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司徒薇回到家时,发现她妈妈的车停在院子里。进入玄关,暗暗的灯下坐着她,身影投在地上像一座无法描述形状的台灯座。

“妈咪?”司徒薇吃了一惊,扶着墙壁摸索开关,奇怪于这感应灯开关是谁给关掉了。

灯亮了,刺得坐在长长换鞋凳上的司徒静闪了下眼睛。司徒薇忽然发现她妈妈保养很好的眼皮有些松了,赘下来。奇怪,她之前没这么觉得。

“阿姨也真是的,怎么不叫你进去?”她责怪起家里的佣人,蹬掉鞋子。

今天在乔匀星那儿看到了少薇,让她不是很舒服。大合唱生日歌时她就走了,不太想知道之后发生的一切,是她一如既往的自保本能。

司徒静开了口,说:“你坐。”

司徒薇不明就里,陪着坐下,顺势搭在皮凳上的手被司徒静扣住了。她心里又是一惊,因为她的手是如此冰凉,不带人温。

“生日会怎么样?”司徒静语气如常。

“就那样啊,哥没来,在国外呢。”司徒薇尽量显得随口。犹豫了一下,没说跟少薇在一起。这依然是她的自保本能。她的明哲保身之技已足够她识别生活里任何可能要出现的浑浊、漩涡,并为此轻巧地躲开。至于那浑浊漩涡里可能是会是她的母亲、她的其他重要的人……那又如何,她也没办法的。

“哦,”司徒静点头,“他开心吗?”

“挺开心的。”

司徒静就跟她聊了这两句便放她走了。司徒薇走了两步,回头:“对了,妈怎么不问我哥哥女朋友?”

司徒静肉心狠狠一跳,问:“你见到了?怎么样?”

“没,不是说了哥在国外。”司徒薇抱歉笑笑。

她洗漱完就倒床上玩手机,接着睡觉。梦到邮轮的侍应生,台风天,吐得七荤八素的乘客,心脏病骤发离世的老头,远远漂浮在海面的海岸线,人们说那是海市蜃楼。

心理医生说她心底没有归属,至今对自己的生活仍欠缺实感,是漂浮式地活着,话剧式地活着,所以才会焦虑躯体化吃药,司徒薇不信,但她自小蛮乖,医生让吃也就吃了。至于吗?她在海上的那三年她还是棵小趴菜呢,能记得什么?她不喜欢现在一有点什么心理医生就往她童年掏底的坏风气。

司徒薇在那片摇摇晃晃的海岸线梦景中醒来,才想起自己忘记吃左匹克隆了。难怪会做这些梦。她起身,去客厅找水喝,发现书房亮着灯。

壁挂式悬钟上,指针指向凌晨两点。

司徒薇喝着水,不由得走近去,推开虚掩的门。果然是司徒静。

“妈?你今天好奇怪。”

司徒静手里拿着几张相片。

“什么啊,”司徒薇好奇地凑上去,“咦,什么时候的老照片?”

第一张,是两个少女。稍大的那个司徒薇认出了是自己母亲,与她嬉戏的那个她没见过,穿得怪时髦的。

第二张,是那个少女怀里抱着孩子,估摸着是刚出生没多久。身旁的司徒静牵着个小不点男孩。

司徒薇歪了下脑袋:“这是哥?”

那时候的陈宁霄好像还没染上臭屁德行,穿得恰如其分是个小少爷模样,一手被司徒静牵着,另一手抄在裤兜里——这习惯倒是跟现在如出一辙,半边唇勾着,狭长的双眸很亮。

第三张,是那少女坐在一个客厅的黑皮沙发上。此时已不能称少女了,毕竟已生育过,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长大了些,穿着白底红波点裙子,趴在她怀里,安静懵懂地看向镜头。

司徒薇觉得这小女孩的模样,尤其是这双眼里不着色的纯白,她依稀在哪处见过。

司徒静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神情倦怠平静。

“这是谁啊?”司徒薇问。

“一个以前的朋友。”

这措辞实在读不出什么额外的感情色彩,司徒薇想了一圈,绝不是她熟知的那些贵太阿姨中的任何一位。

“挺时髦的。”

“当然。”司徒静极淡地勾了丝唇,“你看到的这些衣服,都是她自己当裁缝自己做的。”

“哦……后来呢?”

