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薇东西不多,找搬家公司不划算,于是零碎东西便打包了后自己坐地铁带过去,路上狼狈吃力自不必提,但旁人侧目于她来说无关紧要。最后一趟,梁阅从平市结束了考察回来,帮她装车。
“扣了我一个月的押金。”少薇忍痛。
“这些家具,怎么处理?”梁阅问。
都是之前搬进来时陈宁霄送的,他这人做事说一不二,也不留余地,把公寓原来的那些都给替代掉扔掉了,以为她至少会住个一年半载,谁能想她搬得如此迫不及待。
“跟管家商量过了,没办法,只能留在这里。”少薇目光一一留恋过这些一眼便知不菲的实木家具。
“好,”梁阅干脆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陈宁霄到门口时,刚好听到这一句。门敞着,他脚步微顿,继而顺着玄关往里走了两步。屋内一片翻箱倒柜又空空,一派即将人去楼空的景象。再往前,便看到床边相对站着的两人。白昼柔和,也是副好景象,但陈宁霄觉得不如那天旋转门外刺眼了。
“搬家?”他出声。
少薇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来,瞳孔中他的成像与心中有些微对不上。
他瘦了一些……脸上那股锐意、游刃有余的神采沉寂了些,倒像是回到了少薇刚开始认识他时,他那种心不在焉、漠不关心的沉寂与淡然。
“陈宁霄,你回来了啊。”
她其实数着日子,以为他行程应该跟梁阅同步。梁阅今天刚落地就来帮她搬家,陈宁霄应该也没什么空,便没联系。
陈宁霄点点头:“最近比较忙,叫你出来你也不出。”
他口吻寻常,似寒暄。
少薇站在那片白光里,“对,最近是事比较多……”
她有种遥远的茫然,脸上神情也留白。
陈宁霄手抄进裤兜里:“我叫个搬家公司帮你们?”
少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你们”,但特意纠正的话也显得较真,阻道:“没事,这些大件的得留在这儿。”
陈宁霄似乎是怔了一下,没追问,只说:“决定了就好。”
“陈宁霄,上次那件事还没谢你呢,你有空时告诉我?”
“小事。”
梁阅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这男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上一次在停车场,他还是那么寸步不让尽显刻薄,像在慌张却又斩钉截铁地捍卫什么,但今天,好像什么都结束了,他对一切都温和疏离。
少薇忍不住问:“你今天过来干嘛?”
“刚好经过,估计你在家,来碰碰运气。”陈宁霄勾唇哼笑一声,“也算碰上了。”
少薇莫名觉得心口窒闷,有喘不上气的征兆,心脏跳得直顶嗓子眼。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话跟着话:“嗯是呢,晚点来我就走了。”
陈宁霄哂笑,但不冷漠,没说话,勾抿薄唇静静地看着她。
已经晚了。
也不知道确认自己的心意怎么会这样难,毕竟他如此聪明,又从小修炼了一双能径直看透人的眼。人说医者不自医,大约是一样的道理。
陈宁霄回首过过去六年。
并非对自己不了解,清晰地看到了几个台阶。
第一个,是关心她是否病中有好
好吃药,问了一路终于到了楼底下,审查她每一板药盒的日期和制药厂、国家批文。
第二个,是得知她被有钱人懵懂无知地豢养后,为她早已定好的西班牙行程,几次三番。说不去是为她,后来到了机场也是为她。
第三个台阶,是冥冥中觉得她招架不了那些事,包了机专程回国。司徒薇在飞机上问,你什么时候跟陈佳威这么好了?他闭目养神,佯装懒得回答这个问题。舷窗外电闪雷鸣,照出他心底某一刻的静,知道是为她。
