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直到从尚清嘴里出现这两个字,少薇才略意识到不对劲。
“天堂吗……”她迟疑了一下,偷偷睨陈宁霄脸色。
陈宁霄脸色看不出异常。
尚清一本正经而缓慢地点了两下头,眼睛黏在上面抠不下来:“极品,一眼看去全是极品 。”
梁阅淡道:“你别看不过来了。”
尚清啧啧称是:“确实看不过来。”冷不丁转向少薇:“你呢?你在后台是不是更忙不过来?”
“还行。”
尚清举起双手,忽闪眼睛:“有上手摸吗?”
陈宁霄眯了眯眼,状似对这个问题漠不关心。
少薇对危险的嗅觉仅有一点,见没有异状后,便像只乐天派小动物般从洞口跑了出来,一张嘴把自己卖了个干净:“没,就是后面拍熟了以后,他们开玩笑似的抓住我的手蹭了一下。”
尚清瞪大了眼睛:“什么手感?”
少薇回忆了一下:“挺有弹性的?一块块的。”
怪屋子里火锅煮得太沸腾,让屋子里有些人降至冰点的气息完全没有被察觉。
也没有被哄。
“好了好了不看了,都饿了,去吃饭吧。”少薇赶他们去餐厅。
好,比起他的情绪,第一想到照顾的是朋友的肚子。
陈宁霄淡然转身,维持着面孔的波澜不惊,问:“谁带你去的后台?”
他还记得她说时装周只接到了尹方一个牌子,是个女装。
“陈佳威。”
死罪。
“摸的是他?”陈宁霄漫不经心地问。
“不是不是,”少薇这点警觉性还是有,“没摸他。”
免入十八层地狱。
三人去菜市场采买了一堆食材,将桌子堆得满满当当,尚清招呼着每人的碗筷,递给陈宁霄筷子时恭维地问了一句:“都是粗茶淡饭,不知道你这大少爷吃不吃得惯?”
陈宁霄礼貌地颔了颔首,但因为心思不在这里,加上五官和气质本来就冷,便显得这回应冷淡而敷衍。
少薇夹着筷子,忙打圆场:“他没那么挑,给什么吃什么。”
话虽如此,陈宁霄全程却没动筷子。少薇和他坐同一侧,起先还给他夹点牛肉、腰花之类的,看他不吃,便渐渐也不再顾他了。
陈宁霄看着眼前的蘸料碟和煮熟的陌生东西,脸色微微发沉。但火锅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神情,加上坐对面的尚清和梁阅没事也不会盯他看,于是便没人发现他的反常。
他不吃蒜末、香菜,不吃重辣,不吃动物内脏、下水,不吃冻过的牛羊卷,只吃鲜切,非要经过冷链的话,那必须是澳洲M9以上级别的和牛。
后面几条他可以将就,但少薇不应该在外人面前说他给什么吃什么,他又不是乞丐。
重要的是,她忘了。
陈宁霄听着他们聊天。起先还聊了许多时装秀后台的事,这对尚清来说很新鲜,接着少薇便顺带提起了要给尚清拍组照片的想法。
“我哪行啊,”尚清第一反应就是推拒,笑容略有讪讪,被氤氲的热气模糊:“我长得又不好看,你看你拍的那些模特,个个手比我腿还长,那姿势一拗多带劲?”
少薇看着她:“谁说只有长得好看的才有资格站到镜头前?如果一个摄影师只会拍美丽的风景、漂亮的人物,那说明他只是在偷窃,把自然的巧夺天工当作是自己的能耐。”
她不会空口说恭维的话,当年从悠悠那儿学的都还给了自己的天性,她只是强调:“我就想拍你,这是我这几年找你时一直坚定的一件事。”
尚清被她搞不会了,无所适从间,下意识就看了眼梁阅。
梁阅问:“别人拍组图,给多少钱?”
“看时间和规格,上次时装周是五千。”
相对于她的实力来说,这是个相当公道略显低廉的价格,但尚清咋舌:“这么赚?就站那儿按按快门?”
