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当我死了似的

好一会儿,她写好了信,浇蜡封了口,待要找人送信时,却坐在桌边犹豫了。

从京城到洛阳,快则一两日,慢则四五日,这事要紧,自然要快,那就要骑马,但她带来的陪嫁多是丫鬟和妈妈,并没几个小厮,更何况是会骑马、赶远路的好手。

秦禹身边也没人,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孩子,而且会被姑母知道,姑母不一定愿意她管这事。

然后她就看到一旁站着无所事事的秦谏。

她欲言又止,秦谏似乎猜出什么了,看着她笑。

“我……想送信到洛阳……”她说。

秦谏走了过来,坐在桌边,缓声道:“快马加鞭,一日可到。”

程瑾知欣喜:“那能帮我把这信送去洛阳姚家吗?”

秦谏伸手,接过了信,看一眼,上面写的“姚宅元娘亲启”,旁边是地址与日期,但却不是他在手札上看的那种典雅的小楷或是飘逸的行书,而是普通的楷书。

或许是心里着急,或许是……她其实在有意藏锋,不想被人看见。

好吧,他再次按下吃惊夸赞的想法,抬头道:“可以是可以,但得有报酬。”

程瑾知明白他大概说的不是钱,却也想不到他会要什么报酬,有些疑惑地问:“什么报酬?”

他倾身凑近她:“亲我一下。”

程瑾知不由就笑了,垂下眼去。

他还凑在她面前,等着她。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有点难为情而已,两人的亲密都是他主动的,她对自己主动很陌生。

缓缓抬头,她屏住呼吸,迅速碰了碰他的唇。

温软,湿润,让她红了脸。

秦谏看着她笑。

她说道:“要快点送到,她家正在与那家议亲。”

秦谏道:“今晚有月亮,我让人现在出发,天黑前可出城,在城郊住一晚,明日五更继续赶路,入夜前可至姚家。”

“好!”程瑾知高兴,那就太好了,足够快。

秦谏拿了信去前院。

从窗边看着他竹林间颀长笔直的身影,她不由心中一动,好似有什么要化开,随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仿佛还有他唇间的余温。

翌日一早,秦谏又兴冲冲要给程瑾知系抹胸,并表示他已经学会了,可以帮她穿绳子。

她拗不过,反正反抗也无用,只好交给了他。

他倒真帮她穿好了,摸着她背道:“我真是天赋异禀,学一次就会了,我还给你打了两个蝴蝶结。”

程瑾知一边快速穿着中衣,一边转过头来:“系女人抹胸的天赋异禀?”

“给你系抹胸的天赋异禀。”他笑着答。

程瑾知转头穿衣服下床了,其实心里泛起一个念头:他好像……没有给别的女人穿过抹胸吧?

这样的思绪一闪而过,其实自己知道没什么意义,更不必窃喜,只能刻意不去想这些。

今日起得早,听她提起秦夫人这几天身体又不好,秦谏还陪她一起去贤

福院,秦夫人却未起身,他只好在帘外请过安后离去。

程瑾知入帘内,问秦夫人身体状况,说是夜里睡不着,所以早上也无力起身,倒没别的大事。

秦夫人让张妈妈将府上对牌给她,关照道:“从今日起,管事们来应卯就让她们去你那里,你看着吩咐下去,若有不懂的来问我便是。”

“好,母亲好好休息,过两天身子好一些了我再将对牌还过来。”程瑾知说。

此时张妈妈过来问秦夫人要不要吃点粥,秦夫人摇头道:“太早了,吃不下。”

“可待会儿还要喝药啊,总得垫一点,不喝药,这病也不能好。”张妈妈担心。

程瑾知看秦夫人有些睡意,便说道:“现在还早,要不让母亲先睡一会儿,兴许再醒来就有胃口了。”

张妈妈点头,与程瑾知一起退出去了。

到了外面,程瑾知问:“不是一直在吃药吗,怎么现在胃口又不好了?”

张妈妈道:“换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都是一开始有些用,吃两个月便没用了,仍是心悸,头痛,再就是整宿的睡不着,或是吃不下饭。

“大夫说是五脏亏虚,情志失调的毛病。既是五脏亏虚,脾胃也就虚,这便导致吃的五谷、喝的药都运转不了全身,便是白喝了。”

“那怎不先调理脾胃呢?”程瑾知问。

张妈妈道:“也调理,但这是最难的,夫人一旦睡不好便不思饮食,如此身子便得不到休养,脾胃越发虚了。”

程瑾知无奈。秦夫人也还年轻,不知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张妈妈看着她,略有犹豫道:“其实,有味药倒是兴许有效,能先把夫人这脾胃调理好,那再喝药就凑效了。”

“是什么药,去买就是了。”程瑾知马上道。

张妈妈摇头:“是陈皮,最好的陈皮是新会陈皮,但那是贡品,咱们家里也能得一点,都给老侯爷平日调理了,老侯爷肠胃不济,爱喝陈皮煎水,夫人哪里敢去和老侯爷要。外面买的,却不怎么有用。”

程瑾知不说话了,张妈妈说的是,既是贡品,宫里肯定只有一点,分到宫中各位贵人,再到下面的皇亲国戚,就算是侯府拿到赏赐也不会有许多;老侯爷年纪大了,自是要调理,姑母是做儿媳妇的,怎好去和公公抢?

