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屋内每个人,除了陈宁霄,所有人的瞳孔都是微微一扩。

梁馨看向她哥,梁阅垂在身侧的手指一抽,克制住了看向身边女人的冲动,只是沉默地、沉默地忍受着心脏深处的狂喜,像惊涛拍岸。

图书馆第五排书架,A面是外国文学,B面是社会学人类学,正好是他们各自负责整理的书目品类的分界线,也是梁阅最喜欢的一排架子,每周二、周四下午,春夏秋冬,她站A面,他在B面,沉默着,客气着,视线从不曾交错,而在书脊的缝隙中,他漫不经心的目光拂过她专注的脸,不比一朵雪花飘过山茶更惊扰。

共事很久后,后来也没有很多话,偶尔去食堂的路上碰到,都是独来独往的两个人,于人潮人流中相视颔首就是全部。

她是学校里的名人,她自己不知道。理工班有不少男生讨论她、爱慕她。当然也开玩笑,说她在酒吧赚来路不正的钱。他听到了,往后下了兼职会特意往那所酒吧绕一圈。真的看到她送客人出门,也不是没心里一沉,但更多想的是假如她被为难,他会冲上去。

是有一些机缘巧合让他们偶遇,慢慢地走近、再走近一点。感谢上天。沉默中,也开始懊丧于自己的沉默、无趣。

两手空空的少年,又谈什么守护?也只好在听到她咳嗽时,掏空兜里所有的钱,去药店买一瓶阿斯美。

入职新公司,团建时,有人问,哎梁阅,你青春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无法开口,心底答,最大的心愿,是她晚一点遇到能全心全意守护他的人。

是老天惩罚他的卑劣吧,所以让那晚,一切阴错阳差都诞生。他豁出命守护了,却并非她。

原来……

难道……

居然。

他够分量吗?是她年少时就喜欢的人。

少薇完全懵住,对这间房间里的所有空气都一概读不懂,只知道她从年少时就喜欢的人正面无表情地和她擦身而过,看上去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讲。

少薇脚尖调转,下意识想叫陈宁霄,梁阅却终于没开了口:“少薇。”

音色很低,似有无数婉转旧梦将要突破藩篱而出。

少薇仅仅只是抬眸望了她一眼,门口铃声便响了。

“欢迎再次光临。”

她回过头去,玻璃门晃动不止,映出男人融进鸦青色夜空的背影。

他太强大,背影看不出任何不妥,更让人无从脑补脆弱。只是下台阶时,似乎有略微不稳。少薇懂,因为那道下坡年久失修,他只是没留神脚下路。

“要追吗?”梁阅问。

少薇抿闭上唇,收回目光,压下心底莫名隐痛,摇了摇头。

“不用,他只是有点误会,回头我找他解释就好了。”

“误会……”梁阅捏紧拳头,脸色淡然:“是指什么?”

“我和你的关系,他之前有些误会。”少薇敞亮地答,“今天害你莫名挨了这一遭,还有梁馨,你没有被吓到吧?”

梁馨摇摇头,担忧地看向她哥。

“他是你……”梁阅迟疑了一下,审判自己是否够有勇气听答案。

“好朋友。”少薇斩钉截铁地说。

“尚清以前提过几次的那个人,是他?”

虽然从没正面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尚清经常开玩笑“那个男明星”、“少爷”之类的。有时候,代称比连名带姓更证明特殊,那是一种只在亲近的人之间流传的暧昧。

少薇笑了笑,用词色彩很轻:“是认识很久了。”

除了这样的岔子,加上天色已晚,原本要去同德巷看看的打算便也作废,梁阅让梁馨收拾东西打烊店铺,两人一块儿顺路送少薇回家。

梁馨锁了门,听着她哥说:“他的反应,不像是只是认识很久的关系。”

梁馨心里哀嚎,你怎么还给对手助攻上分!

