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完成一个街区的智慧交通及安防系统改造,除了技术团队的快速算法部署能力外,但政府关系的打通效率也是一大考验。
少薇听着陈宁霄一通接一通的电话,听着外头雷阵阵变小,直到略过头顶上空滚滚远去,又听着雨声由滂沱哗然到滴答滴答,游廊灰瓦上的水珠开始慢过秒钟。
陈宁霄办事只攻节点。他在这场下雨中打了三通电话,每一层都往下夯一层,最后一通,辖区相关单位已收到配合通知。
“明天开始改造部署。”他收了线,“现在跟我去交警大队,把确切的范围划出来。”
“你想干什么?”
“CV(计算机视觉)算法已经很成熟,支持动态人脸识别,比你求司徒静让你去交警队盯屏快得多也准得多。CV是国家关于人工智能发展规划的下一阶段重点领域,但CV怎么利用好,需要想象力。”陈宁霄点点太阳穴,“过去几年,CV的主要场景在计算机美颜、手机人脸识别和金融系统用户身份认证,安防是蓝海。”
少薇随上他:“帮公安抓坏人么?”
“这是最基础的,它的应用场景从政府G端到普通C端消费者,大到抓通缉犯、记录犯罪现场、识别车祸、重点场合高密度人群预警,小到看老人看孩子看宠物,通过威慑降低犯罪率,或者寻找上报的失踪人群比如说走失的阿兹海默症老人、被拐卖的妇女儿童。”
听到可以寻找失踪人群,少薇的脚步缓了一缓。但那又怎么样,她其实已经描述不清她母亲的模样。
陈宁霄察觉到了,但没说什么,而是继续道:“所以,中国大小城市的治安,所有高速公路、国道、省道,公共场合比如机场、列车车厢、展会体育场,再渗透到个体消费者……是万亿级的增量市场。”
“你刚刚打电话的那个徐博士,就是攻克这个的?”
“他们是国内数得上名号的CV算法团队,交给他,他会还你一个活人。”
“这些……以前都没听你提过。”
她单知道他很忙,做着计算机领域相关的投资,但是投了多少个项目,有几个是成了的,又亏了多少,她一概不知。他还在斯坦福读博时,少薇有次作品被一个图书编辑发掘了,用在了他们新出的纪实文章合集中,收到了一笔不小的稿费。她飞过去探望他,去得不巧,陈宁霄刚好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同行的午餐会。陈宁霄带她一起出席了。
少薇至今不知道,那是华人投资圈里相当于教父级的人物的季度闭门分享会,别人要花上几百万美金才能换到的入场券,她去了但没揣耳朵,觉得不是自己的事,到处偷偷吃小蛋糕。
陈宁霄的脚步站住了,不动声色地试探:“以为你对我这些事不感兴趣。”
“没,就是听不懂。”少薇真心实意:“这方面我不如凯晴姐。”
陈宁霄疑心自己意会错,便抿着薄唇,命令自己再意会了好几秒。
她是不是吃醋?
“你不必吃Cassy的醋。”
“没吃。”少薇否认:“我知道,我和凯晴姐都是你很好的朋友。”
陈宁霄深吸气,忍耐,冷语:“你什么都不知道。”
雨停了,下过雨的天空高而远,路面的一切都反射着湿漉漉的亮光。
“就没有别的要问我?”他觉得自己的暗示接近于明示。
他在等她问孙梦汝的事。
那天下午从医院走之前,陈宁霄告诉孙梦汝,她还憧憬爱情,不是他心里合格的结婚人选,孙梦汝用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看他。
“没。”少薇笑了笑,“你身体这几天还好?康复了吗?”