第四个呢?颐庆到北京并不经过济南,大年二十九他也有很多给她送生日礼物重要一百倍的事情要做。
……
他这么聪明,怎么会拧着跟自己过不去?早就对她对己对身边人承认了她的特殊,以为这就是交代。以为一个“特殊”,就能扫垃圾一样把所有看得清看不清、看得懂看不懂、想懂不敢懂、该懂抗拒懂的情绪都扫进簸箕里。
没人教过他,人的心很大,感情世界也很大,不是簸箕,不是垃圾桶。爱很精细,分门别类,不同的爱,有不同的对待方式。也没人教过他,爱情不一定全然是恶。
前几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接待国部级领导时也硬生生撕开道口子,想她。
她在他身边待了六年,所有人都接收到了他对她特殊的信号,却未曾再进一步。那些人看她,未曾歆羨,只有怜悯,因为知道他和她就到这里过了。
她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那场雷雨下,黑发打湿蜿蜒她鬓角,她说的那句“得陇望蜀”,他蓦地悟了。
想到此,他从政要身边告辞,撑着墙缓过这一阵心脏的绞痛。给出了所有有关“爱”的待遇却不说爱,也是恶之一种,这问题刁钻,不怪他这么晚才想通。
只是说来可笑,目睹她和梁阅进酒店的那一幕,酒精和褪黑素恢复了效力,他能睡着了。之前反复做过的那些恶劣的白花花的梦,他不再焦灼地渴望里头那张男人脸是自己。
他今天来,是想好好地找她吃顿饭,聊一聊过去和近况,告诉她他学会什么是“正确地当朋友”了。
三人一起下楼,在地下停车场告别。
陈宁霄说:“新家地址发我一个,我叫上乔匀星和陈佳威一起给你暖房。”
少薇上了车后编辑信息给他。车子先他一步开出地下掩体,外头日光摇摇晃晃。奇怪,梁阅开车明明很稳。原来是她自己头晕眼花。只好求生般紧紧闭上眼,掌心贴合心口,呼吸短促。
梁阅侧眸瞥她,关切:“怎么了?”
“也许这几天太累了。”
搬进新家后的一切都很顺畅了,布置好暗房,洗了马萨要的那些照片,转数码后发送邮件。尹方对她拍摄的照片果然不满意,认为没有突出品牌设计感和调性,扣了一半的工钱,但仍要求少薇按原合同在她大号发布,并同步ig。
少薇发布了那组,艾特了「尹方」官号,商务性的文案一句没写,发完后即丢开了手机。
晚间,「尹方」登上了热搜。
再晚些,crena女神的词条也上热搜了,那组照片迅速冲上了24小时热门榜。
对于很少关注时尚,认为走秀就是名模走路,对时尚周的印象是一堆毫无实用性的奇装异服,或者时尚达人妖魔鬼怪拿鼻孔看人——对于这些生活在时尚圈外的人来说,那组秀场幕后直击,以有趣的姿态解构了时尚的拿腔拿调或无病呻吟。尹方很快接受了采访,阐述自己设计里的环保理念,给自己抬咖。
隔了一阵来电话道谢,少薇还是那副淡然模样,没自谦也没得意,但问她能不能把扣了的报酬还她?尹方脸绿,又帮忙问,“王导说,能不能放点他的照片出来?”
少薇嘴唇微张,遗憾道:“恐怕不行了,没有进行授权的肖像照我不保留的。”
忙完了工作,她像诱捕小动物,在某个夜晚打电话给尚清,说自己做噩梦了。尚清骑着爱玛披星戴月赶来,陪她睡觉义不容辞。
看少薇睡觉蒙头,她心痛惊愕和陈宁霄别无二致,将少薇的脑袋揽进怀里,很紧。
一来二去,少薇请她过来合租就很顺理成章了。
尚清真搬进来那天,这房子才算人齐。陈宁霄来给她暖房,带了酒,孤身一人。
怕她误会,特意解释:“另外两个都没空,乔匀星在备战双十一。”
“这么早?”
“至少提前半年筹备。”
尚清头一回跟陈宁霄面对面,很有些不自在。要是几年前,她定要卖弄风情戏弄他,不是征服或觊觎,而是生命力的旺盛释放与自然溢出。
少薇帮她和阿德问:“现在做奶茶会不会晚了?”
陈宁霄仔细听了阿德的店,也允诺晚一些可以去店里试试新品。尚清首先自灭威风:“阿德这个人没这么大志向,况且就算开分店什么的,跟我也什么关系。”
少薇奇道:“阿德哥不是你男朋友?你们不是开的夫妻店?”
