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婚主义,只是那天情急之下,不希望小姨再深入盘问的借口罢了。
归根结底,这个伤风败俗的主义是她给傅易沛安排的,傅易沛的“生气”应该也有她的一部分责任,林晋慈自知理亏。
电梯到达一楼,打开那刻,外面并没有人,电梯内的人也没有第一时间迈步出去。
林晋慈望向傅易沛,问他:“那你怎样才能不生气?”
敞开的电梯门又合上,在自动闭合的最后一秒,如果电梯外有人,会看到电梯内,穿白衬衫的高大男人有朝身着红衣的女人猛然靠近的趋势。
数秒后,电梯门再次被按开。
傅易沛看着林晋慈嘴角晕开的口红,手指往自己微潮的唇上抹了一下,低眼望去,沾了一些红色的膏脂。
视线又从指腹移回林晋慈的脸上,再朝下移去,空间狭小,即使是朝后退半步的动作,也仍旧能明显察觉。
傅易沛忽然想起大学的时候,每次亲完林晋慈,他总喜欢紧紧抱着她,因为不太想看到林晋慈接吻后的表情,像一盆冷水,好像他欣喜若狂的时刻,她只是配合他搭戏的一块木头。
无论他再投入,吻到眼眶通红,泪迹浮动,想把一整颗心都掏出来让眼前的人看一看,木头不会回应,也没有反应。
时隔多年,傅易沛再次陷入这种亲密后更深的沮丧之中。
他垂着眼不再去看,声音很低:“不多送你了。”
等电梯再闭合,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傅易沛一个。
电梯缓缓上升,心却仿佛在下沉。
接到林晋慈母亲电话那天,也如今晚,虽也有疑惑,可很难一点雀跃期待都没有。
单独和傅易沛见面的林母,比那天傅易沛在林晋慈家里见到的林母要温煦许多。
傅易沛匆匆赶来,问过好,在茶室刚落座,就感觉到了对面的林母,对他的态度,似乎与那天有些不一样。
一杯茶不到的功夫,傅易沛知道了这份“不一样”的由来。
探班表妹那天已经知晓一些有关林晋慈家庭的隐情,所以从林母口中听到有关他家人的事情,傅易沛也没有很意外。
“那天听你说你是宜都人,母亲从事医疗行业,父亲在美院教书,又是姓傅,就觉得有点熟悉。”林母捏着闻香杯,唇畔含笑,“回去过了两天才想起来,找老朋友确定了一下,果然猜得不错。”
如果那天没有在林晋慈家见过林母,傅易沛以此刻作为初印象,应该不会觉得她如金身冰冷的佛像。
她跟傅易沛说话的口吻也亲昵不少,完全不像是才第二次见面。
“你这孩子,你父亲多少年前就在宜大美院当院长,新画派的领军人物,前年宜都美协承办百年名人回顾,你父亲跟你爷爷一样,可都是前几页要介绍的人,你在外,就说他在美院教书啊?”