少薇笑起来:“对,就站那儿按按快门。”
梁阅挑眉:“拍到就赚到。”
尚清当然不会因为这些蠢蠢欲动,她只是受到了梁阅的鼓舞。开玩笑:“先说好啊,我可不拍那些男模那种的。”
桌上氛围活泛,除了自始至终不动筷子也不怎么搭腔的那个局外人。
陈宁霄终于坐够了,站起身道:“我抽根烟。”
“哎你——”少薇想劝他,拉了下他手。
这一下令陈宁霄心里熨帖,他神色稍缓,反过来捏了捏她指尖,低声安抚:“没事。”
少薇便放他走了,看着他走到露天阳台上。那里堆了很多杂物,与他西装革履的冷峻背影格格不入。
尚清盯了会儿,轻轻问:“他是不是吃不了这些?”
少薇怎好当着她的面说陈宁霄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抿唇摇摇头:“没,他不是说了吗,飞机上吃过了。”
尚清“哦”了一下:“哎呀,早知道他要来,就买点好的。”
少薇忙道:“还要怎么好?这不是很好了吗!”
梁阅勾唇笑了下:“这好像是我们第二次吃火锅。”
他一说便都想起来了,出事前他们也吃过一次,那时外婆还在。都穷,能凑出什么好吃的?去菜场买被人挑剩下的粗菜,吃不起牛肉,切了点剁成块的鸡腿和最便宜的猪颈肉,肥羊卷挑冰柜里最便宜的一款,鬼知道用的是什么肉呢。
“对对,你这么一说,现在比过去好多了。”尚清展颜,“哎,外婆给的袁大头,你们还在吗?”
她问出来,少薇和梁阅都怔了一怔。尚清以为只有自己还宝贝似的收着,起身从桌前离开,也算是化解尴尬:“我一直锁在抽屉里呢,找到给你们看看。”
敞着门的次卧发出一阵翻找抽屉的窸窣声,一个丹麦曲奇饼干的铁盒子被揭开盖子。
尚清将锃锃发亮的袁大头放进掌心,端详一阵,握紧,起身。
“不晓得现在拿去卖能卖多少钱?我那还有一套老的人民币呢。”尚清拉开椅子坐下,摊平掌心:“哝。”
她笑容很快凝在了脸上,因为看到少薇摘下了每次出门都会挂在脖子上的卡包,梁阅则打开了自己的工牌封套。
原来她的念念不忘并非没有回响。
装在卡包卡槽里的,是一枚银色闪亮的袁大头。
从工牌封套里抽出来的,也是一枚银色闪亮的袁大头。
尚清笑出了声,但随即捂住唇:“不是,你们……”
眼眶瞬间微红,忍了会儿,才忍住那股冲天的酸涩,哭笑不得:“你们不嫌重啊。”
“外婆说了,这个招财的。”少薇煞有介事地说。
梁阅:“嗯。”
陈宁霄抽了小半支烟,散了散味道才敢进屋。
外面虽繁星当空,初夏的风凉爽,却不如屋里烟火气足。他回来时,三人正巧在碰银币,三枚银闪闪的银币像碰杯似的碰了碰,碰出清脆的响声,但很快被几人的笑声盖过去。
陈宁霄驻足看了少薇几秒。
她很快乐。他其实很早就发现,每当她和那两个人在一起时,就像鱼游回了大海,或者是找到了家的小孩,有股自在,有股松弛。只要有他们两个在场,她就自动地与他们结成阵营,这种自动里有股天经地义、不假思索。
其实他不可能跟她的朋友争宠,吃他们的醋。只不过……在她那份天经地义里面,哪怕添进去那么一秒的迟疑呢。只要一秒,为他。
陈宁霄没回桌边,而是去沙发上拉开背包,拿出了一个盒子。
到了桌边,三人都望他动作。
少薇:“我们刚刚在说上一次一起吃火锅还是外婆在的时候,她送我们每人一枚袁大头。你知道袁大头吗?”
