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涟漪中,那张熟悉的脸庞正从水下缓缓浮现。
月光描摹着他柔和的眉峰,轻阖的睫羽上还沾着细碎水珠,像是晨露缀在兰叶,顺着他的下颌滚落,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这摄人心魄的诡异之美,令铁横秋本能地后退半步。
可就在下一瞬——
水中的汤雪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修长的十指痉挛般抓向水面,如玉的面容因窒息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原本飘逸的长发此刻如同水草般纠缠着他挣扎的躯体,在月光下划出凌乱的银弧。
“嗬……嗬……”
破碎的喘息声从水下传来,汤雪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正绝望地望向铁横秋。
铁横秋的警惕在瞬间土崩瓦解。
他的身体先于思绪做出了反应,右手已经探入冰冷的溪水。指尖触到汤雪手腕的刹那,铁横秋恍惚觉得抓住了月光——那么凉,那么滑,仿佛随时会从指缝间溜走。
“抓紧我!”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喊声在夜色中炸开,另一只手已经本能地环住汤雪的腰身。
可就在他发力的瞬间,天旋地转。
铁横秋惊觉自己反被一股大力拖拽入水,汤雪湿冷的手臂如藤蔓般绞上他的腰际,力道大得惊人。
“汤雪——”
话未说完,冰冷的溪水瞬间灌入鼻腔。
铁横秋全身肌肉骤然绷紧,本能地屏住呼吸。
感应到主人陷入困境,青玉剑清越铮鸣,只要铁横秋一个念头,剑锋就能斩断汤雪纠缠的手臂。
却在此刻,汤雪贴近他耳畔,呼出的气息竟比溪水还要冰凉:“救救我……”
铁横秋浑身一僵。
他看见汤雪半睁的眼中水光潋滟,猝然不忍下手。
铁横秋运转真元,在水中传音问道:“汤雪?是你?你……不是已经……”
汤雪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发丝在水中缓缓浮动:“是啊,我成了水鬼。”
“你在胡说什么……”铁横秋下意识不敢相信,但看着此刻情形,又觉得不好说了。
汤雪他抬手轻抚过自己泛着青灰的面容,惨然一笑。
铁横秋抿了抿唇:“你是说……你成了鬼修?”
“但即便成了鬼,也可能魂飞魄散。”汤雪的声音在水中幽幽荡开,“你救救我……”
“说什么?”铁横秋问。
“月尊不能容我。”汤雪发丝在水中如墨晕染。
铁横秋只觉一道惊雷劈在心头,声音都变了调:“你是说……是月薄之……”
事实上,从汤雪离奇死亡那夜开始,铁横秋就时常不安。
他总觉得汤雪死得蹊跷,而且和月薄之有脱不开的关系。
可提及汤雪的死因,月薄之是那般讳莫如深,而铁横秋竟也自欺欺人地选择了回避。
唯有在夜半惊醒时,那画面总会无比清晰地浮现:汤雪苍白的脸上凝固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唇角微扬的弧度,像是在嘲弄着他。
铁横秋的胸口如压了一块寒冰,沉甸甸地发冷。
他猛地扣住汤雪手腕:“告诉我实话……你可是遭人毒手?”
汤雪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
铁横秋愣住,一声叫喊从岸边传来,打碎了这份诡异的沉默。
汤雪苍白身影倏然而散,化作圈圈涟漪,如同不曾来过一般。
铁横秋惊醒一般,从溪流中站起。
只见一个蓝衣赤足少年站在岸边,不是簪星是谁?
簪星笑着朝他招招手:“哥哥,哥哥!”
少年清脆的声音瞬间驱散了方才阴森的鬼气,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铁横秋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刺骨的寒意。
“哥哥,你在游泳吗?”簪星歪着头问道,赤足在岸边青石上轻轻晃荡。
铁横秋此刻倒是庆幸自己只是脱了外袍,不然光着屁股和簪星面对面,肯定有些尴尬。
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信口胡诌道:“水中夜练吐纳,顺道净身。”
“泡在水里练吐纳吗?这倒是一个好法子,真不愧是武功盖世的哥哥啊。”簪星笑眯眯,“我也来学习学习。”
说罢,簪星就开始宽衣解带。
“且慢!”铁横秋慌忙抬手制止,却见簪星已利落地甩开了外衫,双臂一展,跳入水里。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簪星从水里冒出头来,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水,扑腾着双臂,活像只欢快的野鸭,搅得平静的溪面波纹荡漾。
铁横秋望着水中嬉闹的少年,方才的阴霾似乎也被这鲜活的气息冲淡了几分。
风吹丛林,忽有人影动摇。
铁横秋感受到了什么,按剑腰间。
簪星却仍仰浮在水面,懒洋洋地踩着水花:“哎呀呀,这天色一暗,什么山精野怪都敢出来晃悠了。”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特别是那些爱钻洞的蛇虫鼠蚁,最讨人嫌啦!”
