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听说他要亲自开车送她去相亲,尚清忙里出错,把操作台上瓶瓶罐罐碰倒。

少薇走动时那条裙子洁白的裙摆不怎么飘,是端庄的衬衫裙,但更衬得她裙下一双光着的腿纤细、浑圆、光洁。两个膝盖骨圆圆的。陈宁霄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少薇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腿并着,伸得笔直,翘着穿单鞋的脚尖,两手虚握成拳并撑在腿根上,压着裙摆,脸也垂着,说:“那你要顺便帮我把关下吗?”

“什么?”陈宁霄没在听,只知道她声音响了。

“我说,那你要顺便帮我把把关吗?我不太会看男人。”少薇挺认真地说。

陈宁霄疏懒眼皮微抬:“你不太会看男人?之前看上谁了?”

“没,谁也没看上。”少薇四两拨千斤地回,“就是没经验,接触少。”

陈宁霄这次用眼神锁住她:“那就直接按你身边最好的男人对标就可以了。”

少薇仰头,做出思索的模样。

陈宁霄蹙眉,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思考的必要。

“梁阅呗。”尚清接茬,“是不是?薇薇。”

陈宁霄:“……”

少薇噗地一笑:“梁阅确实是我身边

数一数二的男人。”

她留了些余地。

继而回眸,扬唇一笑:“我们陈总也是。”

她太松弛,陈宁霄虽然心情略爽,但心底却铺着隐约一层不安全感。

“既然这样。”陈宁的停顿,心跳渐起,面色愈冷:“那就不用对标了。”

尚清捏紧了抹布,爽快道:“对!那就不用对标了,现成的!”

车子开在跨城区的快速环线上,窗外掠过初夏晴影。

奶茶店后门,阿德叫了尚清一声:“爱玛,你今天很反常,搞了什么鬼?”

尚清嘴里抿着烟,笑嘻嘻:“没什么,推了两个笨蛋一把。”

阿德斜眼:“哪两个?”

“陈宁霄这么年轻有为,当然不是笨蛋。”

阿德沉默:“那个梁阅,不是你喜欢的?”

“哎……”尚清仰头望望头顶那个太阳。初夏午后的太阳是她最喜欢的,明亮,但不刺眼,照着角落,却不令人觉得急躁紧迫。“我比他大四岁呢,哪有喜欢小弟弟的道理?”

“你一看到他,就会特别摆出姐姐跟随便的模样。”

阿德很了解她,大约是比那两个小年轻多吃过几年饭的缘故。有些属于年长者的退缩和刻意推远,只有年长者才看得出。年轻人看在眼里,大概只会觉得这人怎么这么会倚老卖老?动不动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真聊不下去。

“以前只是觉得他好逗,板板正正的,看到我晾在洗手间里的内裤都会脸红,还要跟小猫说我不是个正经女人,让她离我远一点。”飘渺出来的烟雾模糊了尚清那双黑亮的眼:“我这人没读过什么书,上过什么学,到处混也觉得蛮好,第一次后悔没好好上学,就是看到他。我就心想毁了毁了,原来读高中能遇见这种人。”

阿德跟着笑了一下。

“其实我知道,那天晚上他冲进来,是因为小猫。”尚清掸掸烟灰:“在里面时也意难平过,后来转念一想,难道有动静的是我房间,他就会视而不见了?不会的,论迹不论心嘛,管他是因为喜欢也好,是见义勇为也好。”

阿德没告诉她,前些天他说要给她涨工资,是因为梁阅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每月发给她,还给了一个梯度涨薪表,意思是尚清在他这儿干多久,他就给尚清补贴多久。

“可怜的孩子。”尚清从靠着墙角的懒懒站姿起身,草草地抽了最后两口烟后将它拧灭,“有些事等是等不来的,自己不给自己争取,还有谁来成全你呢?”