“他帮过我很多,一直照顾我。”少薇点到为止。

美甲店到露天停车场很近。这里是临时设的停车场,还没正规收费,没保安没岗亭没灯,漆黑的夜笼罩下来,脚步踩在工地砂铺设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所以,他对你脾气这么坏,你也忍着?就为了报答他这一份照顾?”梁阅顺着她话里的信息问。

“他脾气不坏,平时不这样。”少薇第一时间解释,“今天是因为我冤枉他监视我,又知道了我在隐瞒他什么。”

“是吗。”梁阅淡淡地反问。

梁馨内心止不住地狂喊,天啊你可别再助攻了别再问了别点醒她!

“嗯。”少薇笑了笑,“他就是少爷脾气。”

没人注意到停车场一角,冷寂的星下,有红色烟头明灭。

梁阅没说话,过了会儿,道:“辛苦你一直包容他。”

少薇更笑,“哪里。”

她是觉得她和陈宁霄之间的一切,不足为外人道哉,既说不明,也无法被理解,索性随便了。

却不知道,那颗原本还在闪的红星,此后一直垂在身边,再也没抬起来过。

“他凶神恶煞的!”梁馨趁机告状,“比我哥脾气差远了。”

梁阅能看不透她那点鬼灵精吗,警告性地瞥了她一眼。反而少薇看出了她对她哥的崇拜,加上莫名有一份为陈宁霄道歉的自觉,遂笑道:“小妹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哥这样的人确实天上地下仅此一个,不好比较的。”

梁馨得逞,拖腔带调揶揄道:“哦,某些人这么特殊哦?”

梁阅:“你别惯她。”

少薇沉舒了一口气,扬唇微笑,目光明亮郑重:“我没哄她,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忘不了。梁阅,我——”

一颗完整的红星,跌落成一串细碎的,扑簌的,连带着成串灰白色的灰烬。

“你该跟我回家了。”一道声音插入,还是又冷又硬的风格,但有一丝迫不及待,或等不起,仿佛怕她后面的内容他无法承受。

“陈宁霄?”少薇愣住,“你还没走?”

“抱歉啊,好像打扰了你们聊天,”陈宁霄面无表情,但径直拉住了她的胳膊:“怕没人送你回家,不好意思,”他冲向梁阅,彬彬有礼:“nooffense,但你看上去不像是有车的样子。”

梁馨气死了,也不当迷糊颜狗了,怒道:“你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哥?你——”

“不哑巴了?”陈宁霄冷冷睨她一眼,“原来能讲话啊,就是教养差了点。”

“陈宁霄!”少薇捏紧拳头,蓦地大声喊了声他的名字。

他安静下来,像一面昂扬战旗忽然发现身后阵营原来并没有她,

于是沉默地垂落,不再飘扬。

少薇压抑地呼吸了两个来回,压着声,一字一句:“你可以不要再侮辱我的朋友了吗。”

她没看陈宁霄,像是不在乎他的表情和反应。

梁阅轻声哄梁馨:“你先回车上。”

梁馨还想说什么,但被她哥用眼色制止,只好不情不愿地钻上本田雅阁。

少薇咽了一咽,抬起脸:“我不知道你今天在哪里受了什么气,或者生意上有了什么情绪,但这都不是你拿我朋友出气的理由。陈宁霄——”她目光深深地看他,“你至少,给我一点尊重。”

星太稀疏,月太隐晦,谁都看不清谁的表情。少薇只感到随着她的话,捏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紧了又紧,紧到她肌肉骨头都发疼了,却是倏然一松,放开她,垂了下去。

陈宁霄的脸隐在浓影中,笔挺的鼻梁骨像一座陡峭的雪山,山脊反射着月的弧光,让他的唇角看上去像是死死紧抿的,向下垂。

他是天之骄子,没人给他委屈,自己也从不找委屈,看得开,想得清,这样的人,嘴角如何往下?