这时张妈妈道:“倒是听大老爷说过世的长公主手上就有,那是从宫里拿出来的,陈皮越老越好,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还能不能用。”

长公主?那就是秦谏的母亲?意思是……这东西还在库房放着吗?

程瑾知想起来自己手上的钥匙,于是她明白了张妈妈的意思。

如今她手里就拿着库房钥匙,也就是说这贡品陈皮在她手上,怎有不拿出来给姑母的道理?

可是,这终究是秦谏的东西……

她不可能马上答应,又做不到假装没听到,犹豫好一会儿,说道:“若是那样,那我回头去库房里看看,看有没有这样东西。那里东西太多,我还没有核对过。”

张妈妈很快道:“那可就太好了!”说着她转身来拉住她的手:“你姑母这些年在侯府不容易,耗尽心力才能有今天,好在你进了门,以后便要靠你了。”

“我只盼姑母能好起来。”程瑾知这句话是真心的,但她知道张妈妈说的是姑母的身体就靠她了。

她忙完了上午的事就带着身边几名丫鬟,拿了清单册子去库房清点东西。

到底是天家公主,长公主的确留下许多见也没见过的东西,而张妈妈所说的陈皮还真有。

用一个罐子封着,册子上写的是乙卯年新会陈皮,到今年正好是十八年时间,是陈皮中难得一见的珍品。

不多,也就一小罐,给一人入药正好。

夕露与春岚看着琉璃屏风、鎏金香炉,或是锦盒里的首饰惊叹不已,而她则抱着那陈皮罐子不知如何是好。

直觉上她就不想去找秦谏,和姑母有关的事她都不想找他,这会让她想起他曾经满眼不屑地说“不过是床笫之欢”。

她也可以和张妈妈说没找到,兴许是什么时候用了,但她做不到,她也想要姑母好起来;她还可以悄悄拿了去给姑母,让不和秦谏说就行了,反正他不一定清楚这些,但她同样也做不到。

她将那罐陈皮拿回了绿影园,想了一天,还是决定和他说一声。

心中也不禁想,姑母毕竟也是他母亲,这些陈皮既然用不上,给母亲治病也没什么不好,他与姑母关系再不好,总不至于连自己用不上的东西都不愿给人治病。

下午秦谏回得早,与她一起用饭。

他今日带了许多公文回来,待他吃完,便拉着她手道:“你先去忙,我还有许多事要做,等会儿去漱石斋做,晚一点再回来。”

他语气温和,脸上带着笑意,程瑾知适时道:“我还有事同你说。”

“什么事?”他问,说着又想将她拉到他身上坐着,她没动,神情认真道:“是母亲的事,她近来脾胃虚,不思饮食,需一味陈皮,但家中最好的陈皮都给了祖父,她不好去找祖父要。正好母亲……就是公主从宫中带出来的有,就在库房里放着,我想再放下去怕也放坏了,要不给母亲入药好了,你愿意吗?”

秦谏看着她的手,没出声。

她便知道他至少是不高兴的。

随后他抬眼:“这是你姑母让你来说的?”

他平常时候会直接叫“母亲”,但不高兴时就会说“你姑母”,将她划到姑母那边去。

程瑾知很快回答:“不是,是母亲身边的张妈妈和我提起来,我当时没应,就说我去看看,后来去看,果真有。”

“张妈妈说的不就是你姑母指派的吗?”他问,松开了她的手。

程瑾知回答:“就算是母亲的意思,她也是想要治病的药,她也不愿受病痛之苦,你们至少有十多年母子名分,那陈皮你也用不上,为何就不能给她?”

“那不是我的,那是我母亲的!”秦谏抬高了声音,起身看着她道:“她当年一心占我母亲的位置,抹去我母亲在这府上存在的痕迹时怎么没想到有今日?怎么竟有脸来求我母亲的药?你是不是从未记得,那位是你姑母,但死去那位也是你真正的婆婆?”

