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昏沉中,人与人的对话听不真切。

依稀听到了陈宁霄对副驾驶座的女人说,他要送她去医院,她可以先行下车。

如果可以的话,应该是她下车才对。少薇乱七八糟地想。明明是他们来约会,她半路打断是怎么回事?大概真的是扫把星吧,连病都病得不合时宜。

“不用啊,去医院要紧。”副驾驶的女人回眸关切了一眼,“快走,她快痛死了。”

是用一种谈论她和陈宁霄之间的第三人、外人的语气在谈论。

一出校门,黑色奔驰S的油门就被踩到了底。

到了最近的一家私立医院,陈宁霄没功夫来回转悠找停车位,把钥匙抛给孙梦汝,“你停。”继而俯身将少薇抱了出来——仍然是公主抱的姿势。

孙梦汝手忙脚乱接住钥匙:“我科目二挂了三次!”

陈宁霄大步流星头也没回:“有伤算我。”

进了急诊,陈宁霄按医生指示将她放到床上。医生在她腹周压了压,排除了急性阑尾炎的可能,但也问不出别的,总而言之开药挂水。

“门口有轮椅可以借,手机上扫一下用个信用分就行,不用抱来抱去这么辛苦。”

陈宁霄没听,把少薇抱进对面的输液室。少薇四肢绵软,缩在他怀里刚好,被放到沙发上后反而需要找着力点,手脚难受得像被抽了筋。

“靠我。”陈宁霄把她脑袋拨到自己肩膀上。

“我没事。”少薇闭着眼说。

陈宁霄看着她像蜻蜓翅膀一样孱弱抖动的睫毛,语气严厉冰冷:“有力气睁眼再说这种话。”

孙梦汝找过来时,少薇手背已经扎好了针。她有家教,去饮水机处接了两杯温水过来:“哝。”

听到她绵绵的少女音,少薇眼皮动了动,靠着陈宁霄肩膀的脑袋稍抬,但随即就他不由分说地给压了回去:“别动。”

孙梦汝挑挑眉梢,将温水递给陈宁霄,跟少薇自我介绍道:“你好呀,我叫孙梦汝,梦到你的那个梦汝,我妈妈怀我前梦到我在沙发上冲她笑来着。”

少薇冲她露出一个虚弱苍白的微笑,还是挣扎着偏离了陈宁霄的肩膀:“你好,少薇。”

“你还好吧,是不是食物中毒?”孙梦汝关心起她这个陌生人来。

“没有。”

孙梦汝看她讲话有气无力的,便转向陈宁霄,无所事事似的问:“要挂多久啊?”

“两个小时。”

孙梦汝抬腕看表:“我只能陪你到三点。”

陈宁霄没有要她陪的意思,说:“你不用在这儿。”

“那不行,你看我好歹能给你接水。”

接着在陈宁霄身边的沙发坐下:“你可以继续跟我说你在颐大念书的故事。”

少薇发现,孙梦汝自始至终都没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病人需要静养,陈宁霄没理孙梦汝,而是让她保持安静。孙梦汝若有所思又颇觉不爽地鼓了下腮颊,掏出耳机打起游戏来。

少薇没几分钟便睡着了,醒来时陈宁霄在看什么公司的招股书,一侧肩膀由她枕着,始终没动。

察觉到耳际呼吸变化,陈宁霄出声:“醒了?”

“嗯,孙小姐呢?”

“走了。”陈宁霄微微低下脸问,“饿吗?我点点吃的。”

姿势的缘故,他一低头两人就靠得很近,气息拂在少薇的发丝,拢在她的鼻尖。

不知道为什么,少薇觉得他的呼吸有一些克制,像是屏着。

她亦不敢抬头。

问:“快挂好了吗?”

“刚换了第二瓶。”

少薇便缓慢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力道柔,像在陈宁霄的颈窝摩挲。

陈宁霄锁了手机:“为什么说自己是害人精?谁这么告诉你的?”

少薇心里一紧,闭着眼没有回答。

过了会儿,陈宁霄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孙梦汝是孙频女儿,让我带她在颐大逛逛。”

少薇“嗯”了一声,从记忆里翻出孙频这个名字。是他去香港前在校友会上见过的专家,好像对他来说很有用。

陈宁霄问:“不再问问别的?”

少薇还是摇头,过了会儿,呼吸节奏匀缓起来,却很浅弱,显然又睡着了。

听着她呼吸动静,陈宁霄心里忽然略过奇怪念头:她会不会其实快死了?

