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在“崇北”相册里,林晋慈和傅易沛的第一张合照,在一家意式装修的披萨店,他们两个人都坐在镜头前的餐桌旁边。

拍摄者是那天披萨店的其他食客。

林晋慈对人生的第一次约会印象很深。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此次约会由她策划、安排、执行,并找到相当优秀的搭档一起顺利完成。

她记得当天的天气;记得下午最后一节昏昏欲睡的课程;记得匆匆路过学校小广场时接到社团递塞过来的活动传单;记得耳机里是一首已经播放了近百遍的粤语歌;记得从宿舍出来时,傍晚天边有许多褪去红霞沉入昏暝的云团。

甚至记得那次约会的最初由来。

那是五月中旬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一节艺术概论进入后半节的自习时间。

雨后放晴后的崇北,天气渐渐燥热起来。阳光落进阶梯教室里,落在林晋慈伏案写字的半边身体上,铜版书页泛着刺眼的光,再经典的美学图画也看得人头晕眼花。

林晋慈不自主地提速,写完论述作业的最后一句总结,合上了书,摘掉播放音乐的耳机,并做了一个干脆的决定。

她要约傅易沛吃饭。

鉴于这些天傅易沛对她的生活产生的一些前所未有的影响,林晋慈分析了,可能真如室友所说,她有点喜欢傅易沛,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几天时常走神想起傅易沛,大概是她想见傅易沛了,而需求久久未被满足,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林晋慈一贯擅长解决问题。

按她的人生经验来看,只要她能发现问题,问题应该就能被解决。

她决定解决一下“傅易沛”这个问题。

林晋慈先是提交了课堂作业,确定离下课还有半小时,拿出手机搜索“女生第一次约会的必要准备”,然后点开认可度最高的一条网页,根据文章所示的“形象管理”“活动安排”“话题准备”这三大点来逐步处理。

第一,选择符合约会场合的服装……

林晋慈另起一条搜索:意式餐厅适合怎样的穿搭,春夏,女。

下课铃响起时,林晋慈已经梳理完了一场常规约会的大致流程,一些细节,例如“了解对方的兴趣爱好、准备相应话题”还有待完善。

她不急不忙地收起个人物品,跟室友去另一栋楼的另一间教室准备上后两节专业课。

换教室途中,林晋慈一边走路,一边给披萨店拨去电话,预定外摆餐桌的位置。

旁边的室友听到,不明所以:“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忽然订餐厅啊?”

“我打算请我的老同学去吃那家披萨餐厅。”

“啊?真的?”室友比波澜不兴的林晋慈激动百倍,“你们进展好快啊,什么时候决定的啊?为什么要你来订餐厅啊,这种事不应该男生来吗?他呢?”

“他还不知道。”

林晋慈这才想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没有通知约会对象。

不过问题不大。

她刚刚看过的约会tips上写了,提前半小时给对方准备就好。

她决定给足傅易沛准备的时间。

在教室入座不久,林晋慈就给傅易沛发去一条信息。

[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有事想找你,大概在晚六点到八点这个时间,我在杏林路那家便利店门口等你,看到请尽快回复,来不了也没关系。]

傅易沛那天下午后两节没课。几个朋友约他去打球,他看到林晋慈发来的信息时,刚离开球场,出了一身汗。

而更衣室的窗外,橘红晚霞沉入地平线附近,太阳已经落山。

傅易沛立马回复一条:[有时间。]

又担心地编辑一条:[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晋慈可能没有关注手机,傅易沛等了两分钟,没有得到回复。

傅易沛又发过去一条:[我很快就来。]

傅易沛洗了人生最快速的一个澡,出来的第一时间就是看手机。

林晋慈回了信息。

[好的。]

