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巷子的人后来都说,这里曾上演过一幕感人至深的亲人相认场景,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甚至潸然泪下。
尚清掉了很多眼泪,假睫毛的胶水都要被融化。朦胧的视线中,才注意到一直沉默站在一边的男人。
他确实变得更高了,已是男人的身板。纵使不说话,男性的气息却也很鲜明。说了话,沉稳嗓音加重这一感受。
“尚清。”
没大没小的,自始至终没叫过她一声姐。
尚清抬手擦擦泪眼,破涕一笑,装自然装刚认出他来:“这是梁阅?你长这么高了啊。”
她爱在口头占点他便宜,要是能惹得他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更是快事一桩。
少薇替这锯嘴葫芦说话:“他跟我一样,也一直在找你。”
奶茶店店长终于舍得走出来,轰散了看热闹看得心满意足的街坊邻居,咳嗽一声:“爱玛,你今天收工吧。”
尚清介绍,“这是阿德,台湾人。”末一句声低了下来:“他知道我的过去。”
少薇看看这清癯儒雅的中年人,似乎意会到了些什么,不见外地叫他“阿德哥”。尚清过去跟他说了几句,摘下围裙交还店里,出来时拎了三袋六杯奶茶:“店里人手不够,我先把这些送了再……”
梁阅出声:“我开车帮你送。”
尚清装不知,揶揄道:“混得不错嘛小子,这么年轻就有车了。”
到了车边,她让少薇坐副座,少薇则让她,推来让去一番,终归还是尚清坐了。车子跟着尚清的指路在曲折的巷子里开得平稳而慢。
少薇问了几句尚清近况,诸如搬来这边多久,出狱后去了哪些地方,奶茶店一个月多少工钱、一天上多少工时,家住哪边,尚清都答了,但答得简短。越是这样,少薇问得就越是快,一句接一句,仿佛怕话掉在地上,到后来竟有种急迫感。
话终于还是掉在了地上,该问的都问完了,车内顿时陷入冷场,与刚刚巷子里的泪眼相望和互诉衷肠形成了鲜明对比。
其实多正常,有些事默契地不能聊,共同的日子太短,分开太长,日常多贫瘠,三言两语说尽“你最近怎么样”,也就没了话。尚清想到自己以前回乡下看爷爷,也是跟他这样坐在麻将桌边搜肠刮肚,明明是如坐针毡,但觉得作为晚辈的自己有份责任,而木讷枯槁的老人又是那么孤单可怜,遂只好继续枯坐桌边,扮演孝心。
将心比心,尚清想,小猫是否也这样?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但她善良。
其实茫然寻踪时的日子才好打发,真正让人觉得日头长的,恰是这种团聚后的沉默。
安静了一两分钟,是梁阅笑了一声,淡淡地说:“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你急得好像今天有什么任务。”
少薇也跟着笑,刚刚八百米竞赛的心慢了下来:“嗯。”
她不是话密的人,但是怕自己问得不够急不够多,尚清姐以为她不够热烈、不够关心。
送完了三单奶茶,三人去吃饭,少薇将车上那些话题再度展开问了一遍,尚清也问她和梁阅的,缺失的拼图终于渐渐补全回去。
那年得到减刑通知的第一时间,尚清已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出狱时没有家属来接,因为她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生已相当于死,坐了牢更是给族姓蒙羞。她想换个环境,便回到了宁市当试衣模特,可惜实体服装生意被电商冲击得厉害,曾经一档值千金的十三行也在谋求转型,尚清没赚到什么钱,在牢里呆得体质也差了,得了“蛇缠腰”,疼得想一死百了之际,想,这一辈子没什么值得的,死得死个喜欢的地方吧?就这样回了颐庆。
“没学历,有前科,没像样的工作经验,只好到处打临工。”尚清笑笑,“后来遇到了阿德,起先是送外卖,后来忙不过来了,教我怎么做奶茶,现在也做得像模像样了。”
“你和阿德哥……”
“没什么啊。”尚清放在桌上的两手捏着,“我这样的人。”
她的姿态,仍然是总被叫出来审讯、问话的模样,两手在桌表示无武器无害,神情卑微以示无辜。
梁阅看着她这幅模样,蹙了下眉。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他冷声问,某种怒其不争的质询。
少薇在桌下踢了他一下。
尚清若无其事地笑笑:“本来就是。”
她看着对面的两人:“不像你们,你看你,拍组照片有这么大响动,你呢,工资肯定很高吧?听说现在计算机出来的工作可好找了,闭着眼一年都有二三十。”
两人都没跟她说梁阅一年总包七十,他最近还在接触一个新offer,顺利的话,公司上市后就能实现财务自由。
吃完饭,少薇提出送尚清回家,并上她家坐坐。口说无凭,她太想亲眼看看尚清现在的生活是否如她自己说的那么自在。
到了一所老小区的单元楼下,尚清没请他们上去:“我跟人合租呢,约好了谁也不带人回家的。”
少薇将她一双手攥得很紧,目光里也浸透了不安全感:“尚清姐,
你答应我,不会明天就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会。”尚清宽慰她地笑,“刚饭桌上都说了,你有那么厉害的朋友,那么先进的技术,我插翅难飞不是?”