认识她以来,真正见她开心的次数可以在记忆里轻松地翻出来,因为太少。一开始注意她记得她的原因,明明是因为这姑娘虽不快乐,却也不沉重,有片叶不沾身的人生轻功。但,他现在很担心她就这么不快乐也不沉重地死了。她自己在不在乎?也许到了如今,他比她在乎。

死生,无非也是“相”。既已悟“不着相”,那生死幻相也该置之度外。陈老太太前些年去的时候,由于陈宁霄是她生前最宠爱,便依她意思,取代大伯家的“长子长孙”,持她遗像居丧仪队伍之首。守灵七日,陈宁霄一滴眼泪也没流,让陈定舟那么自负威严的人产生出些丝畏惧和胆寒。

其实他不是不伤悲。只不过,悲伤和执着是两件事,执于相是自找烦恼,反正到头来都一样。

但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

他想问她,在不沉重之余,能不能再增添一些快乐。

一旦怀疑起她可能得了什么重症,陈宁霄恨不得立刻起身大步闯进医。

生办公室问个明白。但他也无法撇下她。唯一能做的,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指,探到了少薇的鼻尖下。

感受着她的呼吸。

还在。

还温热。

还潮湿。

像……某种很小很小的动物发出的低频微弱的生命体征。

心里像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招惹。

陈宁霄脸色变了变,指骨捏紧,从少薇的鼻底收了回去,两条手臂在胸前环起。

姿势的变化吵到了冬眠的动物。

“疼……”少薇蹙紧眉心,从梦里发出呓语。

“是不是手背疼?”陈宁霄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盖在了她青色血管近乎透明的手背上。过了两秒,他保持着不按压到她针口的虚实分寸,修长手指却实实在在地贴在了她的指尖上。

接着,更用力地下压,插入了她的指缝间。

再接着,好像是“反正已经这样了”,他索性搭起了她柔若无骨的掌尖,安静感受着她的冰冷。

太冰了,他不爽,手上动作逃脱了他的意识,擅自作主地将那几根手指拢到了自己掌心下,轻柔地揉了揉,渡她暖意。

其实只是刹那间的事,慢不过眨眼,证据就是,做完了这一切,他心跳才跳了第二下而已。

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第五六七八九下。

陈宁霄喉结滚了滚,看着输液室入口处的那台血压仪。

他需不需要去测脉搏?

“好疼……”少薇声音发空地说,身体发起抖来。

陈宁霄当机立断按下服务铃,让护士检查输液速度。

护士半打着哈欠调整着滑轮:“已经是最慢的咯……”

体温明明很低的病人,额头冒出了病态的汗,眉头越皱越紧,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字:“去死,去死……”

刚刚还漫不经心地护士脸色刹那一变,但陈宁霄根本没管她,而是熟练地用手掌拢住了少薇的耳朵,低而沉稳的声音一声复一声:“少薇,你在做梦,梦是假的。醒过来,来找我……”

就这样重复了两三次,直到身边惊恐的呓语终于平息下去。

梦里十六岁的小女孩,攥紧了一把剃须刀,割了谁的喉咙。血喷溅在白色的床单和墙壁上,像圣代上的草莓果酱,从的雪白的顶端缓缓地融化下来,直到彻底淹没她脚下、她眼中的世界。

她这一生都没再吃过草莓圣代了。

两瓶药水滴完,陈宁霄把人叫醒。

“你刚刚做梦了。”

少薇身体一僵,从肩膀垂落的头发掩住了面容。

她第一次做这种梦是大一时,为了期末在自习室通宵熬了好几天,顶着张快猝死的脸来参加罗凯晴的生日party。罗凯晴定了最大的包房,可以容纳四十人。灯光那么暗,所有人都习惯了陈宁霄在这种场合消失,没想过他其实在角落待着,守着身边那具伏在沙发上睡着了的身体。

后来把衣服也盖到了她身上。

后来她把衣服拉过了头顶,盖住了自己的头脸,因为莫名喜欢那件衣服里的气息。

再后来,她做了这个噩梦,在梦里喋喋不休地呢喃着“去死去死去死……”,身体紧缩成一团。陈宁霄当机立断将人拉起抱进怀里。衣服仍旧盖着她的头脸与上半身,只在他的视野里露出了黏着发丝的额头与紧闭的双眸。陈宁霄的大手盖在了她后脑勺,用了力,极其严厉地命令:“醒过来,是梦。”

这一抱只持续了几秒,少薇身体猛地一震醒来,与他近在咫尺地四目相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热,热腾腾的,带有汗的潮腻,她是痛苦出来的,他是焦躁出来的。四目对上的瞬间,呼吸还纠缠着对方的体味,身体却缓缓地分开了。