“万一少薇不喜欢他?”阿德冲她背影喊。

“你不了解小猫,不喜欢的,她会很坚定地拒绝。”

阿德懂了,她没赌少薇的喜欢,只赌那个“不坚定”,也就是余地。

奔驰车驶下了快速环线,窗外有些阴了,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雷雨。今年夏天的第一场台风即将登陆,颐庆在锋线边缘,下雨勤快。

进了市区,车速慢了下来。

“那天看到你跟梁阅了。”陈宁霄突然提。

“哪天?”

“时装周上,看到你跟他进酒店。”陈宁霄扶着方向盘,手臂仍然被心悸的那种麻痹感填满。

“你怎么不打招呼?”

“你跟别的男人去开房,我来打招呼?”陈宁霄勾了勾唇,“说什么?注意安全,做好措施?”

少薇耳朵蹭地红了:“神经。谁说进酒店就是要干那种事?那我还跟你睡过一个房间呢。”

“那是我,我比别的男的有定力。”

没兴趣和有定力是两回事,且不能硬转圜,不能把“没兴趣”硬说成是“有定力”,或者更深的……需要用上定力的前提,恰恰是“有兴趣”。

少薇耳朵起先竖得很高,想到这一层后,瞳孔圆圆地扩了扩,耳朵软趴趴了。

“这家奶茶店一般,台湾珍奶这个品类已经做饱和,老板新品开发不够快,也不怎么有进取心。”陈宁霄换话题换得快,“做好社区穿透就好了,拿投资开分店分发加盟,老板会痛苦到恨你的。”

少薇没忍住笑了一下,“你才见阿德哥一面,就看这么透?”

“什么时候开始不叫我哥的?以前会叫司徒哥哥。”陈宁霄又毫无征兆地换了话题。

“……”少薇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但他越漫不经心一分,她心底的难受就越蔓延一分。

她不知道,在知道她和梁阅没在一起的那一刻,这个男人身上的包袱、铠甲就都顷刻间解除。别的男人,随随便便的什么犄角旮旯冒出来的男人,一个四处打临工没学历的女人介绍的男人,不足为惧,不足以让陈宁霄心弦为之紧那么一丁点。

驱着车,送她去相亲,他甚至想点开电台放首歌。等她相亲回来,余下的时间自此将都属于他。这是考场上的最后一道附加题,二十分,但简单得让他发笑。

他是提前放下了笔,等待交卷的男人。

约定的地方在CBD一家花园咖啡店里。

陈宁霄把车开到了地下停车场,随她一起上楼。

“真帮我把关?”少薇的唇角像是固定住了那种提法,有两根线在提着,让她保持若无其事的笑。

“不是你说的吗?”陈宁霄睨她一眼。

“我只是……”少薇蹙了蹙眉心,因为长发掩着,陈宁霄看不到。

“我只是说着玩的,真带你这么个男人去相亲,我还要不要家教礼貌了?”

何况,如遇良人,要她听他真情实意地说一句,这人跟你挺配,或者这人你可以把握吗?

咖啡厅在三楼露天广场,电梯没一会儿就到了。

陈宁霄随着她一同走出,咖啡厅的招牌立着,门头花团锦簇的,看着昂扬热烈。

陈宁霄停下脚步:“那怎么?”

“你别过来了。”少薇徐徐呼吸,决定给自己体面,微笑:“到底行不行,回头我再跟你商量。”

陈宁霄看着她,说了个“好”,“那就结束时叫我,我送你回去。”

她今天真的很漂亮,也没化多出神入化的妆,只是在脸上随便抹了点颜色而已,却觉得加倍地唇红齿白有神采。

陈宁霄承认,他确实还是有不爽,为这个这辈子他都不会打照面的平庸男人。

“那我走了。”少薇与他挥别,被侍应生迎进去。

陈宁霄看了她窈窕纤细的背影一会儿,方才转身。

无愧于花园咖啡的名声,店内果然花香四溢,处处是玫瑰和绣球,尤加利叶和马醉木增添绿意,转过几重花影,才推门到了户外。

随着对面那道背影映入眼帘,少薇纷杂的念头停滞住,什么都不会想了,只是吞咽了两下,脚步迟疑缓慢。

怎么是他?

