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她立刻拨了回去。

没人接听。

少薇拨了第二次,心跳莫名地越来越快。

公用电话亭的铃声一直在响,像监狱高空响彻的喇叭,手里拎着奶茶的女人脚步越来越匆忙潦草,头埋得很低,骑上一台电动车后,拧转钥匙以最快速度冲了出去。

她不知道这铃声还响了第三遍、第四遍,直到旁边小卖店的老人家实在受不了,出来拿下了听筒。

“哪个?你找哪个?这是公家的!”他操着浓重的口音,嗓音浑浊地问。

对面问了地址,他报上巷名、店名,末了加了一句:“别再吵过来了,刚打电话那女的早走了!”

是女的!

心脏急撞胸腔,少薇急忙扯了张纸记下地址。

刚刚被临时挂断的《Moda》编辑又打了过来,少薇却根本顾不上接,径自挂断,继而一把抄起笔记本电脑,步履不停地推门而出,拦下出租车。

被挂了电话的资深摄影编辑孔幸,拎着话筒不敢置信地“哈”了一声。

Excuseme?她是没听过《Moda》,还是以为她是骗子?

黄色出租车驶过繁忙街道,坐在后座的女人手速极快地编辑了一段短信,发送给梁阅。

颐庆很大,市辖区从东到西开车得要一个小时,打车费自然也是令人咋舌。少薇下车的第一时间就去找小卖部老头打听情况,也没留意到身后一台黑色本田雅阁停靠下来,车窗后露出一个英俊挺拔的侧影。

“我哪记得谁在这里打过电话,本来要是监控没坏的话,你还能去查查监控。不过这个坏了是有段时候了。”

“那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有过案底犯过事的女人吗?”

老头脸色一变:“不晓得不晓得,这种事情哪个会晓得?你这个小姑娘稀奇古怪!”

“您再想想,刚刚打电话的女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个子小小的?”她迫不及待地追问。

“少薇。”

身后一道冷静声音,让少薇顿住。她回首,看着从车上下来的男人。

总骑车载她的少年,已然买上了属于自己的车,站在车边一表人才。

“她没你想的那么笨,不会在这周围活动的。”梁阅说完,抬头望了一圈四周的电线杆和监控。跟六年前一样,这种地方总是欠缺布防,所以才能给怀着各种秘密和过往的边缘人提供生存缝隙。

“但她至少经过了这里。”少薇坚持。

“首先,你只是接到了一个公共电话,你把你号码挂在简介,不排除有人骚扰你恶作剧。其次,就算真的是她,也很可能是特意找了个离家几公里的地方联系你。”

他冷静分析完,明显看到对面女人的沉默和焦躁。

“我让你过来,是想让你跟我一起问一起找,而不是说风凉话。”

她很少有这么针锋相对的时刻,也难得如此不理智,像抓了根什么救命稻草。但梁阅明白。过去几年,他也经常有这样抓救命稻草的时刻,甚至为了一道相似的背影追过几条街、追上半小时。

他沉默了会儿:“抱歉,我也想找到她。”

可恨许多年前从没有合影念头,总以为相遇后人就不分离了,于是到如今连一张照片也无法给出。

效率很低地问了一圈,方圆一公里的范围,到处问“你知不知道一个个子小小的女人,瓜子脸,单眼皮,左边颧骨上有一颗痣”,得到的反应只有摇头。

天色将暗未暗。

台湾珍珠奶茶的招牌亮着,似是做街坊生意的小店。梁阅问:“喝点甜的?怕你低血糖。”

“你怎么知道……”

她是经常低血糖,因为三餐不规律,贫血的底子自小就打下了,肤色白不似别人牛奶般,而是病态的,清晨的霜。

“随口一说,现在知道了。”梁阅无奈抿唇,收住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情绪,走到奶茶店窗口,“两杯珍奶,半糖,去冰。”

这家店开间很窄,里头就吧台前有几张高脚凳,此刻坐满了客人,他们就没进去。点餐的窗口四四方方一个,挂满了手写字招牌,负责收银的店员头戴鸭舌帽,在他身后摇奶茶的那个则矮矮的,被他挡得影影绰绰。

梁阅收回平淡无奇的视线,看向少薇:“你照片拍得很好。

“谢谢。”

经年未见的第二次,对话开启得很生疏。

“上次我妹妹对你不太礼貌,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她很可爱,古灵精怪的。”少薇力竭头晕,在马路沿上蹲下,音色沉静:“梁阅,其实我对你……”

“什么都不必说。”梁阅截断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那晚不会出现在那里。”少薇坚持说,“我欠你。欠你很多。”

梁阅喉结咽动,透过咖啡机和瓶瓶罐罐望出去,他的目光垂睨深邃,侧脸像贴在深蓝色的电影片段里。

那是对女主角的目光,亦是看电影的人,走不进去的片段。

“是我心甘情愿。”