“哎呦!”尚清一脸无语,“什么跟什么呀,他就是人好。”
少薇:“我看阿德哥对你特殊,还以为……”
陈宁霄把话题回到生意上:“你自己擅长做什么?”
少薇抢答:“美甲。”
陈宁霄沉吟:“中国创业的几个波段明显,未来十年是‘悦己’的波段。美甲店的爆发集中在2015年左右,不过这种传统服务业单价再高,天花板也有限。”
尚清讪笑:“就是,而且我做的也没有特别好……”
“你听说过穿戴甲吗?”陈宁霄随随便便就抛出了一个陌生词汇。
“啊?”
“批量生产或者根据甲型定制,用胶水自己贴,不喜欢了就换。”他三言两语就解释了这一产品的特点和卖点。
“还有这种东西?”尚清稀奇道
陈宁霄一边思索一边说:“最早零几年时就有人从北美引进中国了,不过没有很大的反响,因为那时中国人的消费能力还不足以提供‘悦己’消费。后来美甲业爆发,也是因为消费力上升。不过像我说的,想把美甲市场做到更大,从依赖人力的服务业,转型到背靠工业生产力的快时尚零售是关键。”
桌子对面的两个女孩子:“……”
“我建议你有空考察一下,如果你真的想做美甲这行的话。要快,现在入局刚好。”
少薇立刻转向尚清,激动道:“姐,你一定要听他的,听他的能赚钱!”
陈宁霄低笑了一声:“消费领域我研究得不深,还是不要偏听偏信,可以再打开下信息渠道。”
赚钱,赚的就是信息差。正如他刚刚所谓的穿戴甲,全国美甲业从业人员何止千万,但谁先捕捉到、并有能力找到工厂、铺货、打开销路,谁就能一马当先。
有正事能聊,两个女孩子都很关注,并且马上开始畅想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三四点。
“如果还想做茶饮,我倒是认识一些主攻这方面的投资人。”陈宁霄提供两套方案。
“关键是产品能打吧?”少薇问。
陈宁霄莞尔,“这是不出错的理由。”
只一顿饭,尚清就把他看到了极远、极远。
他不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眼界、能力、野心、格调……他离小猫都太远了。
但他如此耀眼,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姿态是顺风顺水的一切滋养出来的,喜欢这样的人,注定会很辛苦。
难怪高中时的少薇总挂在嘴边的是,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尚清此时懂了,非她妄自菲薄,而是天堑难越,望一望对面都怀疑那景色是海市蜃楼,不是自己人生里会出现的实景。
“那下周你有空,我请你喝阿德家的奶茶吧。”少薇送陈宁霄走时,这样说。
“来得这么勤,会不会不够‘朋友’?”陈宁霄垂眸,似乎不死心,想从她眼底得到另一番答案。
少薇由他看,眸光澄净:“不会啊。”
接着
她退了一步:“我还有照片要处理。你下周记得来。”
尚清在阳台上看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档可近可远,进退自如。等到上楼,忙了一阵子,尚清将她的发呆看得一清二楚。
到了周末时梁阅来了,三人吃饭又是一番不同景象。
梁阅眼里有活儿,吃过了饭,进厨房负责洗碗。尚清在一旁打下手,突兀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什么?”
“你喜欢小猫,从高中就开始吧。”尚清面无表情地说,手脚麻利帮他干着活,“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
偏偏他喜欢的这个,是真瞎——或者说眼睛粘在了别的背影上。
梁阅没有领情,淡然道:“不用操心我的事。”
“上周陈宁霄过来了。”尚清神情自若地把碗放到沥水架上,“他喜欢她,你应该也看得出来?”