但……没想逃。

逃,逃什么呢?

是陈宁霄亲自送她来新开始的。

她对他的爱慕固然是铺天盖地的网,怎么挣也挣不开怎么割也割不断,但他亲自送她的新开始,却原来就是她的求生通道。

想到此,少薇深呼吸,抓紧了手袋——一个像模像样的包,不是帆布袋。

对面那道身影转过来。

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比她更震惊失措。

“梁阅。”少薇无奈地笑叹,“怎么是你?你下午不上班?”

梁阅蹙着眉,深感荒谬:“尚清说……”

“说要给你介绍女孩子相亲?”

梁阅沉默。

“我也是。”少薇隔着几步距离望他,歪着脑袋。

这人才是真的来应付的吧,工牌就随便揣在西装裤兜里,露了点深蓝色带子出来。

梁阅察觉到了她目光,索性将工牌拿出来挂到脖子上,面无表情:“我请假出来的。”

少薇笑了笑,店员请他们落座,她便也坐了,看着她往自己玻璃杯里倒柠檬水。

“没关系,反正也请了,就当休息。”少薇比他自在,“坐吧。我现在回去的话,尚清姐也要失望。”

“抱歉。”

“你也是被骗来的,为什么要道歉?”少薇不解地看着他,“清姐可能是有什么误会……”

在这个时刻,梁阅感知到了命运经过时的那阵清风,从一道微乎其微的门缝中涌入。

“我喜欢你。”他斩钉截铁地说

少薇握着杯子的手一紧,但稳住了,没做出动静,只有水纹出卖她的心。

梁阅镇静地与她对视:“我喜欢你。尚清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骗你过来。”

告白像告罪。

少薇微笑叹息:“尚清姐也真是操心。”

“我早就喜欢你,从高中开始。想帮你,想照顾你,想对你好,但那时的我一无所有。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我没有一天晚上睡得好,闭眼就是尚清浴血站在我面前的样子。这些创伤,阴影,让我迫不及待想逃离

熟悉的一切,但逃不开你。少薇,我跟自己发过誓,绝不向你诉说我的喜欢,因为有些阴暗、自私、怯懦,只有我自己知道——你现在不要问我,我永远也会说。我跟老天说,如果有一天我起了向你求爱的念头,就让我再次一无所有。”

不是没有心动的,漏了一拍,足够泛起涟漪。

“刚刚看到你的一瞬间,”梁阅抿唇,英俊的面容上是长时间的缄默,“我心底只有一道声音——”

他掀眼,缓缓启唇:

“就让我再次一无所有。”

经年的沉默暗恋,漫长压抑的守护,在他的双眸中迸发出惊人的火彩,深邃,明亮,璀璨,钻石般。

下午还很晴朗的天,变得阴云密布,咖啡店奶茶店里的人都担忧地望着天色,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暴雨。

陈宁霄不喝奶茶,但因为事关少薇朋友的事业,他在楼下这家最旺的奶茶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抬腕看表一百次。

怎么还没结束?跟陌生人相个亲而已,为什么要这么久?随着分针一圈圈走,陈宁霄的眉头越拧越紧。

脑海中不得不浮现她和别人谈笑风生的画面。可能吗?她那么话少的一个人,对方究竟要多有趣、多有谈腔、多有储备,才能勾着她聊上一个多小时?

也许是出于礼貌,毕竟是那个姐姐介绍的,坐坐就走肯定显得诚意不足,到时候对面一告状,都不好做。

陈宁霄双手环胸长腿搭着坐在奶茶店的奶白色沙发上,一身矜贵一脸煞气与周围格格不入。

云层终于承受不了水汽重量,滴答滴答砸下雨,接着是哗地一下,顷刻雨至,从开合的玻璃门间传来被蒸发出的水泥气。

陈宁霄拨出了一个电话,酝酿出了云淡风轻的开场白。

三楼露台当然也被雨淋了,客人忙着逃进室内,服务生忙着撤餐品桌椅。少薇和梁阅前后跑进餐厅,头发和裙子都被雨点打湿了,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滑下雨水。

所有人都在躲雨,他们也不例外。但四周嗡嗡皆是人声,独他们这一方安静,对望。

陈宁霄的电话被接起时,她气都还没喘匀。

“喂?”