傅易沛又发出去一条,告诉林晋慈他大概十分钟后能到。

短发没有彻底吹干,额头还有好几绺碎发半湿成小尖角,傅易沛只草草抓了两下,让其松散开,便问唐德要自行车钥匙,把碍事的运动包扔给他。

出了崇电的校门,到达杏林路时,果然小摊夹道,人潮拥挤。

傅易沛庆幸自己的明智。

如果是开车过来,这会儿估计会卡得动弹不得,哪有自行车见缝插针这样行云流水,前进飞速。

还没到便利店门口,傅易沛就远远看见了林晋慈,视线一顿,脚下的蹬速也停了。

车轮依旧在惯性中滑行。

傅易沛的表情却顿住一般。

好天气的傍晚时分,杏林路的确喧闹非常,可纵有再多的行人来往,也不妨碍穿裙子的林晋慈从人海中毫不费力地显现出来——一抹海底珊瑚般的颜色,明亮而柔和的粉橘。

丝质的长裙,袖口和裙摆都很飘逸,挽在耳后的长发也被晚风丝丝缕缕吹动。

她好像不晓得自己多引人注目,低头捧着手机,那么专注,不知道在给谁发信息。

傅易沛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看,是林晋慈跟他说让他慢慢来,她可以等他。

追分赶秒地在旁边停好车,傅易沛抓起搭在车把上的薄外套,既纳闷又紧张,迎着林晋慈的目光,走到她面前。

林晋慈从来没有主动约过他,无论高中还是大学。

来的路上,傅易沛一直在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在熟人不多的崇北,只能求助老同学。一路飞奔过来,却见她穿得这样漂亮,傅易沛一头雾水,又平添忐忑。

“出什么事了吗,这么着急?”

林晋慈没回答,忽然问:“你洗澡了吗?”

傅易沛抬胳膊,朝肘间闻了一下:“我下午在打球,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你的消息,洗了澡过来的,”刚刚的确洗澡洗得很快,所以有些自我怀疑,“没洗干净吗?”

林晋慈摇头,看着他说:“不是,应该很干净吧。”停了两秒,声音低了一些,“是你太香了。”

刚洗过澡和头发,自然免不了一身被体温烘散的洗剂香气。是傅易沛用惯的香调,气味并没有什么特别,可能站得太近了,才感到浓烈。

“你不喜欢这种味道吗?”

他差点要朝后退步,离林晋慈远一点。

“不是,很好闻。”林晋慈说,“有点喜欢的。”

内在仿若有一种闷闷的热度,由心脏的跳动,弹到面部最薄的表层皮肤上,傅易沛的四肢连同神经微僵了一瞬,语言系统似乎也故障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接林晋慈的“有点喜欢”。

林晋慈看到傅易沛耳尖红红的,视线又移到他脸上,好像也有点泛红的迹象,可能是刚刚骑车过来很赶吧。

林晋慈也没想到傅易沛会骑着自行车出现——单薄的白t背部迎风鼓起,像一面划破熙攘人潮的帆。

微微沉了一口气,林晋慈抿住嘴,过了一小会儿,仍不是特别自然,但已不想再耽搁,便切入正题问傅易沛:“你吃过了吗?”

觉得问句拉扯起来很麻烦,林晋慈果断换了一句陈述。

“我想请你吃饭。”

傅易沛持续发愣,有些不可思议,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

夜幕将至,崇大和崇电之间的杏林街道热闹如旧,不远处的小吃摊夹道排列连成一条灯火闪闪的夜市巷子,共享单车依然见缝插针地随处乱停着,两校的学子三三两两地走过或在某处摊口停下,谈天笑闹。

周遭跟过往的每个夜晚都几乎一样。

但是此时此刻的林晋慈,傅易沛从来没见过。

有种近乎晕眩的不真实感受。

放在文艺片里,此刻身边这些稀松平常的街道景象应该做适当的色调处理,以便日后揭晓伏笔,此为梦境。

林晋慈垂落的手指,也在裙摆上无端划了划,实操比计划要困难许多,起码此刻无由来的紧张,是她不曾预料到的。

好在林晋慈并不是一个畏惧困难的人。

“你要是吃过了,就算了……”

傅易沛的长久不语被理解成一种回答,她想说那我下次再请你,但被傅易沛更快一步地截去尾声。

“没——还没吃。你想去哪儿?”