“后来,被个会写诗的人拐去生孩子了。”

“哦!”司徒薇顿悟,感到索然无味起来:“你们那年代,这种故事不少见吧。”

司徒静无声地牵动唇角:“现在也不少见。妈妈总教你,不能走容易的路,不能眼皮子太浅太窄。”

司徒薇靠上她的肩头:“我没有啊。”

她现在在加拿大念书可比高中时用功很多,法学转金融的路很难走,司徒薇也知道她妈妈想让她在北美当人上人光鲜模板。私底下,她羡慕过少薇,怎么就能这么命好,想学摄影就学了呢?人能靠自己的爱好安身立命是幸事。

“这个阿姨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她好像抛弃了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是出了意外,还是清醒了。”司徒静轻描淡写地说,将照片随手放到了书桌上。

司徒薇蓦地一呆:“那她女儿好可怜。”

“她本来就是多余生出来的。”司徒静掩上门。

米兰的夜幕也已经降下。

十米长的红绳被拆散,在半湿透的床单上蜿蜒,与洇进去的血液交融。

少薇的手足腕、腰际、前胸后背都能见淡红绳印,有的平行,有的交叉,令人遐想出她是如何被缚的。姬玛没吹嘘,这条绳子确实是经过独特工艺处理的高级货,勒得再紧,她皮肤都不见被磨破。反倒是陈宁霄的背上留下她高过去濒死时的道道抓痕。

他坐在床边,少薇看着他背肌上被自己留下的痕迹,忍不住微微出神,抬起手自他皮肤上抚过。

指腹沾染汗液,从伤口处摸过时,带来轻微灼痛。陈宁霄肌肉收紧一瞬,又随着点烟动作松弛下来。

少薇蹭到他身边,像只要摸摸头的小狗。陈宁霄抬起胳膊,勾着她脖子将她揽进怀里。少薇顺势枕在他腿上。

陈宁霄低眸看了她一眼:“等我穿上裤子。”

少薇跟他对视着,往前挨了挨,气息拂上去。

陈宁霄眯眼的同时就精神了,少薇眼神掩下,压住,张嘴。

“没吃够?”陈宁霄撩开她耳边长发,露出她侧躺的面容。

一张嘴不能作两种用,她没答话,陈宁霄看着她绯红柔软的腮帮子鼓起来,于是便也没说话,一边抽起烟,一边看着她动作。

不是什么动真格,她含了几口就吐出来,握在脸边,闭上眼。

她的长相里,有一股

厌世,厌世里又有一股神性,闭上眼时尤其显得圣洁宁静,所以不化妆最美。旁人总笑她不施粉黛很土,其实是不懂。

陈宁霄夹着烟的手指顺着她的眉往下走,若有似无的温柔,走的是骨骼生长与五官诞生的顺序。少薇从未被他——或者说从未被任何人这样对待过,于是他指尖所到一处,她就禁不住战栗,汗毛竖起。他是她的静电了。

“不管今天司徒静在不在场,都不用去打草惊蛇。”

少薇双肩抖了一下,没料到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将母亲划到异方。但她还是“嗯”了一声。

“别选择她,好吗?”

少薇僵了一下,缓缓转开眼,自下而上看着陈宁霄。

“说出来轻松多了。”陈宁霄若有似无地哼笑了一下,带丝自嘲:“只不过,不是每次说出口都能有想要的结果。没有谁是谁的许愿池。”

我是你的。

少薇心底说,向我许愿。我选你。

陈宁霄深邃的目光端视她一阵,“但我是你的。”

天色还早,他们下楼去找了家餐厅吃饭。双方手机里都被各式消息轰炸了,但谁都没看,默契地与全世界失联。

陈宁霄来米兰找了少薇两次,但两人都还没一起好好逛过。于是吃完饭,两人踏着反射着路灯亮光的街道散步,从白色透亮的大教堂往外走,看到还顺眼的酒馆就进去要杯酒。

“《最后的晚餐》还没看,可惜晚上歇业了。”