陈宁霄一声就听出了她的不对劲,愣了一下:“怎么喘这么急?”

“下雨了不是?”

“我上来接你。”

“不用。”少薇将手机更紧地贴近耳朵:“还没结束。你……你要不先回去吧。”

梁阅看着她的湿发垂下来,指尖被一股痒意霸占。他抬起手,帮她将头发撩起,别到耳后。

少薇心乱,未及听清陈宁霄的话,便匆匆摁断了通话。

陈宁霄说他就在楼下等她。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但未知自己耐心竟这样好,竟从天亮坐到天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一波又一波,只有他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直到客人渐渐稀少。

直到人声渐渐稀疏。

直到店员在门口竖起黄色警示牌,开始拖地。

到底是什么相亲……这么让她欲罢不能?

“先生,我们这边马上就要打烊了。”店员的拖把到了他脚边,“麻烦您抬下脚——”

在她视野内交叠的那双脚,缓缓地踩实地面,继而站了起来,一言不发阔步离开,留给店内人一道森寒又让人忍不住可怜的背影。

他看着不知道是怒气冲冲还是慌张。

陈宁霄没有拨电话,不知道为什么。电梯边有保安留守,劝导客人走另一侧扶梯,因为即将打烊,这几台直梯也要锁了。

“先生……”

“让开。”

陈宁霄冷冷淡淡地说,在保安的词穷呆楞中走进去,一指揿下楼层按钮。

一出电梯就是湿滑的水痕,刚被拖把拖过,“closed”的牌子挂在玻璃门上。

“我们已经打烊了。”最后当值的店员来解释。

“我找人。”

他面孔没光,莫名灰败,但有种令人畏惧的坚定。

“是客人吗?店里现在已经没客人了。”店员怯生生。

陈宁霄不为难她,但说:“让我亲自进去找一圈。”

这张好皮囊足够有说服力,店员让开,陪他一同进去,还贴心地将灯打开。

所有椅子都被架到了餐桌上,打扫过的地面半干,大厅空无一人,露台呢?露台被紫色闪电照亮,凄风苦雨的一片。

“今天……”陈宁霄顿了顿,“今天有没有人在这里相亲?他们成功了吗?一起走的?”

店员原本就不可能跟他交代,他却反而怕了她的答案,不等她回答就攥着拳转身离开,来时多坚决,走时就有多决绝。

暴雨在狂风中倾泄下来,被雪亮的车前灯照成麦芒似的针尖,都向挡风玻璃涌来。

陈宁霄两手扶着方向盘,目光死死望着前方,心绪快得像闪电。

每闪一分,就照亮他心底一分。

今天在奶茶店的一幕幕——尤其是那个叫尚清的女人的一幕幕,都闪回在了陈宁霄的脑海里。

“是个会爱你一辈子的男人。”

“现成的。”

“梁阅。”

梁阅。

是梁阅。

红灯,震怒和惊恐中的男人踩死刹车,车轮毂飞溅出银亮雨水,车如野兽,或者说如车内男人,在斑马线前沉重低喘。

陈宁霄抿着唇,胸膛起伏,目光发死。

他太得意忘形,他怎么会如此得意忘形?就应该在今天下午知道她还在单身时拉住她亲住她禁锢住她,绑住她的手脚封住她的嘴唇蒙住她的双眼让她一步也不能跑去见任何其他人让她一眼也看不到其他人一声旁人的名字都休想再从她口中说出——

察觉到脑中幻想,陈宁霄心口冰凉一窒,却在红灯读秒结束后一瞬也未迟疑地狠狠踩下油门。

他们下午聊了什么?相谈甚欢?互诉衷肠?心意相通?牵手,拥抱,心跳快到一个频率,然后——接吻?