“哦?”林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如珠玉相击,“对啊,蛇虫鼠蚁的确讨人厌,尤其是蝎子。”
但见一位身着五彩锦衣的少年自暗处踱出,那张精致得过分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尾一抹绯红,增添艳色,当真雌雄难辨。
按着生存经验,铁横秋面对陌生人的时候,第一时间都是表现得老实温和,便朝那彩衣美少年拱了拱手:“在下云隐宗铁横秋,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彩衣美少年笑道:“云隐宗的?这么说来,月薄之还真的来了?”
簪星讽刺一笑:“不要脸的东西,我就知道你是冲着薄之哥哥来的。可惜,薄之哥哥此番直奔长生城,连半句都没提起那些自作多情的傻子。想必根本不记得你是谁吧。”
彩衣少年不急不恼答道:“他既不来找我,我便来找他。他既忘了我,我既让他重新想起来。天下道理,本该如此。我可不像某些被宠坏了的小孩儿那般,以为天上月亮也该绕着自己转。”
这下铁横秋听明白了,又是一个觊觎月薄之的狂蜂浪蝶。
铁横秋很没有好气:在云隐宗的时候,倒不知道月薄之这般受欢迎,亏我还暗自欢喜,月薄之能选的道侣只有我一个。
以为凭月尊那般冷性冷情,唯有自己这个厚脸皮的能近身相伴。
却没想到,原来在魔域,像我这种不要脸往上贴的人那么多!
气死了气死了。
正道魁首说得对,我们名门正派就不该到魔域来!
这儿有毒啊!
铁横秋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彩衣少年敏锐地捕捉到这丝敌意,笑道:“你是云隐宗的人,难道是月薄之的弟子吗?”
铁横秋抿了抿唇,只说:“月尊从不收徒,我是……”
他又自感不能说自己是道侣,毕竟这事儿也就八字没一撇,月薄之也未必认可。
若说自己是栽树弟子、粗使弟子,好像有很没有气派,一下就犯难了。
“他可是唯一能近身侍奉薄之哥哥的人哦。”簪星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同吃同住,起居一室,几乎是形影不离。”
这些话说得暧昧至极,偏偏又都是事实。
铁横秋没想到簪星居然还给自己撑场面,心情十分复杂。
彩衣少年听到簪星的回答,暗暗磨牙,转念又想:不对,如果这个看起来傻狗一样的剑修真的是月薄之的房里人,簪星怎么可能和他如此友好?
这下彩衣少年自觉想到了破绽:这个是月薄之的侍者不假,但断断没有任何暧昧关系。
簪星这样讲话,是故意气我的。
彩衣少年便立即稳定心神,和颜悦色地一笑:“原来是月薄之的贴身侍从啊。我怎么记得原是一个叫明春还有一个叫汤雪的?”
铁横秋乍然听到汤雪的名字,微微有些失神。
簪星掬起一捧溪水,粲然一笑:“他们已经不在了,此刻薄之哥哥身边只有他。”
彩衣少年越发觉得自己接近真相:明春和汤雪没了,月薄之便随意指了个顺眼的补缺。如此而已。
彩衣少年颔首,终于愿意对铁横秋自报姓名:“在下断葑,见过铁道友。”
“断葑?”铁横秋蹙眉,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簪星低声说:“他是古玄莫的弟子。”
铁横秋一怔:“魔将古玄莫?”
簪星微微颔首。
铁横秋有些意外:月薄之在仙门之中,明明是个人人敬畏却又敬而远之的冷月孤鸿,怎的到了这魔域地界,反倒成了万人追捧的香饽饽?
他是不是托生错了地方?
要生在魔域,说不定可以做个万人迷,偏生落在了仙门当个冷面煞神。
不过也好……
铁横秋为此有些隐秘的窃喜着:若非如此,又岂会只容得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去攀折这枝高岭寒梅?
断葑足尖一顿:“好了,你们就继续在这儿戏水玩乐吧,我先行一步了。”
话音未落,那抹彩影已隐入幽深林霭之中。
簪星慌忙从水中站起,溅起一片水花:“他一定是嗅到了薄之哥哥的所在,一个人去找他了!”
铁横秋一怔:“用嗅的?他是狗吗?”
“他和古玄莫一般,是魇魔。”簪星顿了顿,也没多解释,拉着铁横秋的手腕,往岸上跑,“可别让他真的魇住薄之哥哥了。”
“月薄之哪有那么容易被魇住……”铁横秋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跟上了簪星的步伐。
簪星掐诀念咒,瞬息间便拽着铁横秋闪至客舍门前。但见大门虚掩,缕缕梦魇之气正从门缝中丝丝渗出。
铁横秋心头一紧:“不会真的让他入了月薄之的梦吧!”
“魔域浊气最能乱人道心,便是修为再高的正道修士,在此处也难免灵台蒙尘。”簪星道。
听到这话,铁横秋深有同感,这两天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簪星压低声音继续道:“更别提,断葑这厮尽得古玄莫惑心之术真传,据说这些年修为进境之快,连魔域几个老家伙都暗自忌惮。”
铁横秋心头一紧,顾不得多想,拉着簪星就往屋内冲去。两人刚跨过门槛,却同时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