这是少薇今天第二次提及陈宁霄,也是她第二次想起他。
“嗯。”她略怔了一怔,点头,“那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
“别每天来找我,”尚清很快地接了一句,解释:“都要工作的。”
“哦……”少薇既觉得她提醒得对,又觉得不对,但也说不出不对之处。
尚清在他们的目送中上楼,老式的楼道,水泥的台阶,昏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盏盏亮起。她没有回头,到了五楼后,出了长长一口气,流了长长一行泪。防盗门打开,客厅一道简易塑料帘印入眼帘,帘后是一张铁艺上下铺,学生楼里的式样,下铺是床,上铺堆杂物,这就是她的“家”。
奇怪,明明找到了人,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没有到来,像一场雨略停,阴云没散。
“之后什么打算?”梁阅在送少薇回家路上问。
“赚钱。”少薇不假思索地说,“我要让尚清姐至少过得比现在好。而且……我想搬过来跟她住一起。她上班在这儿方便,我反正还没工作。”
“你现在住的这片也确实有点偏。”梁阅将车停好,“我陪你上楼。”
“尚清姐还有点生分,我会努力的,她以前精神气那么旺的一个人……”少薇一边思考一边呢喃。
电梯门开,梁阅伴她身侧,说:“我给你十万,你找一个好一点的房子,让她跟你住,然后问问她有没有重新开店的打算。”
少薇略感意外:“梁阅,你知道我不会收你钱。”
“是给尚清的,但她不会接受,所以只能你出面。”梁阅睨她,“等你赚到钱,猴年马月了?”
少薇窘了一下:“我马上签约接活儿……”
夜深,两人聊天声自然地控制在某段低频,听着低沉、舒适,且有种难以描述的亲密。
楼道尽头有一道修长背影,指尖闪烁着红星,烟草味透过窗户散出去,但被回流的风吹了些回来。听到对话声,这道身影僵了一僵,没有回头。
梁阅瞥了一眼,没在意。少薇也没注意,以为是什么邻居。
商住两用公寓就是有这个毛病,楼里开了颇多美容美甲和理发工作室,总有陌生访客。
“马上有活儿了?”梁阅顺着话题问。
“嗯,接了个品牌的秀场直击,是朋友介绍,过两天就去平市筹备了,《Moda》的企划也定下来了。”少薇徐徐吐了一口气,真情实感地笑:“梁阅,说真的,我觉得找回你和尚清姐后,一切都越来越好了,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听了她这么可爱的表达,梁阅注视她数秒,也笑,声音和目光都更温沉了几分:“这么说,当年在北京我不该拒绝你。”
当年在北京,他拒绝过她什么?告白吗?楼道尽头的身影僵硬得仓皇,脚步半移,不知道是想慌张地命令他们别再说下去,还是冷漠、事不关己地走开。
“哎。”少薇心里一紧,“你不要又自责。你就是这样,表面看着什么都淡淡的,心里包袱却重。”
她的话语里,既有关心,又有了解,浓厚的,天然的。
梁阅掌心发潮。不是不知道少薇把他和尚清当家人,但她这样纯粹纯洁完全信赖地冲他笑时,是否也像他一样,在一百分里藏了一分的鬼胎和不纯粹?