陈宁霄的手停在车门上数秒:“谢谢关心。”
估计是这几年作息太差对自己太狠,他这次病得拖拖拉拉,烧是退了,但一直咳嗽头昏嗜睡,过去几天睡的比上周整个加起来还多。心底有某种声音,好像知道自己强行爬起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人要见。
一路沉默着开到了辖区交警队,少薇将电话亭的确切定位标记出来。
“这片老区摄像头本来就不多,深入到巷子里面也没有交通灯,”负责接待的队长在屏幕上放大地图,“要是按你原来的想法,通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的摄像头交叉定位,你盯一个月也盯不出什么。”又转向陈宁霄:“电脑真这么神?自动识别”
陈宁霄简单说了原理,几个值班的交警都凑过来听。他们也是晚上临时知道了这里将作为试点,对于人工智能能做到哪种地步,都报以兴奋与怀疑,既觉得如此一来可以极大地解放人力,又担心是否会造成编制和岗位缩减。他们不会想到,仅仅只是八九年后,AI算力迎来大爆发,这种担忧一夜之间蔓延,成为了时代症候。
第二天一早,徐行团队分析了需求,决定双管齐下,第一是进行硬件改造,目前路面的监控硬件不具备实现条件,他们从实验室调来了现有的全部组件,加装在目前摄像头上;第二是将电话前后一周的所有录像上传到他们在香港的算力中心,进行图像比对和识别。
陈宁霄拿到了公安那边的照片。穿囚服的女人剃着短发,皮肤偏黑,双目黑亮,看着不像是面对了牢狱之灾的人。
安排好了部署,队长请几人在会议室喝茶。陈宁霄一天天电话不停,这会儿又出去了,徐行见少薇坐在会议桌末尾沉默走神,上前去问候。
“一定能找到吗?”少薇又问了一次。
“理论上和技术上都没有难度,但这也是第一次实操。”徐行安抚,“我们也很期待这次结果。我猜,你就是他口里说的那个最初启发了他的人?”
少薇已习惯于对这种恭维推脱,“您过奖了。”
“不不,是真有这回事。”徐行正色,回忆道:“他第一次来香港时,我们都被他的想象和眼界惊到。他说他也是受一个朋友启发,说她一辈子都在找人,他想让她找到,活得不那么辛苦。”
一次性纸杯里泡了滚烫的开水,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少薇的面容,令徐行看不透。
“Claus这些,应该都是为了这个朋友做的。”徐行之点到为止。
少薇不明,客气地说:“听他的意思,现在政策市场和技术都具备了,很有投资前景。他是个专业理智的人,应该是充分分析过盈利性吧?”
徐行呵笑一声,摇了摇头:“少小姐,看上去是对CV领域一无所知。”
他虽称不上长袖善舞,但看人自有一套。陈宁霄绝不是滥施好心的人,这样的初衷,绝不是轻飘飘“启发”二字可以打发。徐行更研究过这位投资新贵的履历路径,除了一开始领先于同侪用自然算法服务于广告业外,他后来的所有目光,几乎都集中在计算机视觉这块。
这当然可以说他又一次领先于了时代,但所有人都在掘金而他比旁人拥有更充分的眼光、技术、资金、资源优势时,他却固执地关注一块技术尚不成熟离变现很远的领域——这根本不是一个投资人该有的行径。
徐行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碰面后,他送陈宁霄上车,看着眼前稳重内敛的年轻人露出了如释重负的一面,勾着唇说,还好,时代没有辜负他的等待。
“你知道,他曾经捐助了六百万美金给斯坦福CV实验室吗?”徐行问。
少薇脸上挂着一无所觉的懵懂笑意,摇摇头。
“那你,知道他投了哪些项目,关注哪些技术吗?”徐行忍不住追问。
少薇仍然摇摇头,以为徐行是想到她这里套消息呢,索性说:“抱歉,我不擅长这些。”
徐行只好微弱地叹息了一声,也回给她这样客气的笑意。
少薇不知道他在叹息什么。
有些事,旁人既代开不了口也管不了这
闲事。透过敞开的会议室门,徐行望着不远处在打电话的陈宁霄的背影。他现在改观了,假如他有女儿,绝不会介绍给他,因为一个心里有人而未能自知自觉的人,绝不是良配。
从交警队离开时,门口停车场多了辆本田雅阁。很低调的车,没人留意。