一直守着情况的梁阅开口:“少薇,你先上车。”

“我们之间,轮不到你安排。”陈宁霄面向他,没有表情亦没有波澜,像下通知:“她今天必须跟我走。”

梁阅显然还要再说什么,但少薇冲他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甚至翘了翘唇角:“我没事,梁阅,你先送你妹妹回家。”

陈宁霄,看得一清二楚。

他重新拉上她手腕,大步流星,拉得她踉跄一步。他手掌一紧,却没回头,好像不在乎她脚步是否乱,也不想知道她有无为别人回眸。

“砰”的一声,车门被狠狠甩上。

他有意让梁阅先走,闪了两下前灯。过了会儿,黑色雅阁驶出了停车场。

少薇深呼吸:“吵吧,你有什么都冲我来好了。”

陈宁霄冷哼一声,踩下油门打转方向盘:“我没这工夫。”

少薇抿了抿唇,回道:“行啊。”

这台车从没如此安静过。音响没开,电台也没开。汇入主干车流后,既没超速也没违章。

他就是这样,少薇第一天就知道的,看上去挺冷淡纨绔的一个人,实际上说的话做的事都有谱,从不失控,也从不失态。

红灯。

陈宁霄把车精准地停在了线前,分毫不差。接着拨开中控,拆烟盒抽出一支:“晚饭吃了吗。”他咬上烟,在点烟前含糊地问。

少薇想说你别抽烟,但顿了顿,回道:“吃了。”

陈宁霄按下打火机,蓝色火芯离烟头只有一毫厘,还是含糊地问:“不管我了?”

“你心情不好,想抽就抽吧。”

陈宁霄听了这话,干脆地把烟和火机都撂了。

绿灯通行,他一脚踩下油门,驶过空荡大街。

少薇一直在等他找碴,但陈宁霄始终没开口。直到车子拐了个弯,熟悉的建筑出现在视野中,金色旋转门随礼宾一起迎来送往。

“你送我来酒店干什么?”

陈宁霄刹车碰都没碰一下,直接把车滑下了停车场。

“你这几天跟我睡,你自己不知道吗?”陈宁霄冷淡地睨她一眼,“下车。”

少薇滑开安全带,提起包,下了车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陈宁霄拉住她,力气很大,差点把她拉进怀里,面无表情:“别逼我抱你上去。”

少薇以为自己幻听:“你有病?”

“我做得出来。”

“你凭什么!”

“先做,再问凭什么。”陈宁霄冷漠地回复,接着拉高她的手腕:“你不情愿?为什么?昨晚上可以做的事,今晚上就不行了?”

少薇蹙目,被他不由分说的动作推进电梯:“昨晚上做什么了?陈宁霄你能不能——”

“睡一张床上,你说做什么了?”

电梯里其他人一声不吭。

少薇咬牙切齿:“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她的辩驳太无力,旁人听到也当没听到。所幸大家互不认识,况且这是酒店,来这里不干那事干什么?盖着被子纯聊天?食色性也,男女做。爱么,不寒碜。

到了顶层,少薇被他强硬地拉到了房门前。刷卡开门,踢上门,一串动作毫无拖泥带水:“你该休息了,你今天很累,不要又低血糖晕倒。”

少薇抿着唇,站在玄关边不动。

陈宁霄字字句句不留情面:“你那位同学很远,何况你应该不想让他知道你跟我睡。”

“放我回家。”少薇心平气和。

“你病着。”

“我已经痊愈了,而且,比起在你身边,我更喜欢蒙着头睡觉。”

陈宁霄呼吸一窒,神情更冷若冰霜。过了会儿,他好像硬是克制住了自己,调整好了自己,深呼吸缓和语气:“对不起,我今天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少薇内心一动,抬眸望向他,语气立刻变得很软:“应该我跟你道歉,我不该瞒着你,但是你也知道,找到尚清姐对我很重要,而且这件事原本就跟你无关,我不想让你再费神。”

陈宁霄目光深邃地锁着她:“为什么我不可以,他可以?”