陈宁霄望着她无奈笑笑:“我也上过历史课。”
“陈总准备什么礼物了?”尚清抿着筷子,比刚刚神采飞扬。
“这次去香港刚好路过。”陈宁霄将盒子推给少薇,“自己打开看看?”
这牌子,除了他这桌上没别人认识。
因为太高端,太小众,是全球数一数二的高级珠宝品牌,亚洲只在香港和东京设有专柜,也还没请过什么华人明星做代言,跟娱乐圈的关系仅限于奥斯卡红毯和Metgala。
少
薇还是犹豫了一下:“等会儿再看?”
“我也想看。”尚清友好地起哄。
少薇便笑叹一声:“好,那就现在拆。”
盖子打开,她的脸径直被照亮。
这种照亮无道理可讲,穿过出租屋的发霉的墙纸和简陋的玻璃餐桌,穿过白障般的带有食物味道的香气,穿过头顶那盏坏了两颗灯珠的光谱死白的吸顶灯。
径直地、毫无折衷地、伤人地照亮了她。
她呆滞的脸,被这股天然钻石的闪耀照出了别样的华彩,宛如红毯女王。
桌上陷入沉寂,火锅煮了太久,该添水了,但没人添,于是汤底冒出凝重的气泡,如沼泽。
尚清低头面对着盘子里的残羹冷炙。
“喜欢吗?”陈宁霄注意着少薇的反应,不肯错过一丝一毫。
少薇从空白中被唤醒,啪的一声将盖子扣上,一瞬一秒也没迟疑。继而坐立难安地看向陈宁霄:“太贵重了,我不能收的。”
“你都没问价格,怎么就觉得太贵重了?”陈宁霄很淡定,唇角衔笑,目光温柔。
“这还用问吗?”少薇哭笑不得,“我都数不清上面有多少颗钻。”
“不贵。”陈宁霄轻描淡写地说哦,“那天在暗房里,大概比了下你手腕的尺寸,不知道准不准,你现在试试?”
少薇缓缓、但一字一钉:“我不试,你退回去吧。”
陈宁霄终于蹙起了眉头:“开什么玩笑?”
他过去送女性朋友礼物都随便sales推荐,反正价格及格了就好。这一支,是他脑子里不断幻想着她戴上后的样子才下订单的,虽然满钻,但没那么娇俗,镶嵌方式、直径和款式都给人以洒脱大气之感,为如今的她量身定制。
饭桌上只剩下两人对谈,其余两人虽坐着,却仿佛已消失了。
尚清不敢动筷子,体内涌着难以形容的羞赧窘迫。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小猫拉回到这么廉价贫穷的快乐上来呢……
梁阅将工牌挂绳卷了卷,放在了桌子一角,视线盯着陈宁霄。
他从不嫉妒谁,人各有命,别人拥有的并非是他失去的。但是在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奢华面前,是男人就会觉得自惭形秽。这已经不是嫉妒或羡慕的事,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我没有场合戴这样的首饰。”少薇平心静气地相劝。
“你以后有的是机会。”陈宁霄不知为何半步不让。
“别这样,陈宁霄。”
陈宁霄深吸了口气,“你觉得贵,是你在用你的消费观衡量它,但这东西是我消费的,对我来说,它就是一个恰恰好的分寸。”
少薇亮起手腕:“这个蓝气球我很喜欢,我每天都戴,它已经是奢侈品了。”
“它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时装表。”陈宁霄淡淡地说,“是我送朋友的分寸,而不是女朋友。”
少薇哭笑不得,试图妥协一步找出一条两人之间的基准线:“那女朋友的分寸是什么?”
陈宁霄深邃的双眼里不见波澜,轻描淡写地吐出四个字:“上不封顶。”
少薇一愣,坚决果断地将盒子推回到面前:“那没得谈了。”
“我送出手的东西没有回收的。”陈宁霄随便地瞥向尚清:“给你?”
尚清脸皮如针刺,未及摆手拒绝,少薇便蓦地大声一声:“陈宁霄!”
这分贝与她来说就是发火,陈宁霄眉心蹙更深:“又怎么?”
“你能不能,”少薇深呼吸平复心情,目光里的情绪复杂:“别这么高高在上?”