少薇和队长、徐行团队一一道谢告别,最后对陈宁霄挥了挥手。陈宁霄叫住她:“我没说不送你。”
“不用。”少薇笑道:“我有人接。”
梁阅其实很想和徐行见一面,毕竟这是行业里的大佬,但通过少薇及这件事跟大佬建立关系,于他来说不齿,便只是坐在车里等着。
少薇再度微微弯腰鞠躬了一下,转身,头也不回地奔向那台黑色雅阁。
陈宁霄分不清是千恩万谢的她更刺眼,还是那台她奔向的轿车更刺眼。她自始至终都像是有求于官的民,得到帮助有了眉目,脚步轻快地跟爱人回家,事情结束后再不会和这帮高高在上的人有交集。
陈宁霄面无表情地目送她,在她拉开车门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转身回了办事大厅,背影里透着斩钉截铁,亦或是迫不及待。
他没什么事忘了做,只是背光站在大厅里,一个人沉默地站了很久,直到车子引擎声消失不见。
陈宁霄当晚做了一个梦。
梦的前半段反复播放她上别人车的画面,让他梦里也感到了焦躁和某种不爽。后来他追上去拉她了,很真,仿佛现实中他也这么做了。她回头,嘴角扬着的笑见是他后就消失殆尽,弄得像他欠了她半辈子。梦里他想开口说什么,但嘴巴怎么张合都发不出声音,终于她耐心耗尽,扭头上了车。
那种茫然、焦躁、无能为力的感觉浸透了他的身体,让他冒出薄汗。
梦没完。
他好像得到了透视眼,看着她上了车后与那个男人拥抱交颈,接着亲吻起来。
画风从这里开始变了。场景到了床上,她趴在床上,躺不平的腰臀翻转过来,成了一道起伏的沙丘。两只手交叠,手腕处被一根红绳缠绕。
谁敢这么对她?她为什么要允许别人这么对她?为什么喘息?为什么闭目,颈项伸长,从喉咙里吐出难耐的声息,继而转过头来,眼神迷离着又依赖着,以一种曲折的姿态寻找他的吻。
他居高临下,眯了眯眼,趴下身去吻她满足她,身体随着这个姿势变得更加她中有他——
陈宁霄在这一秒睁开眼,感受了会儿后,他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我草。”
……
浴室的精液随着强劲水流冲进下水道。罪恶滔天的男人搭着一条手臂在瓷砖上,垂着头,沉重呼吸漫溢潮热氤氲的空间,他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双眼由爽到失神聚焦回来,用陌生的目光审判自己,接着又无奈地闭上了,深呼吸的同时扶额,“啧”了一声。
还硬着。
……
五天后,街区安防试点升级完成。
合该感谢领导和基层大力配合并讲些漂亮场面话的场合,陈宁霄没有出现。
七天后,同时从交警大队和香港算力中心传来消息,AI识别出了三个面容特征相近的女人,并获得了她的高频出入场所。
少薇和梁阅第一时间赶到交警大队。监控画面上,被AI识别出的目标人物像游戏里的小人,走着,交谈着,买着。
第一个,不是。
第二个,不是……
第三个……
骑在斑马线口等红灯的电瓶车大军中,一辆轻量型爱玛电动车在读秒的那一刹那就轰地飙了出来,速度比一旁的骑车还快。
交警队长:“这个人骑车很不守规矩,需要教育。”
身边没声,以为幽默失败,扭过头去,却见少薇泪已流了满面,一双眼睛在泪水下朦胧不清,人却破涕笑出来,“嗯!”了一声,“她老这样……她从一开始就这样。是要教育,骑车怎么可以这么冒失?”每说几个字,她就狠狠地抽气一声,但声音是越抽气越带鼻音哭腔,直到她自己再也无法成句,只能两手撑在办公桌上,小孩子一样哭出了声。
梁阅捏了捏拳,还是将少薇揽进了怀里。
第一次,他的胸膛借她靠。
会是最后一次吗?他祈祷尚清能过得好一点,卑鄙地,隐秘地,自我唾弃地。
“请把她固定出现的地址给我们。”
本田前脚开出停车场,奔驰S后脚就到了。
徐行诧异:“不是说你不来?”
结果一出来他就兴奋地通知了陈宁霄,但不知为何他显得很冷淡,或者说冷漠,说既然试点成功就继续往下推就行了。
陈宁霄显然是一下车就跑着过来,气还没喘匀,锐利的眼神却已满屋子扫视了一遍。徐行眼见着他的目光从紧张焦躁沉寂了回去,变为某种认命和自嘲。
徐行咳嗽一声,把地址告诉他,意味深长问:“陈总不一起过去?”
