月君涉入舞弊案,被禁考。
白雪君怕他想不开,所以关心之至地劝导安慰,告诉他“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告诉他人生有许多种可能,不一定非要当官;告诉他她从不觉得状元便是第一,他在她心中永远是光风霁月的江南大才子,皎皎如天上之明月,并不靠那只朱笔来证明。
所以,白雪君是秦谏的夫人程瑾知,明月君是陆九陵。
他们竟然认识。
竟然……是挚友。
沈夷清对两人的关系认定,止于挚友,尽管这一字一句里的情义可能比很多夫妻都要深,但他们一句有关情爱的话都没有讲。
他想起来,那时候程瑾知已经和秦谏订婚了,若再去和陆九陵有什么情爱上的牵扯,便是不忠。
所以他们可以称之为君子之交,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君子之交。
真的有吗?
而且,秦谏知道这些吗?
扪心自问,如果是他,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有这样一个挚友……他就不信他们没有设想过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沈夷清看着这信陷入茫然。
他叫来了那小吏,小吏见他面前的信,很快回道:“锁打开了,但这里面的东西小的看了,只是普通信件,也找不到失主,不知要如何处置。”
沈夷清问:“那窃贼如何说,他在哪里盗的这盒子?”
“问过了,说是在许昌一间客栈。”
“许昌?”对上了,沈夷清想起来陆九陵就在许昌。
他将这信保管得这么好,却没想到竟被人偷了,如今白雪君已是秦夫人,甚至夫妻情笃,这些信要是被翻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夷清觉得秦谏一定不知此事,要不然他提起陆九陵不会那么风轻云淡,可是自己要告诉他吗,如果他知道了会怎样?
沈夷清很头疼,要是这程瑾知真和陆九陵有什么苟且也就罢了,他一定会告诉好友,但关键人家明显没有什么逾越行为,人家就是写信,聊诗词,聊书画,聊琐事,人家什么也没干。
但谁心里又不堵得慌?看程瑾知信中所言,她对秦谏的状元非常不忿,更多是对陆九陵的委屈与同情,也许在她心里,秦谏真就只是运气比陆九陵好而已,陆九陵更配得上那个状元。
作为秦谏的好友,他十分生气,谁不是闻鸡起舞没日没夜地读书才能金榜题名?谁的功名是天下掉下来的?陆九陵遭难是他的事,与秦谏有什么关系?程瑾知作为秦谏的未婚妻,怎能如此?
亏秦谏还对她那样好,助她在书画院中扬名,还想因为她而给继母送贺礼!
此时小吏在一旁问:“那窃贼好似打个三十大板就能放了,就是他许多贼脏也没了,这个盒子也没见人报案,该怎么着?”
沈夷清回过神来,回道:“这信和这盒子我收下了,你就当没见到这盒子,也不用报上去,其余的我来处置。”
小吏也不多问,连忙道:“好,那沈大人处置,小人便省了一桩事。”
小吏退下,沈夷清将信收好,长叹一口气。
这可弄到个烫手山芋,告诉秦谏吧,弄得人家夫妻不和,不告诉吧,又过意不去。
他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秦谏下值回家,立刻到绿影园,却见程瑾知不在,一问,被秦夫人叫去了没回来。
他只好按捺住那大好的消息,坐到檐下喝茶,一边看着随风摇曳的翠竹,一边等她。
程瑾知回来时神色有些凝重,看见他才露出浅浅一笑。
秦谏看着她过来,问:“怎么了,又挨训了?”
程瑾知摇头,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轻声道:“有一件事。”
“嗯?”
“我要出门两日。”
秦谏很奇怪,“去哪里?”
“有个表姨母,原本是嫁来京城的,前些年过世了,她有个独女,嫁在许昌,前日过世了,会在家停灵七八日,母亲让我带禹弟去走一趟,替她送送那表外甥女。”
秦谏算了算这关系,问:“这关系有些远了,还要走吗?”
“原本没走了,只是这表姨母对母亲有恩,母亲过意不去。”
秦谏只问:“什么时候走?”
“大后天吧,过去正好送人出殡,出殡第二天就回来。”
“如此就是大概下月初三回来?”
