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林晋慈从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厅,重新走进城市的冬日夜晚,温差使她呼出的气息隐隐泛白,双手插进大衣口袋,空空地摸索了一下。

烟盒不见了。

近过身的“盗贼”,只有那一个。

林晋慈想起不久前的吻。

来势汹汹,侵占呼吸,却又终归克制。

傅易沛的喜好似乎没变,还是偏爱葡萄味的糖果,有非常清新又令她喜欢的甜味;亲人的时候也和以前一样,将她的脸掬在掌心之间,是不容她抗拒逃脱的姿势,好像担心林晋慈如同感应不到爱意就会化成泡沫的小美人鱼,会在一吻之间消失无踪,于是深重地亲吻,呼吸滚烫。

林晋慈记得,刚才是自己招架不住,轻推了他一下,傅易沛才松开了手。

重温心跳猛然加速,氧气稀薄的感觉,仿佛快要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掌控,依旧有些令人心悸。

稍等了一会儿,酒店的专车驶过夜光喷泉,停在了林晋慈面前。

到家时,是更深的夜。

林晋慈按开密码锁,进门后,直奔厨房。

汤宁贴菜谱的隔板上,的确多了另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一串利落漂亮的阿拉伯数字,是傅易沛的电话号码。

撕下便利贴,拿在手中,林晋慈想起傅易沛在酒店问她的问题——林晋慈,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呢?

林晋慈不是很喜欢回忆过往,可能是过去许多场景里的林晋慈,她都不是很喜欢,像某种执行刻板任务的npc,去对抗无聊的人,去做乏味的事,毫无生动的意趣。

她有一只专门用来存储照片的u盘,其中有一个以“崇北”命名的文件夹,里面的照片大多来自于大二那年,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皆由傅易沛和傅易沛的朋友们拍摄。

出国的第一年,林晋慈经常在身心俱疲的深夜抱着笔记本电脑,窝在沙发里一张张浏览这些照片。

两百四十七张。

对于一个不喜欢记录的人来说,是一个庞大数字。可好像也很少,因为她总是很快就不知不觉地翻完。

意识到自己在饮鸩止渴,林晋慈会重重地按合屏幕。

过一会儿,又打开,将文件夹拖去桌面看不见的地方,希望自己可以忘掉照片的存在。

林晋慈舍不得删掉。

她想,是因为她很喜欢那个时期的自己。

但后来,林晋慈不肯准许自己这样沉湎,再也没有打开这个相册。

或许是因为她看过的故事里,有非常严重的警告。神会惩罚那些贪心留恋的人,眷恋索多玛的罗德之妻,在回头之时,变成了盐柱。

带着那张便利贴,林晋慈从存放旧物的盒子里找到u盘,坐到书房的电脑前。

时隔数年,再次点开有关“崇北”的记忆。

储存的第一张照片是林晋慈和一个女生的合照。林晋慈一时记不起同框者的名字,只隐隐记得是笔画较多,很有文学气息的三个字。这是她在崇大的同系学姐,并且和林晋慈一样都是从宜都考去崇北大学读书,人很热情。

从南安转回附中后,除了高三那年的春节期间在榆钱巷意外碰见过傅易沛一次,林晋慈跟傅易沛再没有任何联系。连傅易沛考去崇北电影学院的消息,都是大学开学后,某一次聊天,从汤宁那儿听来的。

在崇北和傅易沛再遇,也是缘起一张便利贴。

上面写着一个

群号码。

室友递过来:“你们宜都的。”

林晋慈以为是学校或者是系里的什么统计群,进去之后才知道是同乡会的群聊,群名叫“宜都人有话说”。

划了几页聊天记录,群备注都打上了院校专业,有对面电影学院的,还有崇北理工的,似乎主要是大学城一带的几所高校。

大概有半年时间,林晋慈没在这个群里发过言,也不曾关注过任何群消息。

直到大一的第二个学期,可能是春分节气左右,崇北天气回暖,阴雨连绵。

林晋慈撑伞回宿舍的路上遇见照片里的学姐。

“林晋慈。”

学姐喊住她,“群里在统计周末看电影的人数,我看你没在里头冒泡,怎么不去啊?”