在这种场合送出这种礼物,已经够对比强烈、够让大家难堪。
“我什么消费水平,什么家境出身,你不知道吗?你认识我的时候,我穿什么,用什么?这六年来我怎么捉襟见肘你明明都看到了,也尊重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变了?就因为我成了你女朋友?”
“人的身份是会变的,你成长过程中什么样,不代表今后就是什么样。有些环境,你不可以不适应。你告诉我,今后我需要带女伴出席的场合,你就穿牛仔裤格子衬衫,背帆布袋出现吗?”
“那种场合有凯晴姐陪你。”
陈宁霄一愣,没想过她是这个回答。脸上一抹受伤之色不受控制,缓缓地浮现出来:“少薇,你把我当什么,把我们当什么?”
尚清忙打圆场,起身拿起那个珠宝盒:“好了好了,我帮薇薇收下了,她就是一下子吓傻了,等明早起来肯定越看越喜欢。”
“我不会。”少薇冷淡地说,“姐,你放下,坐下。”
她站起了身:“陈宁霄,我们出去谈。姐,梁阅,你们继续吃。”
她看也没看陈宁霄便走向玄关,拉开门。
尚清关了火,叹息一声,看向梁阅苦笑:“怎么吵起来的这是?”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是因为她和梁阅在场,这架才升级。真正让少薇于心不安拉开应激性防御姿态的,是恐惧这种巨大的阶级差从此粉碎了他们——尤其是她在他们面前的自如自洽。
这小区原本是单位家属楼,隔音做得好。
少薇关上门,往楼下走几个台阶的过程里已经命自己收拾好心情。到了拐角平台,她语气脸色平静:“陈宁霄,你不该当着他们的面送我这个礼物。”
陈宁霄没想到这也是罪状之一:“你们忆苦思甜,我也想加入,不行吗?我从香港回来马不停蹄来找你,一心只想送你礼物,但你把我当局外人。”
“你明明知道这种东西会让他们尴尬。我不需要在我朋友面前秀恩爱。”少薇不可思议,“你不是情商这么低的人。”
“我只关注你的心情,和我自己迫切想让你高兴的心情。让你朋友尴尬了,对不起。”陈宁霄冷冷地致歉,“但恐怕比起我让步,他们尽快适应才是正确的。因为当我的女朋友就是这个待遇,我可以陪你吃家常火锅,可以忍受你往我碗里放来路不明的肉和内脏,为什么他们不可以适应我的消费水准?就因为在你这里,他们比我重要?”
“对不起啊让你忍受这些,真是辛苦你了。”少薇拧着眉,“坐在这里一筷子都不动很难熬吧,你manner真的很差你没发现吗,凭什么他们高高兴兴吃火锅要看你脸色呢?”
“manner差?”陈宁霄对这个指责感到匪夷所思,讥讽一笑:“你要不直接告诉我我需要讨好你朋友。”
这句讽刺一出口,少薇便蓦地抿住了唇,陈宁霄也抿住。
声控灯啪地跳了,楼道陷入黑暗。
“跟我交往,你好像在向下兼容。”少薇安静地说,分贝不足以唤醒灯光,半张脸沐浴在转角口那方方的蓝色月光中。
“你想说什么。”陈宁霄冷冷地将手抄进西装裤兜。
“尚清姐和梁阅都是我当作家人的人,是外婆走之前念叨的人。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包括我自己。”
声控灯仍然没亮。
陈宁霄看着她淡淡的侧脸。他了解她,这幅面孔的她,既无坚不摧,也无懈可击。
宇宙会把你人生的课题反复呈现在你面前,直到你彻底学会这一课。他之前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现在却不得不懂了,知道扔掉的课本逃不过,他终究要捡回来。
陈宁霄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少薇很久,最终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你和司徒静,是一起来教会我同一课的吗。”
宇宙注定要教会他,你这一辈子不会是任何人的第一、唯一、首选。求首选,是他人生的刻舟求剑。
他没等回答,转身离开。
声控灯仍然没有亮,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通往底下的台阶上,被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