这是他这么多年,最接近告白的一句。

窗口里,摇冰块的声音哗啦啦。

“爱玛,你做完这两杯就可以下班了。”

原来收银的是店长,他扭头对身后的员工吩咐。

叫爱玛的员工回过神来,局促地连点了两下头:“哎,好。”

“你怎么了?”店长注意到她的失神,瞄了一眼,神情严肃地走到了她面前,压低声音:“怎么哭了?让客人看到,介意我们卫生状况不好。”

爱玛隧背过身去,将冰块倾倒进水池,含糊懂事地说:“知道了。”

她比任何员工都守规矩,训练过似的,店长向来放心她。

过了几分钟,店长将两瓶塑封好的奶茶摆到窗口:“两位的好了。”

梁阅去取,插好吸管后才交给少薇。少薇哪里都不放过:“老板,你知不知道附近有一个个子小小的女人,瓜子脸,丹凤眼,这里有颗痣。”

她的声音听着比许多年前坚定很多,再没有那股学生气的心虚了,像是见过了很多世面的样子。

爱玛用抹布擦掉台面上的水渍,义无反顾,让台面保持住了干净、闪亮。

“没有。”店长肯定地说。

他们的声音远去。

“我们再去那个方向问问吧。”

……

奶茶店的更衣室十分狭小,窄长而层高,像一个竖起来的棺材,四面墙上都钉了洞洞板,上面挂满衣服、毛巾、抹布、抽纸和茶叶原料。贴在门背上的简易镜面,随着门的开合而轻轻一晃,露出一张干净无痣的脸。

她好像累极了,或者烦了瘾,蹲下身,动作急切地划了两下打火机,把三块钱一盒的烟塞进嘴里,两条胳膊都发着抖。直到抽上了两口,她才缓缓蹲坐下地,靠着犄角,发起长长的呆。

……

地毯式的搜索持续到了七点,被陈宁霄的来电打断。

“晚上一起吃饭?”他听上去心情愉悦,“庆祝你照片大获成功。”

“不行啊,”少薇看了眼旁边的梁阅,“我这边约了人,还有事。”

“约了人?”陈宁霄眯了眯眼,“陈佳威?”

“没,他约的是后天。”

陈宁霄:“……”

还排上档期了。

他意味深长地问:“那我呢,哪天能约?”

也是戏谑一问,指望她回复你和别人不一样,想见就见,不用预约。但少薇沉默了片刻,似乎真在翻日历,“这几天不行,等我忙过这一阵吧。”

“陈佳威后天就能见,而我要等你忙完。”陈宁霄语气不善地重复了一遍,“排在我前面要忙的这些事里,也包括约陈佳威?”

少薇抿着唇,解释:“他帮我找了服装造型,还出了镜……”

“行。”陈宁霄没等她说完就打断,冷淡地说:“知道了。”

“你干嘛呢?”少薇故作轻松地问,想缓解彼此间若有似无的别扭。

“陪孙梦汝,一下午。”

始料未及的答案,细细地想进去,又觉得天经地义,心脏深处泛起细密的疼。

也是……今后必须要习惯的一件事吧。她在习惯了。

虽然陈宁霄看不到,但少薇还是很快收拾好了表情,声音里甚至有隐约笑意:“好,那你们忙。”

她比他先挂了电话。

陈宁霄想让她记得吃饭的话被封印在了嘴边,捏着手机许久,才将手垂了下来。

孙梦汝换了私服出来,一身尽显窈窕火辣。她没注意这男人的难看脸色,将长卷发从颈窝拨了出来,撒娇道:“辛苦你送我回家咯,我爸爸在家,他可能会找你喝喝茶聊会天。”

陈宁霄食言如此轻而易举,帮她叫了一台专车。孙梦汝对他背影大呼小叫:“你一点都不绅士!”

谁知陈宁霄对她的控诉无动于衷,连脚步都没迟疑一下,而只是抬起手懒懒地挥了挥。

禧村。

正在做英语完形填空做到铅笔头被咬稀巴烂的梁馨,一听到“欢迎光临”的门铃就没好气地说:“不做美甲,没空!”

一抬头,傻在对面那张脸里,并迅速红成了一只熟虾。

可怜她穿着儿童印花睡衣,头发乱得像鸡窝。

帅到她近视眼都治好了的男人目光锁定她,走进,站定,戴着腕表的手从西装裤兜里摸出手机,滑了几屏,似乎在筛选什么。过了数秒,亮出一张照片,问:“见过她吗?”

这是张男女合影,两人站在一起(很近),背后是什么大峡谷。男的当然是他,女的……梁馨一愣,坚决摇头。

陈宁霄彬彬有礼冷笑一声:“谢谢。”在沙发上不请自坐:“我在这里等她。”

抓奸来的!