“什么群?”林晋慈一早忘干净了。

“宜都的群,同乡会的人包场,不来白不来啊,而且你不去我都没认识的搭子。”

林晋慈便答应了。

回宿舍后,林晋慈从群助手里找到“宜都人有话说”,浅灰色的消息记录早已经是99+,点开群聊,里头正在说周末看电影的事,已经开始商量看完电影去哪儿续第二摊。

有个叫“崇电-大总管小德子”的男生头像发了一个在线文档:[@全体成员还有人要来吗?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可不是天天都有,捡馅饼还能看帅哥的好事儿,更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啊。]

崇北理工-土木王子安:[欢迎大家来看我,看在同乡的份上,这次就不收费了。]

崇电-动画蒋升:[你倒贴也没人看好吗,别是拌水泥拌出幻觉了吧。]

崇北理工-土木王子安:[@崇电-动画蒋升你就是嫉妒我的如花容颜!]

崇电-大总管小德子:[看帅哥肯定是看我们家沛沛啦。@崇电-导演系傅易沛]

崇电-动画蒋升:[你也蛮恶心的,说实话。]

林晋慈正因为看到熟悉的名字,在屏幕前一愣时,学姐在群里发言了。

崇大-建筑系笪珈珞:[@崇电-大总管小德子我们系还有一个学妹也去。]

那天看的是一部武侠电影,名字叫《炉香未烬》,电影开篇,山远江阔,连天雨幕,一叶孤舟,画面极具中式美学的含蓄隐喻。

那天系里的老师临时喊林晋慈去问建筑竞赛的准备情况,耽搁了一些时间,林晋慈发信息让学姐先去。

林晋慈进放映厅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场十分钟。

荧幕上,看似平静无波的江面,实则暗流涌动,伏兵如云。

荧幕前,林晋慈听着一声快过一声的拨琴声,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因忙着找寻学姐的位置,没顾及到脚下。

画面里轰然沉船的一刻,江水没顶,整个观影空间也一齐陷入混沌黑暗,林晋慈朝前猛地一踉跄。

旁边伸来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了她一把。

“小心。”

低沉悦耳的男声近在咫尺。

那声音隐隐熟悉。

林晋慈抬起头。

电影镜头随着男主角破水而出,迎来天光大亮,荧幕上的大片白光倏然映照过来,眼前男生立体的脸庞,有一侧完全被映亮,鼻峰孤峻,将温润的眸子分为一明一暗的潭。

林晋慈由前一秒昏朦中的不确定,下一秒,眨了眨眼,确定了。

眼前的人就是傅易沛。

林晋慈有些发愣,预料到今天可能会跟傅易沛碰面,但没想到会是此刻的景象。

傅易沛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偏低:“还以为你不来了。”

“系里有点事,耽误了。”

林晋慈也低声回道。

“没事,这片子前面——”

傅易沛话没说完,旁边一排排的座位里,有人猫着腰站起来,朝林晋慈挥挥手,压着声量,“林晋慈,这里这里!”

林晋慈这时才发现傅易沛一直抓着她的胳膊,她轻微地往后抽了一下,对方才松开。

她对傅易沛说:“我学姐喊我,我先过去了。”

躬身穿过一些有人或无人的座位,林晋慈到达前排中央处,刚一坐下,学姐就把爆米花和果汁放到林晋慈膝上,小声问:“你跟傅易沛认识啊?”

林晋慈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学姐又道:“刚刚你没来,傅易沛还特意来问我了,我说你临时被老师喊去了,我好奇嘛,就八卦了一下,傅易沛就说了。你跟他是高中同学啊?怎么都没听你说呢?”