“我想请你吃披萨。”

意识到可能没有人请客会说这种话,选择权应该交给被邀请的人,并没有什么请客经验的林晋慈,又换了说法。

“我可以请你吃披萨吗?或者你想吃披萨吗?别的也可以,你想吃什么?”

不习惯自己主动散发暧昧信号的状态,一说话,仿佛就成了一台电波不稳的初始化机器,冒出许多问题,她期待傅易沛可以来按她的启动键,却也惴惴不安于启动之后,将要发生的未知的一切。

可傅易沛,好像就是接收到了。

“就披萨吧,我想看看你想请我吃的是什么披萨。”

林晋慈预告:“就是普通披萨。”

傅易沛朝她笑了一下,“肯定普通不了了。”

他那个笑,很灼人。

忽然就让林晋慈心里烫烫的,她也没忍住,望着傅易沛,嘴角也克制地弯了弯。

披萨店离崇大几公里,在收到傅易沛很快就来的回复后,林晋慈已经约好了专车,杏林路这一截路不好开进,也不好掉头,便把上车地点定在前面的路口。

他们从便利店门口顺着砖道步行。

初初降临的夜幕里,沿路开着一树树的大朵玉兰。

傅易沛好像明白了这顿突如其来的饭是什么意思,又好似不确定,目光一直落在身旁的林晋慈身上。

行人太多,不留心走路,容易碰撞。

林晋慈便这样一把握住傅易沛的手腕,将他往更安全的自己的身边拉了一下,提醒道:“傅易沛,你看一看路。”

傅易沛看着林晋慈,眼睫扇动,然后说:“哦,好。”

林晋慈觉得傅易沛可能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只是一味答应,于是稍稍叹气,有点无奈:“算了,我负责看好了。”

为了傅易沛的安全着想,决定不把手松开。

傅易沛看着抓着自己腕骨的手。

他在男生里也算白,但和林晋慈仍有很明显的肤色差,从两人连接的手腕处,又看向林晋慈的脸。林晋慈目视前方,很负责地拉着他,安稳穿行人海。

晚风一次次扬起林晋慈柔软的裙摆,扑在傅易沛灰色的裤子上。

像涨潮的浪。

侵袭早就被浪潮蚀化的岸岩。

他们离得太近了。

傅易沛的视线落回手腕处。

好像确定了什么,又好像感到加倍的不真实。

他的手指在发麻,血管里似有碳酸迸发,腕骨那一片被紧握的皮肤,正制造着小剂量的溽热。

可能领先于整个崇北,傅易沛的左侧手臂先一步体会到了真正的夏天。

上车后,林晋慈提醒傅易沛不要期待太高,在傅易沛没有回复消息的时间里,林晋慈去某软件里搜了这家披萨店的餐后评价,也是有差评的,好像是因为某些融合了泰式风味的创意小食,顾客并不喜爱。

傅易沛说,好。

林晋慈问了他平时是否吃得惯泰餐,因为这家店只有几款披萨支持外送,很多菜品林晋慈也没有尝过,所以还是建议第一次先点口碑好的菜品。

傅易沛说,好。

林晋慈看着傅易沛,更加怀疑了,他好像真的没有仔细听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味的答应。

傅易沛又开始很奇怪了。

但现在的林晋慈好像并不讨厌奇怪的傅易沛。

她偏头看了看傅易沛,看他被风吹起的额发末梢,在眉心起落,看他高挺的鼻梁,唇形好看的嘴巴,以及同样存在感十分明显的喉结,脖颈的皮肤很干净,能看到少许表皮下的竹青色血管……

因傅易沛喉结不自然地滚动,颈侧的硬筋忽隐忽显,林晋慈才察觉自己的窥究可能有些无理,让对方紧张不适了,她便收回了目光。

但没过一会儿,林晋慈还是想看,于是又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短,却不偏不倚被傅易沛捕捉。