氙气大灯将前路照得像下雪,呲——的一声在老旧居民楼下摆尾侧泊入库,砰!的一声车门声响,西衣西裤的男人大步迈出,雨水侵袭入他深色的衣物。

五楼。

转眼而至。

老旧的防盗门闭着,砰砰的砸门声连续不停地响。

天上炸响一声雷,老房子都像是在震,夜色涂抹的花玻璃上雨瀑成鱼鳞。

屋内两个女人吓了一跳,少薇刚洗了澡洗了头,头上缠着粉色干发帽,从浴室跑出来,跟尚清对视一眼:“谁啊?”

尚清特意轻了脚步到玄关,透过猫眼,看到外头头发被打湿了的男人,一手还停在门板上,像是不把人敲出来不罢休?

少薇用气声:“谁啊?陌生人?邻居?”

尚清心绪复杂,但还是让开了一步:“陈宁霄。”

少薇懵住,低头看看自己睡衣,还是上次在酒店那一身,粉色的铺有桃心的那套。她咽了一下,冲尚清点点头,走过去,拧开门。

一开门,只知他浑身水汽,是冒雨跑来。

未及开口,看到他抬头望过来的这张脸,所有关心的话语都堵在心口。

他给了她一张风雨如晦的一张脸,一双眼。

“陈宁霄?”少薇往侧边让了半步,“这么晚了——啊。”

陈宁霄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那么瘦,但滚烫,刚在热水下冲出来的体温。

“今天的相亲怎么样?”陈宁霄镇定地问,语气森然冷漠非人。

“就……”

“是梁阅?”

少薇抿唇。

“为了他,你让我在商场等了你九个小时?”

“我中间跟你说让你别等了,”少薇蹙眉,“你没听到?而且我早就回来了。”

陈宁霄却置若罔闻,一双眼自始至终只盯在她脸上:“所以,是他。”

少薇又吞咽了一下,与他对视:“是他。”

“他只是低配版的我。”

少薇眉头拧更深:“你不要这么会侮辱人。”

“是我自视甚高吗?”陈宁霄冷静地问。

“我从没想过把你们拿来比较。”

“比。”陈宁霄眼也不眨地下了命令:“现在比。”

少薇抿紧了唇,猛地撇过脸去,雪白的修颈上,随着倔强的吞咽而硬筋明显。

陈宁霄加重了扣她手腕的力道:“你是不是告诉我,我不如他。”

少薇蓦地扭过头来,负了气:“对啊,你有的是地方不如他。”

求仁得仁,陈宁霄心脏无法遏制的痛。

“所以你就退而求其次?”他坏了,呼吸急促,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言,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少薇,我教了你培养你这么久,不是让你学着退而求其次的。”

“梁阅不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陈宁霄掌着门框的手骤然捏紧,不敢想像她刚刚那句话究竟是什么真意。他走投无路,毫不讲道理的说:“当初你说什

么?绝不会、绝不会让我失望。绝不会选一条显而易见更好走的路。”

“对不起啊,”灯光下,她的眼眶慢慢变得晶莹,“我还是让你失望了。梁阅不是什么更好走的路,只是另一条路我走不动了陈宁霄,对啊我也想过轻松的日子,我累了,我想要人关照我爱我照顾我,我想要有人回应我,我懦弱了软弱了庸俗了,陈宁霄,抱歉让你失望,但,那又怎么样?你的失望,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她语句一点也不凌乱,甚至可以称得上有逻辑,字字发音清晰,但陈宁霄觉得耳朵嗡嗡的,似被投入深水,投入外面那场风雨中。

“少薇,”陈宁霄咬着牙,双目泛起红血丝,声音不知为何沙哑,但平静:“你不能随随便便地利用我变好,就不要我了。”

从那年巴塞罗那的夜晚,她被他照应,就是他的理所应当。不是圈养,而是一种力所能及的保护。他当她的树,她当他的兰,兰攀缘在树上,沐浴阳光雨露,盛开神话般的花朵。兰是攀援,不是寄生,他比谁都懂,一根树桩,一块岩石,一段悬崖峭壁,甚至一截腐烂的桌角,都可以让它攀援而上。让她活下来的,是她旺盛的、不顾一切的生命力,而不是他。