陈宁霄打了两通电话,等了几分钟,招了辆的士去修道院。

通往壁画的修道院小门被打开了,花园寂静,专人领着路,穿过短短的走廊,为他们打开上锁的门。少薇不问他哪来这些神通广大,他的世界有一部份她始终未曾窥探过,知道远,用缄默表达自觉无害。

原来《最后的晚餐》是壁画,画在墙壁上的,已随岁月剥落了许多。少薇仰起头,目光从耶稣脸上一一滑过去,滑向左右两侧神态姿势迥异的门徒们,以及背后通透的田园风光。依稀有点领会了陈宁霄的那句“你像达芬奇的笔触”,尤其是和对面墙壁上那副格罗瓦尼的《钉十字架》对比,很柔,那种柔有圣洁宁静意味,不见着色之力,不见生硬轮廓。

一想到陈宁霄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这样,少薇沐浴在艺术的洗礼中时,也有羞赧。她一直没觉得自己漂亮过,青春期的灰扑扑是她身上掸不掉的灰尘,但出了修道院,她被陈宁霄牵着手,忽地问:“其实,我还挺漂亮的吧?”

陈宁霄紧了紧她的手,失笑。

半个多月后,因为外婆的忌日,少薇回了一趟国。

陶巾是在济南去的,但落叶归根,墓地还是买在了颐庆。那是个活人死人住房都飞速上涨的年代,别说一块小小的墓地,就算是一块墓碑少薇也掏不出钱,况且还要抢。这些事仍然是当年的陈宁霄帮她。

在美国的两年,清明和忌日少薇都没回国过,今年原说回国了好好扫一扫,没想到又来了米兰。她想了又想,还是跟马萨和Jacob那边请了假,两个老头最近双双陷入低靡自弃中,同时认为自己的工作分文不值,没有任何记录的必要,大手一挥放了她一个星期的假。

陶巾墓前还是几年前的光景:泡了雨水退了色的红蜡烛和假花,磕掉了一角的花瓶,掉了金漆的香炉。少薇一一清理洒扫,插入新鲜的明黄色菊花束,上上三支香,跟陶巾说了会儿话。

主要说自己近况,学业工作在先,私生活在后,酝酿了一下,方才有些羞涩地说:“外婆,我跟人谈恋爱了,对象你见过,是陈宁霄。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大年二十九,他突然来,我们在下雪天的门槛里外站着说了好久的话。你有点怕他,其实他人很好。”

末了,她照旧交代:“妈妈还没有找到。”

扫完墓,归途中,少薇接到司徒静电话,让她去家里吃饭。

那天生日后,司徒静和她的一切都照旧,陈宁霄那里也没收到任何讯息。他问过乔匀星,乔匀星说绝没请过司徒静,倒是请了司徒薇。于是陈宁霄又问妹妹,司徒薇当然也不清楚。于是少薇那颗心缓缓放下来了,认为是自己做贼心虚,一花眼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少薇下了计程车,深呼吸数番,调整好表情,举步入这高门豪宅。

“太太忽然有客,请你先去书房稍等。”佣人轻车熟路地将她领至书房,推开门。

里头挺乱,让少薇一怔。

“太太最近在整理书,稍乱了些。”

少薇点点头:“不要紧。”

她走近书房,在扶手沙发上坐了会儿,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书翻了翻。不好看。她放下了。过了会儿,又被桌上另一册书吸引。于是起身,浏览起那一本。

心情没放松的情况下,什么文字都看不进去,她翻一本,放一本,渐渐变成帮她收拾起来,将这些书摞到一起,直到——几封书信、几张照片不慎掉落地毯上。

信是万万不可能窥探的,少薇目光安分,但照片的画面却足够一览无余。

她身体僵住,呼吸一屏,继而,四肢百骸的血液逆流起来,让她太阳穴嗡嗡。

记忆里之人的音容笑貌业已模糊——她觉得已经模糊了。陈宁霄找来公安部的专家让她描述她母亲的面貌,这样方便寻找,但专家的铅笔在纸上等待半晌,终究没等来她一字一句。

“我忘了……什么长相,什么脸型,什么五官……”她沮丧地捂住脸,声声颤抖。

——她觉得已经模糊了,但在看到这照片的那一刹那,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没忘。

她算不上很漂亮,但标准的瓜子脸,下巴甚至有点过尖了,眉眼长长,嘴巴稍薄,一个直鼻令脸部线条干净俐落。她知道自己张得不是普罗大众意义上的美,所以爱给自己做衣服,五颜六色,奇怪的剪裁。巷子里有人背后议论,说她穿得不正常,但每当她走过,却还是不自觉投上长长久久的注视。