很慢,似乎是为了证明彼此的磊落,所以从容不迫。

少薇一直记得,他的面容隐在浓影中,没有表情也没有波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宁霄冷静地问。

“可能……太虚弱了。”她含糊地说。她不想陈宁霄再扯进这种事里。

护士过来拔针,不太敢看她的眼睛,又很好奇,最终还是看了一眼。不巧,刚好彼此对上,护士愣了一愣。明明是雪洞清冷的一双眼,一丝杂色也没有,怎么做梦如此血色疯狂。

两人并肩走出输液室,或许是外形都太过出众,又或者是陈宁霄低头听她说话的样子过于专注温柔,是周景慧从没见过的,她脚步停了下来。

掌心掐着,不自觉出声:“宁霄。”

这家私立以月子产康著名,周景慧是这边的贵宾,有点什么事就来这里检查。她刚显怀,胎儿稳定,但估计是因为第一次怀孕,总疑神疑鬼地紧张。弟弟周景睿陪着她,看到陈宁霄身边的少薇,目光被牵引过去,发直起来。

回国后第一次正面相遇,陈宁霄的视线却首先看向了这对姐弟里首次碰面的弟弟,眼神压了压,唇角微勾,声音沉冷:“看够了吗?”

少薇的一切反应都慢半拍,目光从周景慧脸上移到她腰身,又下意识地转向陈宁霄。那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好像小孩子碰见了不喜欢、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大人。

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但周景慧依然认出了她来。她说过的,她人中很漂亮,让整张脸有股奇异的甜美憨味,是清冷中的一抹蕊心。

怎么会……?她的“干爹”,不是死了?当年那件事让整个颐庆的政商圈都震了一震。周景慧跟陈定舟旁敲侧击过,但事涉某位高官,陈定舟没有跟她多说。

为她捏一把汗过,又觉得她就此干干净净地蒸发于人海也是好结局,没料到却还会再见——在陈宁霄的身旁,被他全神贯注地倾听与对话。

他不是,最厌恶这种女人了吗?

周景慧选择了装作没认出她,问陈宁霄:“你女朋友?哪里不舒服么?”

陈宁霄岂是那种有问有答的性格,冷冷淡淡地说:“小妈还是管好自己。”

如此戏谑、差了辈分的称呼,让周景慧身体僵了一僵,就连肚子都感到了被拉扯的紧。

“听说你从国外回来了,早就想说一起吃饭,但你爸爸一直忙。”周景慧调整脸色,柔顺地微笑:“你下周末有空?”

“再说吧。”陈宁霄仍然没怎么正眼看她,而是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到了少薇肩上,揽了一揽:“还走得动?”

少薇点头,对周姓姐弟也礼貌地点了下,与他们擦身而过。

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周景睿没忍住扭过头去目送了几眼,“啧”了一声,“不愧是少爷,这妞长得确实顶。”

周景慧深呼吸调整宫内的收缩:“闭上你的狗嘴。”

“这也生气?”周景睿无语,“激素吗?姐,你不会仗着怀孕对老头也这么阴晴不定吧?”

周景慧反手就扇了他一巴掌:“你搞清楚是谁在养你。”

周景睿完全被她扇蒙了,不知道她怎么回事,难道是“老头”两字刺激了她?

想劝她你的老头身材风度都不错也宝刀未老,但想想又算了,拿舌尖顶顶嘴角,一派能屈能伸:“成,你是我们周家大功臣,我伺候你应该的。”思路比肚子里的小外甥跑得快:“话说你这胎要真的调理出了个儿子的话,少爷那份家产会分多少出来?他跟老头子关系这么不好,有没有可能到最后什么也没落到?”

周景慧学历见识都比她弟高很多,毕竟是考进了颐大商院的,忍耐着说:“宁霄不需要靠他父亲,二十六岁靠自己就已经身家过亿,他根本不在乎他爸的东西。”

对整个陈家来说,陈定舟的集团只是一角,陈宁霄在玩的东西没有长辈轻视——或者说,是在被他们全力支持。父子矛盾不值一提,两年前陈老太太走时,还在读博的陈宁霄回来,就已经跟叔伯辈平起平坐对谈——

新时代的船谁都看得到那发亮的桅杆。

周景睿受不了她吹外人的模样,不耐烦道:“行行行,他牛他牛他牛,你这么有眼光这么懂,当初怎么不押宝他?马后炮。”

两腿间有热流,周景慧的愤怒根本还没来得及发作,就成了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