兰不会因为长在哪棵树上就成为哪棵树的兰,但是,但是,树因为兰的盛开而变得美丽。只有这样的树,小孩子仰头望,才会惊叹一句,“看,是空中花园!”就算是桌角,也是因为兰的光临而美丽的。谁被她选择,谁就因为她美丽。

当她的树,是他心甘情愿。

但……请你成为我的花园。

请你赐予我花园。

请你留在我的树冠上,留给我色彩,留给我幽香,令我变成花园。

“随随便便吗?”少薇眉心忍不住抽动着,“一点也不随便,陈宁霄,我喜欢你。你帮我的这一切,早就用我放弃你作为交换。”

早就放弃。

四个字字字见血,痛成血肉模糊的一片。

陈宁霄不受控制地扼住了她的手腕:“谁允许你,”他呼吸了两下,才有本领说出口:“谁允许早就放弃的?”

“不放弃,然后呢?”少薇被他搞得混乱,“是啊,喜欢这种事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吗,你是什么人,你是我最重要,最耀眼,最信赖的人,我总是一边告诉自己不许喜欢你,不准喜欢你,一边偷偷地看着你。假如你有女朋友,假如你喜欢别人,任何人,我都会像喜欢你那样照顾她,义不容辞。六年了,我就这样自我拉扯地过了六年。陈宁霄,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这六年时间,我明明每一天都在准备着不喜欢你,可是每一天都更喜欢你。”

喜欢。

两个字是灵丹妙药。

他嗡嗡的耳旁,只够听到这些关键的词。

听到放弃,就死,听到喜欢,就活,如此简单。

“梁阅是比不过你,可是我们是同类人,他知道暗恋一个人这么久是什么感觉,知道想爱不敢爱是什么感觉。我放弃了陈宁霄,你今天送我过去,我觉得好解脱。”少薇长长地呼吸,“我侧过眼,看着窗户外面的景色在你面孔边略过,觉得过去不过如此。是我贪婪,所以自讨苦吃,为你的一言一行猜测内耗,其实你不喜欢我这件事,你说过何止千万遍。今天就算不是梁阅,只要是任何一个差不多的人,我都愿意尝试的。”

少薇顿了顿,漆黑的瞳孔平静如黑夜,道别之心,坚决如铁。

“——只要那个人不是你。”

全天下,她谁都可以要,唯独不要他。

陈宁霄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也无法理解这些字句意思,遥远,很遥远,遥远到比那年看着司徒静的车子离他越来越远还要更远,更追不上。

“我想,我可以转身的。我要给别人目光,要给别人关注。我,可以为另一个暗恋的人撑一把伞。”

陈宁霄猝然一窒,“那我呢?”

刚刚还在思考思索的双眸,陷入了小孩式的慌张中,

那我呢?

他就这么差,这么不堪,这么不值得选择,不值得期望吗?

心脏绞痛得根本不像是人可以活下来的程度。少薇觉得自己亦无法幸存。

“你什么都有……”她艰难地说,“你有钱,有事业,有前途,有一颗游刃有余的心……”

每说一句,便觉得无法呼吸。

心底有一道声音在疯狂叫嚣。

不是的,他没有那么多。他不要这些。他不看重这些,她明明懂,明明懂。巴塞罗那的那一夜,司徒薇攻击他伤害他的每一字,他的眼神,她永远忘不了。

“我没有你。”

陈宁霄耐心地命令自己听完她的所有,近乎本能地落下一句。

“少薇,你说的那些都很好、很好,普通人一生汲汲营营,求的不过这些。”他看着她的脸庞,滑过泪水的殷红唇瓣,嗡嗡的大脑忽然间云雾消散,“这些很好,但是这些,都不是你。”

遵从本能,甘心入相。

这一次,他想强留。

陈宁霄歪过脸,与梦里一再做的事重叠——坚决、并不急切,近乎虔诚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