程瑾知咬住唇不出声。

她承认自己对死去的婆婆没有太多的感觉,因为她从未见过那个人,她也忘了那是他母亲的东西,但……公主的死和姑母也没有关系,她们只是先后嫁给公公,都做了这秦夫人而已。

秦谏盯着她道:“你姑母明知奈何不了我,每每便拿你来做枪使,而你也甘愿做她这支枪。我算是明白,她将你嫁给我的目的果真是达到了,便是要通过你来控制我是不是?竟想要我将母亲遗物赠给她,你告诉她,想都别想!”

程瑾知仍然没出声,她偏过头去,遮掩自己已然湿润的眼睛。

秦谏看着她,不知为何,看着她这副沉默的样子越来越气,最后去桌旁拿了自己的公文,往外走出两步,耐着性子回头道:“我过去了。”说完就步入庭院中。

程瑾知仍站在原处,拿出手帕来拭过眼角的泪,眨了几下眼睛,将泪意退回,告诉自己,早该有预料,所以此时也不必悲伤。

她转身去拿了那罐陈皮,用东西包好,亲自拿去库房放了起来,锁好。

她想,她以后再也不要求他什么事了,也绝不会动这库房里的东西。

秦谏在漱石斋的书桌前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平复下心情,着手忙紧要的公务。

只是这一耽误,直到二更事情还没做完。

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在这里过夜了,但他也不想回

去。

他叫来丫鬟:“替我去绿影园收拾几套衣物,就说我有事要在翰林院住两天,早则两天,最晚三天,这几天都不会回来。”

“是。”丫鬟退下了,没一会儿回来,拿着收拾好的包袱过来。

“公子,衣物都收拾好了。”丫鬟说。

秦谏看了一眼那包袱,低声问:“少夫人有说什么吗?”

丫鬟回:“没有。”

他抬起头:“什么也没说?”

丫鬟想了想:“有,我说公子后面两天要住翰林院,所以过去收拾衣服,少夫人说,‘好,我知道了’,接着就收拾了衣服。”

“行了,下去吧。”他嗓音闷闷的,继续埋头做未完的事。

漱石斋的丫鬟走后,绿影园也熄灯关了院门,月光照在竹林里,格外幽静。

程瑾知侧躺着睡了一会儿,没睡着,翻了个身继续睡,又过一会儿,起身点了安神香再次睡下。

的确有点睡不着,因为他。

她想了很久,能理解他所说的,也能意识到自己忽略的地方,他不愿将自己亲生母亲的遗物给不喜欢的继母是正常的,若是她也不会愿意。

可是,他似乎总觉得她是姑母的人,他会用她的身份来攻击她,他还会在不高兴时冷落她,就好像说:我高兴了才愿意和你过夜,不高兴了便懒得碰你。

谁说他们不是床笫之欢的关系呢,他现在迷恋的,只是她新鲜的身体。

翌日她就去回了张妈妈,告诉她没在库房找到陈皮。

张妈妈倒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无妨,劳烦她专程去跑一趟。

其实她想,兴许张妈妈知道真相,府上大多是姑母的人,没什么事能瞒得了她们的。

两日后,秦谏并没有回来。

甚至三日过去他也没回来,直到第四日,有丫鬟过来带话,说要再拿几身衣服过去,公子有些病状,在翰林院多住几天待完全好了再回来。

程瑾知不知他是真病还是托词,又给收拾几身衣裳,交给了丫鬟。

再过两日,她已习惯了自己入睡,秦夫人的精神好一些了,她也渐渐放下此事。

秦夫人病愈后,倒和她提起了秦禹的婚事。

“我常想,我哪日就去了,留下禹儿一个人,功名功名没有,婚事又没着落,他爹是靠不上的,可该怎么办。”秦夫人叹声。

程瑾知连忙道:“母亲说哪里的话,您不过四十出头,怎么就去了?小病小痛都是常有的事,您别想多了。”

秦夫人摇摇头:“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打算得好,我原先总想等他哪日中了举再说,眼看着怕是没什么希望了,不如先订了再说。”

程瑾知笑:“禹弟读书向来用功,中举是迟早的事,只是若母亲心急,先订亲也好,不知母亲看中哪家姑娘?”

秦夫人看看她:“这不是没有相中的么,早知道不将你许给他哥哥,就给他多好,这样有人管着他,我就什么都安心了。”

程瑾知回答:“是呀,姑母当初也不问问我,我小时候就挺喜欢禹弟的。他那时候去洛阳总跟我玩,整天表姐表姐的叫,说回京城了要给我找最好的鸡毛做个毽子,到我来了京城,他还真拿出个毽子来,说是帮我留着的,把我感动坏了。”

张妈妈在一旁道:“难怪二公子那时候从洛阳回来就天天守在厨房外面捡鸡毛呢,原来是给表小姐做毽子。”

秦夫人也笑起来:“他没姐姐,去了洛阳见了你这么个姐姐,待他又好,如何能不黏着你?”