“还没有机会讲。”

在林晋慈心里,傅易沛算不上朋友,但也不是普通的点头之交,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人,便说:“我之前也不知道今天是他包场请客。”

学姐立即拢手来林晋慈耳边分享八卦:“听说他家在影视圈有点人脉,这个电影里应该是有他的熟人,所以包场支持一下。”

“哦。”

当时林晋慈不过心地一应。

数日后的一个雨天,她才切身体会“他家在影视圈有点人脉”的意思。

那天,林晋慈裁割了一下午的瓦楞纸板,搭建作业模型,最后效果不是特别理想。可相比于继续赶工,林晋慈更不想赶上下课的人潮。于是最后一节课还剩半小时,她就从负一楼的工作室独自出来了。

这个时间点,又是雨天,系教学楼外除了两行夹道的樱花,通常没什么人。

林晋慈撑着一把透明雨伞,深灰运动外套搭一条浅灰的工装长裙,一整套的速干材质看起来平整利落,运动鞋踩过一片漾着落樱花瓣的小水洼,惊起涟漪。

然后,她在涟漪中停下了脚步,看向几步外的人。男生穿着白色的翻领毛衣,里头丹宁衬衫的领子同样规整地翻出来,肩上挎一只黑色相机。

他站在道旁,伞上积了许多湿漉漉的樱花,不像是刚来。

林晋慈挽了一下压在肩头的茶红挎包和黑色画筒,包里头塞了太多东西,步子一停,骤感分量很沉。

傅易沛此刻也同样看向林晋慈。

无声的雨天,两个人无声对视着。

林晋慈便问了一句:“你在这里等人?”

“已经等到了。”

傅易沛说着,迈步走过来,没撑伞的那只手,从相机带子上解下一个色彩缤纷的毛线球挂件,递给林晋慈,“这是你的吧?”

那天看完电影回宿舍,背包的拉链上空空如也,林晋慈却也记不清小挂件具体是何时遗失。

东西并不贵重,是上个月跟表妹婷婷在游戏城的娃娃机里抓到的唯一战利品。表妹说这是好彩头,要给林晋慈,林晋慈习惯性推让,表妹直接绕后,挂到林晋慈的背包上,说她名字里已经有’彩‘了,这个彩就给林晋慈。

弄丢了,还是很在意。

林晋慈在宿舍徒劳地翻找了一遍。

室友推了校园表白墙的账号过来。

“你发个失物招领看看,也许有好心人捡到会还给你。”

林晋慈添加了表白墙的账号,可手机里连挂件的图片都找不出一张,想想很麻烦,还要把自己的联系方式一起挂出来,等着别人联系。林晋慈最后并没有发送求助信息。

没想到今天好心人主动找上门。

林晋慈从傅易沛的手心里接过自己的小挂件,“是我的,谢谢。”

傅易沛不问自答地解释:“是那天在电影院捡到的。”

“哦。那你那天怎么没有还给我?”

傅易沛一时被问住:“嗯……当时不确定是谁的。”

林晋慈问:“那后来是怎么确定的?”

“猜的。”

“猜的?”林晋慈有些意外,“你都不确定,就特意来我们系等吗?”

傅易沛纠正道:“不是特意。就顺便——”他往周围看了一眼,又举了一下手里的相机,“你们系门口的樱花挺好看的,过来拍两张照片。”

“哦。那拍了吗?”