“谢谢你了解我啊。”他讲了句淡淡的调侃。
男人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已半天没动,好像先动就会成小丑。
以他的个性,他早该戏谑地打断,或强势地介入。他只是刚开始怕吓到她,又期冀她能先认出他、惊喜地叫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所以才没第一时间出声。但现在,似乎越来越没有出声的必要。
他是完全的局外人,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于他来说都是茫然,都是要补习的新课,但他们之间已是温故知新。
“我进去了,你开车小心。”少薇唤醒电子门锁,“我不在时,你多主动关心一些尚清姐,她现在生分,有困难也不好意思提。”
从前承了他们情的小女孩,不知不觉成了了解着他们、时时为他们着想的人,春风化雨,想润泽生命里曾经带给她片荫的贫瘠灌木。
或许也不是。她本就早慧,略微长出了些可以扛事的肩膀后,就迫不及待地要把所有人都纳入羽翼之下。
梁阅的怀抱觉得很空虚。
自今天下午那一抱后,空虚就撑满了他的胸膛。他成了一个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的人。
但他不能抱她,至少今天、现在不能。
他只是克制地问:“你后天几点的飞机?”
“早点八点四十。”
“我来开车送你。”
少薇忙推:“别,我这边地铁直达很方便。”
梁阅没坚持:“行,那我到机场送你。”
少薇莞尔:“我又不是去十天八个月,也不是去探险。”
话虽如此,她没再啰嗦劝诫,而是输入密码,身影没了半道进去:“拜拜,晚安。”
梁阅俯身,从剪影看,与她仰首的身姿重叠。
烟头的红星被掐断了,成了滚烫的灰烬,扑簌抖落在手背,但陈宁霄的身姿纹丝不动。他死死咬着牙,古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像在看遥远的油画,没有真实感。
他们不是在接吻,陈宁霄笃定,盲目地笃定,用比自己做投资时更笃定的笃定。
梁阅只是为了提醒少薇:“楼道里那个男的有点奇怪,你先锁门,有不对的打电话给我。”
少薇下意识想回头,但按捺住了,怕打草惊蛇,慎重地点点头。”
她关门声响了后,梁阅还待了几秒后才离开,又在楼下车里坐了半小时,怕少薇真需要他。
少薇心跳怦怦,确实有点吓到,还疑神疑鬼地从猫眼里观察。
架在玄关的摄像头闪烁着红点,表明运行正常。少薇眺了一眼,刻意压抑了一整天的名字,在这一刻蛮不讲理地闯了进来。
还没给陈宁霄道谢。
找到了正当理由,她才敢给他拨电话。电话响了好多声才被接起,对面“喂”了一声,有强烈的回声,听着他声音也闷。
“你在哪里?”
陈宁霄站在楼道,将扔在水泥地上的烟蒂踩了踩,轻描淡写:“车里。”
“哦……我今天找到人了。”
“知道,徐行跟我说了。”
听他这么冷淡,少薇愣了愣,很多感谢、雀跃和夸赞他厉害的话都没了出口的必要。她命令自己若无其事:“又欠了你好大一笔。”
“债多了不愁。”
少薇在他爽快淡漠的回复中不知所措,便笑了一声:“好哦。”
又道:“你哪天有空呀,我请你吃饭。”
“明天没空。”
少薇没问“后天呢”,静了几秒陈宁霄先说了:“后天可以。”
“后天我有工作。”她没像告诉梁阅的那样详细。
也许是因为,动向报备只用给最亲密的人,比如男朋友、老公,而非好朋友。
好朋友,甚至不足以写到紧急联络人那一栏,也不能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陈宁霄想到这一点,消沉沉寂的瞳孔缩了缩。
“行,那就等你忙完。”
他也不像之前那么关心她的事业和拍片计划,因为总怕她在外面太拼,遇到危险时找不到人。
一时竟没话了,但谁也没挂电话,只余呼吸回响,响在彼此的耳畔。
她的呼吸很浅,偶尔凑近讲话,会闻到某种清甜。
密闭的空间,空气因子里吸饱了潮热和烟草气,现在加上了男人的沉重深呼吸。他当机立断调整手机角度,将收音处从自己鼻尖捺下。
西装裤下,阴影笔挺,布料没有弹性,绷得他疼。
陈宁霄眸色深沉地盯着自己某处,眼里浮现出了不可思议与自我摒弃,在这浅显浅薄意识之下的,是无穷无尽的、和外面夜色一样浓的欲,翻涌着。
少薇半天没等到他说什么,只好识趣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很晚了,那就先这样。”
她不会知道,隔着几道墙的男人,闭上眼靠着墙压抑了很久,眼前浮现的,居然是她十六岁那年,与她在海洋馆餐厅对视三十秒的自己。
那时起身就走的他,究竟是觉得人类无聊,还是惊恐心动强大?
……在漆黑隧道里牵住她手的那三十秒,究竟是要确定自己没有心怀鬼胎,还是在成全自己的心怀鬼
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