说着,递来一杯茶给傅易沛。
傅易沛接过小巧的茶杯,应道:“我父亲一直说,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为根本,他应该比较喜欢我在外这样介绍他。”
林母满意颔首,略品了品茶:“说起来,我还要喊你父亲一声师兄,你父亲的确一直都是这样不喜名利的性格。”
彼时的傅易沛已经知情,却还是装作恍然:“原来阿姨也是学美术的。”
林母摆摆手,笑说:“业余得很,跟你父亲他们没得比。”
“怪不得。”傅易沛自顾自地接着说,“林晋慈画画就很好看。”
“她啊,没什么天赋,也就画着玩玩的,上不得台面。”
听林晋慈的表妹说她的姨妈如何偏心时,傅易沛听故事一样,并没有实感,身临其境之时,捏茶杯的指骨才下意识地收紧了力道。
这样的话,一个外人听了都会不舒服,如果是林晋慈本人听到,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提到林晋慈,林母也不再继续寒暄,从闲谈切入了主题:“小傅,今天约你见面,其实也是想跟你谈谈关于你跟小慈的事。”
“您说。”
“你们家的家风一向严谨,你爷爷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父母也都在业界颇具声望,这样的家庭不会教出来不懂事的孩子,更不会是什么不婚主义。那天,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你跟小慈应该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吧。”
傅易沛没有回答。
林母道:“小慈……我们教得不好。她这个孩子,很多方面都有所欠缺。你爷爷对我们家有过不小的恩惠,我是很敬重你爷爷的,虽然家里长辈去世之后,这些年来往得少了些,但也不希望因为小慈一时胡闹,搞得两家人以后见面都尴尬,我也不好向你爷爷和你父亲交代。”
外间有琴师弹筝,室内的步汀下淌过流水,玻璃壶咕嘟沸腾,这些平心静气的声响似乎失去了原有的功效,傅易沛听着,面上浮现些许难以琢磨的冷淡意味,但仍没有要出声的意思。
“小傅,你是好孩子,你们家门第显赫,小慈本来也配不上你。”
林母沉叹,深感头疼地说,”我也不知道她跟成寒这些年处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来跟你纠缠?这几天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寝食难安,唉,想不明白,也不知道小慈是不是故意这样做,就想让我们这样操心。”
“阿姨为什么这么说?”傅易沛问。
林母又是一叹。
不知情的人,应该会觉得她为了教育好顽劣不堪的女儿早早就操碎了心。
“她从小就是这样,爱记仇,报复心强,不懂得体谅人。女孩子真的不必太聪明,她有时候就是太聪明了,经常聪明不用到正途上,我跟她爸爸也拿她没办法。她或许是知道我一直敬重你爷爷,非要做些事情来让我不安心。你知道的,有些小孩子就是这样,爱做些不恰当的事,来博取家长的关注,小慈小时候就是这样,没想到她到现在还没长大,这也是我跟她爸爸这些年的教育失职。”
林母换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看着傅易沛语重心长地说:“小傅,你以后不要理会她,以免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带累了傅家的名声就不好了。阿姨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听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傅易沛记得最深的一句是,她跟成寒这些年一直处得好好的。
“她跟成寒……”
提到成寒,林母脸色一下变了:“我是不喜欢那个成寒的。你大概不知道,我其实很早就认识成寒了。小学的时候,小慈偷拿家里的钱给成寒用,老师喊我去学校确定情况,才刚十岁出头吧,就一副小混混的样子,可小慈不知道多护着他……”
傅易沛听着,心里却有一个低落的声音回答了,他知道的,他知道这些事。
而且是在成寒本人的视角里。
那是大二快结束的时候,在电话里听到林晋慈提分手,傅易沛像骤然被一座山压住。
他立马去想,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他检讨得很快,把每一件令他疑心自己没有做到一百分的小事都找出来。
是不是他社交太多,总带林晋慈去和朋友聚会吃饭,她不喜欢;是不是他忽略林晋慈的感受,占用她太多时间,让她觉得不自由了?