“拍了。”傅易沛点头,又说,“但还没拍完,能请你当模特吗?我想拍张人像。”

林晋慈不喜欢拍照。

甚至可以说面对镜头林晋慈会有抗拒心理。她总是想到以前在照相馆拍全家福的场景——父母各坐在弟弟一侧,林晋慈站在夏蓉身边,一

离开镜头夏蓉就会收回笑容、垮下脸,对林晋慈很不满意,要么觉得她肢体僵硬,要么觉得她缺少笑容。总之影响了夏蓉心中美满家庭的氛围。

最后的成品上,必然是一家四口都面带微笑的,但照片之外,留给林晋慈的只有痛苦和抗拒。

幸或不幸,她家也很多年没有再拍过全家福了。

傅易沛看到林晋慈的神情有些不好,想要收回请求。

可更快的是,林晋慈少见又腼腆地对他抿了一下唇:“可是,我不太会当模特。”

“漂亮就够了。”

话脱口而出,傅易沛又急于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很上镜,那天我帮你跟你学姐拍的那张照片,我也发在群里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

“嗯。”林晋慈说,“我保存了,你拍得很好。”

“不是我拍的好,是你本身怎么拍都好看。”似乎又意识到不妥当,傅易沛补充,“你学姐也很上镜。”

“谢谢啊。”

林晋慈笑了,觉得这种互相恭维的场面有些滑稽,却也很轻松。

这种轻松,正是脱离家庭、步入大学后,林晋慈正享受并喜欢的。

也正是如此,她渐渐有意去克服面对镜头的不适,那天电影散场学姐喊她一块去“蹭”免费摄影师,她只犹豫了一秒,就答应了。

后来深夜,在群里翻到自己的照片,下载,保存,又放大自己的部分细看了一番,她觉得挺好的,照片里的林晋慈,没有肢体僵硬,淡淡的一抹笑容。好似镜头捕捉到了她会心一悦的时刻。

林晋慈朝四周看了看:“所以——我要做些什么?站在哪里?”

傅易沛目光指向她刚刚走出来的地方。

淡青色的大片楼体玻璃外,依傍着满树粉樱,雨丝风片,纷纷花落。

“你刚刚从那里撑伞出来,就特别好看,不过你放心,未经你允许,我没有随意记录。”

话声与话意中的小心,林晋慈听出了,并不禁产生疑惑,他说得好像她是会因为一些小事就生气的性格,叫人不敢轻易招惹。

随后林晋慈恍然,可能是她高中对傅易沛说过“讨厌”和“就是不喜欢”,作为一个品学兼优并且人缘奇好的天之骄子,可能至今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无端招此差评,所以才如此小心翼翼。

林晋慈一面觉得心虚愧疚,一面觉得傅易沛也要承担次要责任——他的记忆力未免也太好。

转念间,林晋慈又想到,或许是傅易沛这种明珠般无尘无垢的人,围绕他的,从来都是鲜花和掌声,他没遇见过自己这样古怪又小心眼的人,记忆深刻,也情有可原。

“你是不是反悔了?”

见林晋慈许久不语,傅易沛无声观察着,犹豫片刻,这样问。

“我没有那么坏。”林晋慈回神反驳,她不至于这样恶劣,不给别人正向评价,又说话不算话。

“我没有说你坏,从来没有。”

傅易沛面色微惊,有些无辜。

眼前的人,与林晋慈印象里的傅易沛,好像有不小的偏差,或许是她从未认真去了解过这个人,以前的印象才是不实的。

林晋慈心下微叹,不在这个无意义的问题上多做纠缠,转过身,按傅易沛方才所指,站回樱花树下。

傅易沛给林晋慈拍完照,递相机给她看图。

“我回去传给你。”

看电影那天,散场后去吃了火锅,傅易沛虽然是全程掏钱的大爷,但分毫没有当大爷的款儿,反倒把服务工作做得很好,那天的每个人都很高兴,他几乎给每个人都拍了照,晚上传到群聊里的照片有近百张。

但今天,他如果单独往群里发林晋慈的照片不太好。

“容易被别人误会。”

傅易沛的声音低得有些不便言明的意思。

因此,他们添加了人生的第二次联系方式。

在林晋慈的通讯录里,傅易沛从“嫌疑人F”变成了“老同学F”。

潮湿春日里的雨还在下。

傅易沛扣上镜头盖子,又做了一件让林晋慈不太理解的事,他从裤兜里拿出一小叠签名照,递给林晋慈,说是作为感谢。

“感谢什么?”