不知为何,迎着林晋慈的目光,傅易沛反倒像是偷看者一样,神情别扭,语气也不同往常。

他对林晋慈说:“你发信息给我没说是要吃饭,我以为有急事,就着急过来了,所以嗯……”

微微拖了两秒声,傅易沛的手掌在身前划了一个短弧,像是略过部分自认为意会即可的东西。

“就着急了。”

林晋慈听完,附和地“嗯”了一声,实则并不清楚傅易沛为什么要强调着急。

观察到傅易沛的耳廓还是有些红,林晋慈便试着猜想,顺带尽一尽作为约会对象的体贴义务。

虽然傅易沛面庞清爽,此刻脸上没有任何流汗的迹象,但林晋慈还是照葫芦画瓢地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小包餐巾纸,朝傅易沛递过去:“你是不是很累啊?下次不要那么着急,我可以等你的。”

她不记得是小时候在哪个青春偶像剧里看的这个片段,如今模仿起来还算趁手,但很快也记起后续,男主角接过纸巾十分感动,好像说了一些“为了女主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觉得累”之类的话。

光是想想,林晋慈几乎都要为这种酸话皱眉。

还好傅易沛没有这样。

傅易沛与林晋慈好似不在同一个片场,愣了片刻,还是把纸巾接过去了。

然后看了看并无用武之地的纸巾,捏了两下,醒悟林晋慈不可能跟他意会,就把刚刚省略的部分挑明了。

“我洗完澡本来打算回宿舍 ,所以穿得有点随便……”

闻声,林晋慈的视线从傅易沛说话的脸孔上,移下去,这才注意到傅易沛此刻穿的灰卫裤和白t恤,的确有点居家装扮。

不过模特架子普通睡衣也能穿出高级质感来,于傅易沛而言,没有什么影响,只有那双可能经过鏖战的白球鞋,白边有些许剐蹭的污灰,细看能察觉,略略有损他的王子形象。

跟林晋慈通过着装推荐选中的宫廷风灯笼袖纯色长裙比起来,貌似是有些随便,跟傅易沛之前每次出场能作穿搭模板的ootd相比,今天也是过分简单了。

林晋慈为自己的仓促邀约道歉,傅易沛都没有穿他心爱的破洞牛仔裤。

虽然在后面的聊天中,傅易沛否认了对破洞牛仔裤的钟情,并好像暗暗埋怨林晋慈对他缺乏关注,说林晋慈对他,只是有三两次比较深的印象而已,因那三两次穿的都是破洞牛仔裤,才有这样的误会。

其实不然。

林晋慈承认:“好吧,我的确没有你高中穿其他衣服的印象,我不知道你其实不是很喜欢穿破洞裤子。”

她的实话好像没有作用,反而让傅易沛有点不高兴了。

林晋慈只好坦白:“你那样穿很好看,我没见过男生像你那样会搭配,可能我才印象深刻的。”

傅易沛听了,低声嘟哝:“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以后肯定很喜欢了。”

重逢后,即使是那日在酒店再会,林晋慈眼神刻意忽略,也清楚记得傅易沛坐在灰绿色的沙发上,穿着浅色柞绸长裤和垂感很好的长袖衬衫。

以及之后每一次见面,傅易沛的衣着。

虽然一直衣品在线,但傅易沛换了与学生时代完全不同的穿衣风格,稳重得体,低调矜贵。

会穿好看的破洞牛仔裤的傅易沛,林晋慈已经完全错过了。

又一次将两百四十七张照片翻到尽头。

周遭安静到连鼠标点击的声音也消失了,林晋慈坐在亮屏电脑前,忽然明悟,罗德之妻忍不住回头,是一种眷恋;而林晋慈不许自己再回头,则是另一种眷恋。

或许上帝早已知晓,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变成因眷恋而受罚的盐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