程瑾知回道:“那姑母给他相个姐姐媳妇好了。”

张妈妈道:“那就照着表小姐的模子找。”

几人说笑完,程瑾知从贤福院出来,正好在池塘边看见秦禹趴在走廊的美人靠上喂鱼。

见有人来,他吓得一惊,见是她才松一口气,喊道:“嫂嫂。”

程瑾知笑问:“又不是在做贼,怎么吓成这样?”

“母亲不许我出来,要我在家温书,我实在憋得慌才出来的。”秦禹说。

程瑾知叹息:“母亲也逼得太狠了,你们一旬才休一日,这一日总要透口气,可惜我提过两次,她也不听。”

秦禹一边将手上的鱼料往池塘里扔,一边回道:“也怪我读书不好,若是早中了举,再中了进士,也就不要母亲担忧了。”

“人人都想中举,又哪里那么容易。”程瑾知在他身旁的美人靠上坐下来:“不过母亲现在有了新的想法,她想给你议亲了。”

秦禹愣了,回过头来:“嫂嫂是开玩笑的吧?”

“哪有,真的呢,张妈妈还说要照着我的模子找呢,你愿意吗?”程瑾知笑着说,成功将秦禹逗得说不出来话,脸微微泛起红。

“嫂嫂定是逗我,母亲说了要我专心科考。”

“哪是逗你,是真的,我们都说可以先订了,等你考试完再成婚,免得你一心挂念男欢女爱去了,影响了你读书。”

秦禹的脸更红了,憋了半天道:“那还是不要了吧,我先考试再说。”

“嗯?”程瑾知笑问:“听这口气,你是不是不想找我这样的?那你想找什么样的?我去和母亲说,别让母亲给你找错了。”

秦禹正欲回话,一抬眼,却看着前方不说话了,程瑾知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秦谏。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池塘对岸的木槿花后,此时与这边对视,看他们一眼,转身去了绿影园。

他的出现,成功让两个人没了声音。

秦禹转过头道:“大哥好像不怎么高兴。”

程瑾知回:“不知道,大概是公务太忙吧。”

说完,和他一起喂了会儿鱼,秦禹要回屋去读书了,程瑾知也回了绿影园。

等她到屋中,才知秦谏已经走了,只拿了身衣服就去了前面。

程瑾知便也没管。

秦谏在翰林院住了六日,那里是单间房舍,地方小,沐浴也不方便,他回家中沐浴完,换了身窄袖马球服便出去。

到了马球场,沈夷清问:“你这病才好,打马球没事吧?”

秦谏语气淡淡:“能有什么事?”

到了马球场上,便彻底证明他没事,如蛟龙出水,狠劲十足,让会武功的徐子期也甘败下风。

马球结束,已是傍晚,各回各家。

走到半路,秦谏却朝沈夷清道:“在外面吃吧,陪我喝顿酒,我请。”

“刚才大伙儿说去喝酒,你不是说没心情,不喝?”

“现在有了。”他道。

沈夷清看他这样子,明白了,心情不好,不想陪着一群人乐,只想找个人一起喝闷酒。

有人请喝酒,有什么不好的,沈夷清同意了。

陪他去了酒楼,点了酒菜,沈夷清先给他倒了一杯:“说吧?翰林院那几位老古板给你气受了?还是石公不愿就任的事?其实也没什么,皇上同意了书画院筹办,还让东宫作主,这就是天大的胜局,别的都不在话下。”

秦谏没出声,先喝了半杯酒。

沈夷清又劝:“事情慢慢来嘛,要我说,眼下是该庆祝的时候。”

秦谏缓缓道:“我觉得我夫人眼里就只有她姑母、她表弟,竟没我这个丈夫。”

“啊?”沈夷清万万没想到,他找自己是为家庭琐事。

不过没关系,朝廷上的事务他还没秦谏在行,但家庭琐事男女之情他还挺在行的。

“怎么说?”他问。

秦谏继续道:“几日前,她又为她姑母来找我要我母亲的遗物,我不高兴拒绝了,那晚闹得不开心,我就走了,她也没管我。后来又是去了翰林院办书画院的事,那么多天没回去,她也明知我生病,一句话也没有,当我死了似的。

“今天我回去,你知道我看见什么吗?她竟然怡然自得和她表弟在走廊上打情骂俏,见了我,也就风轻云淡看了一眼。”

“等一等……”沈夷清叫住他:“如果他们只是在说笑,那就不叫打情骂俏,表姐弟关系好,现在又是一家人,怎么不能说几句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