林晋慈有些懵。

“感谢你当我的模特。”

他凭借“猜的”来建筑系“顺便”等林晋慈,归还失物,能不能等到人都两说,如何预料自己会答应当他的模特,连感谢的礼物都准备好了?

这都不能只用“周到妥当”来形容,这都有点奇怪了。并且照片上的男明星,林晋慈也认识。前几天去看的电影,正由这人主演,散场后,大部分女生都在夸赞章岩太会拍,七分颜值拍出十二分的魅力,男主角一出场,帅得令人屏息。

林晋慈没有第一时间去接照片。

傅易沛便疑惑地问:“你不是喜欢他吗?”

他居然听到了,林晋慈这样想,那天学姐的确问了林晋慈的看法,类似“xx太适合这种杀手角色了,好帅啊,对吧?”,林晋慈附和了一句“嗯”。

为免误会再扩大,林晋慈只好解释,自己并不喜欢这个明星,那天只是为了不扫兴,附和一句而已。

意思也是不用送这沓签名照给她,她并不需要。

傅易沛明白了,但还是把那一沓签名照塞进林晋慈挎包的口袋里。

“你拿去送给别人吧。”

“别人问我从哪儿得来的,我不好解释。”林晋慈虽然不追星,但从室友那儿得知,一些明星的拍立得,一张能炒到天价。

她刚才看着那些照片雪花一样落进她的包里,大概有十张。

“你就说……”

傅易沛替她思考着,“就说是你的老同学给的好了,应该不会给你添麻烦。”

似乎想要劝林晋慈安心收下,傅易沛讲起好处,“你可能对这个男明星不太熟,他女粉丝很多,你送给任何一个喜欢他的人,别人都会很高兴承你的情。”

“别人承我的情,那我怎么还你的情呢?”

傅易沛没想到林晋慈不仅不容易被诱惑,而且逻辑清晰,他笑了一下,笑意里有不易察觉的骄傲,有明目张胆的狡黠。

“不用还,这是你刚刚帮忙当模特的谢礼。”

林晋慈勉强接受了,对他道谢。

不拒绝,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她不想在傅易沛面前把塞满东西的大包再打开翻找。

这个动作最终在宿舍完成,林晋慈翻出照片,数了数,是十张。

琢磨了片刻怎么分配,从室友各两张,学姐四张,变成了,学姐三张,林晋慈自己留了一张。她虽然对这个男明星没什么喜爱之情,但收到照片这件事,貌似值得留个纪念。

室友回来看到放在桌上的签名照,夸张地叫了两声,追问着林晋慈从哪儿得来的。

正在构思草图的林晋慈完全不动脑子,照搬傅易沛的话。

“老同学送的。”

室友羡慕不已。

说宜都人有钱的刻板印象加一,同乡会有人包场请看电影就算了,你知道xx现在多火吗?怎么市价不菲的明星签名照也随手送啊。

“你们宜都同乡的那个群,现在还能进人吗?”

林晋慈问:“应该可以吧,怎么了?”

“实不相瞒,我应该也算半个宜都人。”

另一个室友问:“真的假的?你妈妈是宜都人吗?”

“真的!我妈虽然不是宜都人,但据说我家祖上逃难曾经路过宜都,在宜都流浪过,我爷脑梗都得两回了,还记着小时候在宜都吃过一回蟹粉狮子头呢。 ”

小小的女生宿舍里,立时迸发数道笑声。

林晋慈的声音也在其中。

一只绘图铅笔静滞于指间,林晋慈从纸上的黑白世界,转头去看桃红柳绿的窗外,雨停了,校园路灯亮起,枝叶悄然新生,吹来复苏般潮润的风。

薄薄的画纸被簌簌吹动。

林晋慈闭着眼靠在椅子上,在呼吸,在感受。

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钻进傍晚时分雨未停的画面——

得知林晋慈不喜欢签名照上的男星,傅易沛又问她:“那你喜欢谁?告诉我。”

伞面上雨滴的敲击声,太密集了。

春潮带雨,恰逢天色渐晚,与她并肩的伞下有人追问:

“是没有,还是不想说?”