甚至把林晋慈一直隐瞒他的事情,毫不计较地讲出来。“是不是你交换生的名额下来了,你之后要出国读书,你担心距离太远?没关系,我可以每个假期都飞去陪你,我特别爱去欧洲,真的。”
他的这些担心都是多虑的,林晋慈平静而冷淡地说了很多个“不是”,最后,可能不想再听傅易沛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她说:“傅易沛,你很好,不是你的原因。”
林晋慈想把话说得隐
晦体面,但那时候的傅易沛执意刨根问底。
他已经隐隐有过感知,这段时间,他们之间唯一的变化,是成寒又出现了。
上个月,他们去逛一间古董店,林晋慈看中一块造型独特的吉他拨片,很便宜的一样小东西,她不要傅易沛帮忙结账,坚持自己来,傅易沛有一瞬很想问她,这是送给谁的。
最终没有出声。
他其实一直很清楚自己和林晋慈之间的感情,仿佛一块一开始就没有烧筑好的玻璃,本身就岌岌可危,可他太喜欢了,宁愿忍着不问,也不希望多一道裂痕。
但这块玻璃,似乎注定要碎。
电话里,林晋慈又说了一遍“傅易沛,你很好”,然后停了好几秒,在傅易沛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又说了一句话,语速很慢,以至于每个字,傅易沛都听得很清楚。
“所以……想试着跟你在一起……但我还是不喜欢。”
这才是真正的结尾。
那年崇北的夏天还没结束,林晋慈分手、出国,样样做得低调干脆。
她飞往欧洲不久,刚从一档电视选秀节目中崭露头角的成寒,就被媒体曝光有多年相恋的女友,营销水军稍带节奏,大骂成寒捏造单身纯情人设,欺骗粉丝的言论便甚嚣尘上。
那张机场相拥的照片里,露出成寒戴黑色鸭舌帽的半张侧脸,傅易沛认得出林晋慈,即使是一个他人怀中的背影。
他也这样抱过她——深深地,想要拥进身体里。
当晚成寒亲自发文回应澄清。
那篇长长的博文,讲述他和L的相识相知,读小学的时候,L是班长,学校收缴保险费,他是班里唯一一个几十块也拿不出来的学生,给L的代收统计工作添了不少麻烦,最后是L帮他缴的,并告诉他不要放在心上,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样的事不止一次。
他没有受过系统的音乐教育,都是自己慢慢摸索学习。在他成年前,所有的吉他都是淘来的便宜二手货,他自己学着修,学着调音。人生的第一把吉他,是在他生日时,L送他的,也是L告诉他,即使是他这样的人,也可以拥有梦想,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自暴自弃,不要随随便便就被困难击败。
在他人生无数个晦暗低落的时刻,都是L一次次拉他起来,鼓励他继续向前。
不久前生日,L送他的礼物也是一个小小的吉他拨片,为他如今获得的成就开心,也鼓励他继续向前,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支持他音乐梦想的人,这么多年也一直在支持他,如果没有L,他根本没有机会走到聚光灯下唱歌,又因为音乐,很幸运地被大众认识。
最后成寒说,L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那天是L远赴国外留学,他只是作为朋友去机场送行。L不怎么关注网络,请求大家不要再继续所谓的“深扒”,尊重素人朋友的隐私,希望大家多关注音乐,未来他会继续努力创作。
热评第一是成寒的粉丝:“他其实明明可以不回应,但他还是出来回应了,成寒对得起他的粉丝,也对得起他的朋友L,正因为他是这样情感真挚的人,才能创作出打动我们的音乐,希望谣言止息,敬音乐和友谊。”
很真挚。
连傅易沛看完了这篇小故事都这样觉得。
太真挚了,以至于给傅易沛一种四肢发冷的错乱感,在别人相识于微、风雨同舟的感人故事里,似乎从来没有属于他的容身之处,傅易沛就像是一个凭空冒出来要给自己争戏份的配角,违逆主线,多余,也很不讨喜。
林母说,你大概不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甚至知道的更多。
傅易沛知道成寒每年都以去瑞士滑雪的名义去看林晋慈,知道林晋慈在社交平台分享过的一些建筑照片,那些镜头没拍到空间的里,都有成寒的身影,而成寒偶尔也会在自己的社交平台分享类似的建筑图片,那是属于他们的心照不宣……
那天,离开茶馆前,傅易沛对林母说:“阿姨,你误会了。”
林母不解地询问:“误会什么?”
“她跟成寒之间的所有事,我都知道,林晋慈没有对我刻意隐瞒什么,是我喜欢她,她早就拒绝过我,是我一直在纠缠她,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我这个人,其实品行很差,也没什么道德观念。”
林母已经露出错愕不已的表情。
傅易沛仍继续说下去。
“您是林晋慈的母亲,但我觉得,您好像不是很了解她,对她有些误解,作为母亲不应该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希望您以后可以对林晋慈好一点。”
“谢谢您今天款待的茶。”
起身前,傅易沛将面前一直没喝已经冷掉的茶灌进喉咙,随后离开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