“不了。”陈宁霄两手抄进裤兜,身形落拓,自嘲地哂笑一声:“她和别人的故事,我就不自讨没趣了。”
“陈总用心良苦,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愿多说?”徐行终究是没忍住刨根问底,“以你的魅力,不需要吃这种的苦,”
“徐博误会了,我对朋友向来如此。”陈宁霄冷酷如霜地回。
“哦……”徐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两个让我相信,世界上独身男女之间确实存在纯粹的友谊。”
陈宁霄想到了前几晚的梦,脸色一僵。
他已经玷污了她,不止一次。
“你会祝福她吗?”徐行干完了大事,开始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看跟她一起来的那个男的,也是一表人材。”
“祝福。”陈宁霄答得很快,完全没给自己思考时间。
徐行挑了挑眉:“爱情总归是排他性的,人道‘见色忘友’,有了男朋友,你的地位少不了要往后稍稍。”
陈宁霄笑了笑,不值为何让徐行觉得他懂事。这是他第一次自发地以长辈目光看他,因为觉得此刻的他不是商人,是个懂事的、熟练地退而求其次的小孩。
“本来也一直不是最重要的。”陈宁霄心平气和地说,“这种事,习惯就好了。”
话已至此,徐行不再说别的。
……
台湾珍奶店。
“我说了我们不需要上你们平台,我们有人外送。”店长不耐烦地把穿黄衣服的地推往外赶,“什么?能线上接单?我知道,我不需要!本来就做不过来!”
他脾气差,小哥被轰出来,倒是另一个店员追出来,笑道:“你别生气,他就是这样,实在是你们还有友商也来得太多,我们生意太好 ,上线再爆单的话,忙不过来的,新招的人又做不出那个味道。”
小哥被她直爽的笑给顺了毛,嘀嘀咕咕地转身。她也要转身,冷不丁听到一声:“尚清姐!”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她。
“爱玛!”带台湾口音的店长叫她,“这里有三单可以送了。”
尚清僵了一下,扭头往店里钻,一声不吭。
“尚清姐!”少薇再度叫了一声,站在原地,“为什么不理我?我站在这里,要是你也想见我,你转个身,走到我面前来,好吗?”
尚清还是没理她,将要走进那扇窄而阴凉的门中。
“尚清姐!”少薇往前了一步,又止住了,又滑了眼泪的双眼执着平静地盯着她,“我想你,我一直找你。如果你真的不想见我,一点也不想,我可以走。但你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
“你走吧,你认错人了。”尚清侧身对着她,她眼窝很深,眼睛的池水在阴影地中。
“我们上次喝的奶茶,是你做的吗?”
店长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擦着台面的手慢了下来,又叫:“爱玛,遇到奇怪的人你别理就好。”
“尚清姐,那天我去接你,办事的人说你早就提前一年就走了。”少薇抹去了所有有关监狱系统的词,“我磨了很久,他们说我们非亲非故,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去向。我说,我们怎么会非亲非故?你是我姐姐,是我亲姐,我在世唯一的亲人。”
眼泪滑进了唇缝,很咸,但少薇已不再哭得像无助小孩,而是很平静,甚至快让人听不出她声线的颤抖。
“我姐走丢了,我能不找吗?我再造我人生,给我新生的姐,用自己的后半辈子换我长大的姐。”
店长不再说话,攥紧了抹布。
“我想你还会做美甲,所以从大学开始,我就一直到处找美甲店。颐庆的每个美甲店我都跑过,但是新店开得太快了,我回来,又开始找。尚清姐,我一直没涂过指甲,因为我想让你给我涂,我那时候偷偷羡慕你,你会穿颜色漂亮的衣服,手脚涂得五颜六色的,很自信,很张扬。你不想我对吗?你是不是在过新生活,不需要我了,也厌恶我了。”
不明就里的客人,四方邻居露出探出脑袋。
尚清攥紧了手,为了做奶茶,她早已是一双素手,指甲短圆,干净整齐。
“什么事?”
“不知道,谁来找爱玛?”
“家里人?家里人来找爱玛?”
“不是说她亲人都死光了吗?”
尚清死死地咬着牙,束得干干净净的马尾从赤红色的PoloT翻领后垂下来。
少薇对四周的窃窃私语无动于衷,目不转睛且坚持:“姐,外婆送我们的袁大头,你还留着吗?外婆走时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她说可惜等不到你回来,她走时,一直念念不忘我们那顿饭。要是你真的不想我,要我走,那你就说一声,你过得很好很好,你一点也不想我,你说,我肯定走。”
尚清咬得死紧的齿关松动,挤出一丝声音:“我过得很好……”
她挤着声音。
“我过的很好、很好,大家对我很不错……”
她挤着声音,眼泪从始终未敢眨的眼中滑落下来。
“我过得很好……”山洪从巨石严防死守的关隘倾泻了出来,她带着哭腔,用力地说:“我想你,小猫,我希望你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