林晋慈当时没有回答。

却在心里想,或许她高中对傅易沛产生的印象,也不十分都是误解。

这个人好像就是远远瞧着雕栏玉砌,却总会在偶尔一两瞬让林晋慈不禁猜疑,货不对板,他里头好像有一根粉色乐高拼成的柱子。

很突兀,很不像他。

她如果跟别人说,别人也不会相信,都道不可能,傅易沛,那是实打实的玉楼金阙,绝非凡类。

林晋慈却坚持,自己看见过粉色乐高。

不过也正常,哪有什么表里如一的人。林晋慈理解傅易沛在女生口中的教养不凡、待人温柔,但也亲眼看见过同班女生追着傅易沛问题目,他表情里的冷漠不耐,他拿过给同桌讲过题的草稿纸,扔过去,应付了对方,好像很不屑跟对方说话。

那个向傅易沛请教的女生,在化学实验课一事中还好心帮傅易沛分过组,一直自称跟傅易沛关系不错。

毕竟是南安高中的风云人物,高中时,林晋慈也有过几次无心无意的观察,只觉得傅易沛是个有点奇怪的天之骄子,这种奇怪在林晋慈所处的世界里,属于超纲题目,那时的林晋慈不了解,也无心研究。

她曾经在朋友问及她为什么讨厌傅易沛时,粗暴地总结傅易沛的标签,待人温柔,处处周全,好评如潮,每个标签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妥协和辛苦。

每一个,都是林晋慈不喜欢的。

除此之外,有那么一两次的接触中,林晋慈还觉得傅易沛有点不太聪明,虽然他成绩一直很不错,技能点也可称优秀,但有时候,“不太聪明”是一瞬间只可意会的气质,又鉴于朋友一贯对傅易沛评价甚高,林晋慈没有提这一点。

虽然林晋慈单方面认为拥有这些标签的人会很辛苦,但傅易沛似乎没有表现得很辛苦……

或许当人人喜欢的“万人迷”是傅易沛需要维持的人设,所以连同她这种不合群又不讨喜的女生,维持人设期间,他也会一视同仁地照拂。偶尔觉得辛苦了,也会懒得维持,对跟他关系不错的女生冷脸。

而傅易沛对自己的这种照拂,有时也令林晋慈感到困扰,好像她也应该像其他女生一样对傅易沛赞慕不已,否则会显得有点不知好歹。

书上说当英雄路过时,总要有人给英雄鼓掌,但如果人人都去献花鼓掌,那谁来当不知好歹的反派,衬托英雄以德报怨,品性高洁。

从小就在长辈口中风评甚差的林晋慈,于“鼓掌献花”无甚经验,她是不懂谦让的姐姐,不知体谅的女儿,不会感恩的小辈,旁人口中“不知好歹”的事,她做过很多,所以也不差这一件。

大学重遇后,林晋慈很快又感觉到了傅易沛的奇怪之处。

但似乎,她的心境变了。

来到崇北后,一切都像重新开始。

林晋慈学到新的东西,认识新的人,有新的计划,甚至有时周末去小姨家得到细致的照顾,会恍惚自己像有了一个新的妈妈。

林晋慈不再感知到一个人的复杂,就下意识地想远离是非。

因她内在的改变,傅易沛也好似从费精神的鲁班锁,变成了养眼睛的万花筒。

况且,这位老同学的确养眼。

那天隔着火锅腾腾升起的热辣白雾,林晋慈才初初细致欣赏对面的男生。

无怪他在南安高中那样炙手可热,确有一副赏心悦目的皮相,一双含情眼,尤其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