程瑾知算了算,点头:“不是初三就是初四。”
秦谏拉住她:“初六之前要回来。”
“为什么?”程瑾知想了想,“对了,初六是母亲生日!”
秦谏没说话,程瑾知已经开始着急:“我还没给母亲准备生日贺礼呢,母亲没说要办生日,但总得小办一下,好在初三能回,还来得及。”
说完她看向秦谏:“我们是一起送个贺礼,还是我就送自己的?”
秦谏回答:“随你,从前我都没送过。”
程瑾知并没想到他连这种表面礼节都没敷衍,迟疑一瞬,最后道:“那我送自己的。”
秦谏不置可否,似乎是不在意。
最后她问:“表哥在书画院忙得怎样了?”
秦谏道:“今日我也有件事,大概后日,等下午我早点回来,你和我出去一趟。”
“后日?”那就是自己出门前一天了,家中应该有许多事要安排吧,她问:“出去做什么?”
秦谏却卖起关子:“总之是好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看着他,不知能有什么好事。
过两天,她早早安排好家中的事,又备好第二日要出行的东西,便等着他,他果然回得早,一回来就让她带上惯用的笔,然后带她出门,两人乘车出去,到一间店铺前停了下来,程瑾知下车一看,上面挂着匾,写着“铭箴堂”。
她疑惑,不知这是做什么的地方,秦谏和她道:“随我来。”
两人进门,便有个店小二迎上来,才开口,里面又走出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似是东家,朝秦谏恭敬地拱手道:“秦大人来了,这便是尊夫人?”
秦谏脸上露出轻笑:“正是。”
那东家连忙朝程瑾知道:“久仰久仰,秦夫人不只有惊世之才,竟也生得国色天香,恍如神妃仙子,与秦大人实在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那!”
程瑾知不知他为何知道自己,只是浅笑,并未多言,秦谏这几日类似的话听得不少,却还没听腻,怡然地得地受了,朝东家道:“吴老板谬赞了,我夫人明日要出门,今日便将书丹完成。”
“这边请,这边请——”东家在前引路。
再往前走,便能听到后面传来阵阵金石雕刻声,又看到前厅摆着许多刻好的石碑,程瑾知明白了,这是家专门刻印石碑的地方。
只是秦谏带她来做什么?为什么说她要完成书丹?书什么丹?
直到东家带二人去一块石碑前,上面已经用白线划了格子,朱砂颜料也在一旁,只等人来书丹。
所谓书丹,就是在石碑上用红色的朱砂写好字,再由刻石师傅按朱砂印迹刻出文字,如此便是一篇碑文,可保千百年不毁。
秦谏此时拿出那篇“翰林院之书画院序”来,和她道:“殿下有令,要将你之前的字刻印成碑文,所以得劳烦你再写一遍。”
程瑾知吃了一惊:“碑文?太子殿下说的?是要立在书画院?”
“对,如何?今日能写得完么?”随后他解释:“前日才下的令,急事急办,今日备好了石料,所以来让你写着试试,今日若完不成,那就等你从许昌回来。”
程瑾知一时都接受不了这消息,实在冲击太大。
但显然来都来了,秦谏也不是开玩笑。
她拿出手中的笔匣,半晌才道:“我试试。”
秦谏替她摆好凳子让到一旁。
她便坐下来,洗了笔,蘸了朱砂,在石碑上开始写。
一开始对朱砂不熟悉,擦了几次,随后便适应了,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写。
阳光慢慢偏西,她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全神贯注写着笔下的字,旁边刻碑的师傅突然弄出一道尖锐的声音,她也似乎没听到一样,竟目不斜视,在石碑上写出一道道殷红而端方的横竖撇捺。
秦谏就坐在一旁看她,看着金黄色的阳光下,她被照得镶了金边的发丝,看着她耳朵上细小的绒毛,看着她极端认真的眼神,似乎也忘了时光流逝与周围的嘈杂。
他想,也许此生他会一直记得这一幕,记得她在石碑前写字,阳光洒在她身上,他在一旁看着她,觉得时光几乎静止,而这一切都在往他心中铭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