“他……”少薇瞳孔染上凌乱,“他是我高中时唯一的朋友,也认识尚清姐……”

多的,她不能再说了。那是尚清的人生,也是梁阅的人生,她没有资格跟第三人说。

“就为了这个?”陈宁霄不动声色。

“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少薇陷入短暂的回忆里,神情也像是回到了少女时期,“外婆住院,是他和尚清姐一起帮我操持料理,梁阅经常送我去医院。我们一起在图书馆勤工俭学,他也会额外帮我做很多事。禧村有个网吧,他在那里打工,我们偶尔会遇到,就一起吃宵夜。还有酒吧那会儿,孙什么的问我要赔偿,是他和尚清姐凑了两千多给我,我才能脱身。梁阅,”少薇顿了一顿,“是一个很好、很纯粹的人。”

她根本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每随着她说一件事,气息就越冰冷一分,目光就越坠入黑暗一分,下颌角就越紧绷一分,脸上却是波澜不动,浮现出某种跟她一样柔和。

“说完了吗?”陈宁霄柔和地问。

少薇点点头:“嗯。”

“昨天病成那样,也是为了他?”他掌心掐紧,唇角却勾着,声音也低沉好听。

少薇迟疑了一下,又“嗯”了一声。

“所以,他为你做的一切,特殊到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特殊到你这辈子都忘不了。”陈宁霄低沉温柔地反问,“特殊到,我,‘不好比较’?”

她在停车场的对话,他一字不差地全听到了。

少薇内心一紧,磕绊道:“不是,那个话是因为——”

“辛苦你,一直包容我。”陈宁霄勾着唇角,目光很柔和,但看不到焦点和光。

“陈宁霄……”少薇语无伦次掌心冒汗:“那些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脾气不差也从来不是我包容你,你对我的好帮过我的事我也都很清晰地记在脑子里——”

“但是,排第二,是吗?”

他截断她,让她措手不及。

她的措手不及让自己怔愣、沉默、懵懂。

陈宁霄帮她补全整件事:“虽然我也帮过你,但是,帮得总是点到为止。虽然我帮你,但是,我拥有得太多,也太游刃有余,所以跟别人的全力以赴比起来,显得不值一提。虽然我帮你,但我也伤害过你,误会过你,要求过你,所以,不够资格成为一道被怀念的白月光。我也帮你,但因为这些,在你心里,他们第一,我排第二。有了什么冲突,你第一时间维护的,永远都会是他们。”

“不是的陈宁霄,刚刚那是因为梁馨是小姑娘,梁阅又好不容易靠自己有起色,你比他们优秀太多——”

少薇感到自己双臂上的力度一紧,快要把她捏碎。

“是的,我太优秀,出身也好,所以任何时候都可以暂时放一放。我不会。

受伤。”

陈宁霄松开力度,身上冰雪消融,笑了一笑:“你说的这些我都接受。好了,该洗澡睡觉了,明天再帮你庆祝你的事业,我帮你约了专业的策展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少薇低着脸:“我真的不能再睡在这里,我有房子,你帮我叫个车回去吧。”

“我说了,你身体弱,心情也不好,我不放心。”陈宁霄坚持,但莫名染上了一丝焦躁:“你怕什么?事实证明,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就是为了那个姓梁的,所以才不肯再躺在他身边。

少薇失笑出声,仿佛他说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

“对啊,这么多年的事实早就证明,你不会对我怎么样,我在你身边就算没穿内衣也都很安全。”

“没错。”他点头,目光紧锁,要确定她今天会不会为了那个姓梁的破坏他们之间的友谊。

“但是陈宁霄——”

少薇吞咽,仰望他的目光里,蹙满了明亮的痛苦与酸楚,像一汪被月光照耀的湖泊——它们距离很远,闪耀的它,永远也盈盈不到月亮上去。

“朋友本来就不该睡在一张床上的。没有朋友是这样,再好的朋友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