梁馨想轰他走,但一个字都张不开嘴,像被毒哑了,脸上红温半天没退,目光只敢盯自己面前的破英语卷子。

陈宁霄见她攥着铅笔停在括弧上半天没动,目光下移,大发慈悲:“选C。”

梁馨:“……”

笔尖移到下一题。

“D。”

梁馨眨眼。

“A。”

他答一道,她就果决地往下移一格,耳朵烫得蘸蘸辣椒面就能下嘴。

做完了一篇完形填空,陈宁霄目光微露同情:“哑巴学英语是要困难一点。”

梁馨想骂人。

但她骂不出,因为她真的没出息,别说骂人了,跟对面视线碰一碰都像是要自燃。

“既然你是哑巴,那想必你也没法通风报信了。”

梁馨一傻,眼看着男人意味深长地拿起一旁茶几上的手机。

屏幕随着动作亮了起来,出现她和她哥的合影。也许是梁馨的错觉,她觉得男人看到照片后,脸上那种桀骜、笃定和游刃有余,都顿了一顿,接着下一秒,手机被他毫不留情地丢到了沙发另一头。

梁馨心里呜呼哀哉,五米的距离,对于一个又哑又瘫的少女来说确实很艰难。

……

搜索一直持续到了十点,直到目之所及的所有店铺都打烊关门。

这段时间里,少薇和梁阅分头行动,差不多问了方圆两公里,碰头后都是一无所获。时间太晚,梁阅开车送她回家。

“我想回禧村。”少薇思绪乱糟糟,“她会不会,今天看到了照片,也选择回去看看呢?之前邻居说有人去过同德巷那间凶宅。”

一小时后,车子在最近的露天停车场停下。黑灯瞎火的,少薇没注意到角落里那台奔驰S。

“一直没问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梁阅用最自然的方式开启了这个话题。

“在美国读了两年学,当背包客穷游了一些国家,回来找不到工作。”

梁阅笑了笑:“按你今天发布的作品质量和影响看,这话不值得信。”

“你呢?你都买车了,工作应该很好?”

“选了个总包七十的岗位,加班是家常便饭,但确实,比之前好。”

隔了数年,他们的话题开启得小心翼翼,有一丝生疏,也有慢慢滋长回的熟悉。

“尚清姐要是知道了,肯定很欣慰。她一直觉得你会有大出息。”

梁阅嗤笑了一下,没吭声。

“要是找到尚清姐了,你能对她态度好点吗?”少薇单纯地问,“你之前总对她很不耐烦。”

梁阅依然沉默,但过了会儿,说:“别‘要是’了 ,也许她根本不想见我们。”

星光下的城中村,安静寻常,唯闻犬吠。

美甲店灯亮得晃眼,少薇振作深呼吸,脸上挂起微笑:“我其实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你借我钱,不够,我们一块儿来找尚清姐,还有那天下大雨,我们在店里帮她舀水——”

「叮咚。」

她推门而入,视线依说话习惯停在对方脸上,因为在追忆美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浸满了明亮与柔情,稠得像有蜜流淌。

陈宁霄预想了很多种场面,都没预想到如此温馨的一面——只属于她和他,而他是个局外人。

他维持着搭腿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散漫,松弛,没有人知道他衬衣底下的脊背肌肉收紧,像头年轻的雄狮,正因为被人擅闯领地而蓄势待发。

梁馨觉得,她哥好像赢了。

虽然这个陌生男人处处都比她哥更高配一阶,但狭路相逢,谁更松弛,谁获胜。歌词里怎么唱的?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少薇始料未及,被那道冰冷睨过来的视线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过了片刻,她猜出来龙去脉,低声呢喃:“陈宁霄,你监视我?”

监视?

陈宁霄不敢置信地冷笑一声,从沙发上站起,徐徐缓缓地问:“为什么觉得我是在监视你?担心你,关心你,想帮你,不可以吗?”

他一站起来,那种压迫感便从四面八方透露出来,像某种沉重的实质,压得房间里空气都凝固。

少薇承认自己被他问倒,但她语气里本来也没攻击性,干脆道歉:“对不起,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只不过……”

陈宁霄眯了眯眼,接过她的话:“只不过这是你和别人的秘密,从没打算告诉我,所以现在我擅自知道了,让你觉得冒犯。”

一被咄咄逼问,少薇就显出某种木讷。其实不是她木讷,而是不善也不喜跟人激烈交锋,大部分时候她都选择沉默,等待对方情绪消化好。这样的处事哲学,有时显得好欺负,有时显得笨嘴拙舌,有时却又会被解读为——默认。

陈宁霄了解她,捏了捏拳头,语气森寒下来,逼她:“说话。”

少薇回忆他刚刚的逐字逐句,抿了抿唇,对他的话全盘认下来:“你说得都对。”

陈宁霄目光冰冷地盯了她片刻,一言不发,大步流星。

与她擦身而过时,他脚步停顿,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平静说:“那恭喜你,和学生时代就喜欢的人重温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