少薇盯着相片,呼吸急重,浑身热汗热血一同上涌,让她每一根骨头都感到温暖,都感到痛楚。

她没忘,她只是害怕。她给了她生命,又成为她的伤疤。现在她长大了,她也想追上去问一句,妈妈,是否其实我也是你的伤疤。

她身体抖得厉害,却又怕自己在这相片上留下哪怕一丝一毫褶皱,于是像练毛笔字的新手,用尽全身力气提腕控笔。

司徒静推开半掩的门,毫无声息地驻足,直到看到她眼泪一行一行砸在地毯上,她方才步入:“你看到了啊。”

少薇身体蓦地剧烈抖了一下,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她:“阿姨,这些照片,你是从哪来的?”

司徒静沉默以对。

“你告诉我,你认识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

少薇控制不住发抖,两手撑上书桌,眼前阵阵发黑:“你是谁?你是谁?”

她缓缓地、后知后觉地,却又是顿悟。为什么那晚,司徒静要和她说那两个少女的故事。为什么那晚,她要给她念《一句顶一万句》里的那一段。

“妮,不要再喊娘。”

“不是娘心狠,实在是受不了……”

那到底是小说里那对母女,还是她母亲其实想对她说的话?

她也想和她说,你别再找我了,别怪我心狠么……

“你知道什么?阿姨?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少薇哭着嘶哑地问,猛地拽住了司徒静的胳膊,死死的,可以说是僭越唐突无礼。她的视线比她的手劲更重,迫切的,茫然的,孤注一掷的。

跟她的失态比起来,她眼前的女人,还是那样的平静。

“我当然,”司徒静于逆光中瞥过她:“什么都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少薇两手都去攀她养尊处优的手,眼泪无法停下:“她在哪里?”

“你想知道?”

答案太理所当然,以至于这多余的一问,让少薇小孩子一样脸上流露出失焦的茫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多此一问。

逐渐的她懂了,这是谈判开启的一问,是在告诉她,她的愿望,需要用东西交换。

“我想知道。”少薇缓缓地点了下头,攀着她的那双手僵硬而懂事地松开。

她已不是高中时那个在这间书房里告诉她不必对别人有问必答的女人。

“我确实认识你妈妈,也知道中间是怎么回事,也照顾你这么久,但你……”司徒静意味深长地停顿,失望道:“是怎么报答我的呢。”

少薇双手垂下:“生日的KTV,坐在后门角落的,果然是你。”

“如果不是我在那里刚好撞到,你又打算瞒我多久呢?”

“我没有别的心思。”少薇安静下来,呢喃地说,眼泪在脸上的流速变缓了。

“我不怀疑,你一向是老实本分的,宁霄看上你,诱惑你,不怪你。”司徒静轻描淡写地说。

少薇错愕一怔。

“不是,他没有。是我,是我追着他。”

司徒静反而笑叹,剜她一眼,长辈式的:“没有人说这是错的,倒也不必急于揽过。我早就跟你说过,宁霄婚事不由他自己做主,能在结婚前有一段你这样真实、纯粹的爱,是他的福气。”

少薇不知道回什么,为她居然不棒打鸳鸯感到意外,安静听着。

司徒静话锋一转:“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爸爸也知道了你,很不满意你,说你——”司徒静遗憾地抿了抿唇角,“不祥,不吉。”

“陈叔叔……”

司徒静压下嗓音,语速加快而变得神秘:“你高中的事,他知道。”

少薇不由自主地抬起双手,低眉看向。

她觉得,她的双手好像布满罪恶鲜血。

“酒吧打工,被人谣传,遇到富商资助豢养,跟人交往却反害对方住进ICU,这之后,豢养你的富商强暴未遂,在你的出租屋里被你看作姐姐的人杀死了。”司徒静一桩一件帮她回忆。

轻描淡写的几个短语,组成了她梦里也不敢回望的十六岁。

“孩子,你身边的人,有过好下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