“他已经放弃了。”梁阅语气转冷。
“是吗?他那种人,死灰也会复燃的,只要小猫还是单身。”尚清背过身,靠着流理台,“你给我一句准话,你想不想跟她在一起。”
梁阅用抹布擦干净手,没有粉饰自己的心:“我是喜欢她,但……”
真的有资格吗?自私的阴错阳差的待罪之人。
“没有什么但。”尚清从厨房离开,斩钉截铁,顿了一顿,“我知道了。”
看他如此吃暗恋的苦,她于心不忍。三个人,总要有两个人快乐。而他们快乐,她就快乐。
“小猫不是对你无动于衷。”尚清丢下这样轻轻的一句,留梁阅在原地身体震颤,反复吞咽。
隔了一周出差回来,陈宁霄如约来阿德的奶茶店,来品尝这家据说在街坊邻居中交口称赞的正宗台湾珍奶,以及他研发的新品。
亲耳听到阿德对尚清只是家人之情,少薇出了一口气,打趣道:“哎我真是不懂。那天看你要冲出来保护尚清姐的架势,还以为你们是情侣呢。”
他们聊的话题很日常,和陈宁霄平时聊的听的不一样。他心不在焉,想的是茶饮值不值得投。
“我懂,”阿德一副过来人,“梁阅对你也一样,我也以为你们已经在一起了,爱玛说没有。”
今天是工作日,梁阅不在。
少薇脸薄红,咬着吸管。
“没有的事……”她若无其事地否认。
不敢看对面突然投过来的一道视线,总觉很深、很深。
陈宁霄花了很大力气才把放茶杯的手稳住,拿捏成符合他风格的平稳而持重的一声轻磕。
他没说话,怕一张口,心脏趁机跳出来,显得轻薄。
过了会儿,大约是缓而不动声色的两次吐息后,他才淡然问:“真没有?”
“没啊……”少薇终于敢抬睫看他,镇定自若,“我跟谁谈恋爱,难道会不告诉你?”
陈宁霄面无表情:“你搬家也没告诉我。”
“那也是因为……”少薇声音低下去,笑笑:“无所谓啦。”
她喝完了奶茶,去镜子前补妆。
因为她鲜少或者说从不化妆,所以今天一化起来,就让人目不转睛,从巷子走到奶茶店的一路都很受回头。穿得也是郑重的,一条白裙子,腰线收得很好,是她自己买的一身,不是谁送的香奈儿,似乎要表明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心意。
少薇站在镜子前,先用口红填好唇线,抿了抿,又用指腹抹匀,技法生疏,胜在底子。
涂好了,她小心地在纸巾上擦掉手指红色,一寸一寸地将裙子往下抚平。
陈宁霄掀眼,从镜子里找她的视线,一股漫不经心:“今天怎么打扮了?”
少薇转过来的那一刻,姿容靓丽到简直让他心跳慌了一拍。
“相亲。”她玩笑道,又在他的狐疑中正了正色:“是真的。”
陈宁霄坐在吧台边的身体有起身的动势。
“尚清姐介绍的。”
陈宁霄又坐了回去。
这个姐姐,过于热心,也过于有保护欲,陈宁霄看得出来,这种保护欲其实也是她内心不安全感的一种投射。她希望用这些行为稳固她和少薇之间的关系。
他懒懒散散,垂眸下来。
冷心冷情不着相的男人,对除少薇之外的一切人事都有股手术刀般的冰和尖锐。
罢了。她对少薇来说羁绊深,如家人,谁人没有私心?最起码她不会伤害她。
少薇会这么郑重其事地去相亲,也是因为要照顾这个姐姐的心情。
她又能介绍出什么好男人。
少薇满面春风,遏制住心底的难过,看着陈宁霄的无动于衷。
刚刚澄清了她和梁阅,他有波动,她看得到。
可是现在,她又不确定了。
“陈宁霄。”她叫了他一声,“我好看吗?”
“好看。”
“不知道尚清姐介绍的是什么样的人?”她合掌抵下巴,眼里落星星,看上去很憧憬。
不是完成任务,而是当作自己真的走出不再贪图他的第一步。
尚清看着她的那一眼很深:“是一个很配得上你、一定会爱你一辈子的男人。”
陈宁霄皱了皱眉。
他从没想过自己,自己居然有一天看走了眼,看错了人。
那天,他离开阿德的奶茶店,并不知道少薇要去相的那个人,是梁阅。
他甚至提议,“我送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