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听说了吗,这两天有人在这里拍时尚大片。”
周末正中午的阳光下,「亲亲」的玫红色霓虹招牌像褪了色。
趿拉着拖鞋的少女一只脚支在凳子上,一边给自己涂指甲油一边道。
在她身边一张双人沙发上坐着的男人身着淡蓝衬衫,一早就在工作状态中了,正将就在一张茶几上敲代码。人太高,茶几太矮,他的身体不得不躬着,但肩背还是很板正。
“我想去凑凑热闹,不知道他们明天还来不来。据说一大早就开工。”少女嘀嘀咕咕。
“想去就去。”
“好像……”少女有些畏惧地睨了他一眼,“去了那个房子取景。”
因为出了这样惨烈耸人听闻的凶杀案,同德巷都失去了名字,变成了“那个房子那一带”。
除了房东老头和流动租客,同德巷的面孔没有什么变化,老的不够死去,幼的不够壮离,何况大家都穷,祖辈都守着这块宅基地。因为这个原因,少薇这两天都用一条薄薄的纱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水泥红砖裸露的自建房,比她记忆里的还要更破败一点。蛛丝已经侵占了墙角,砖缝里生长出了旺盛的野草,甚至是什么杨树的极小极嫩的幼苗,门口一条铁链缠绕门把数圈,落下一把沉重的大锁。因为长年没人住,它的对面被放了一排垃圾桶,散发出酸臭。
其他人收了工后已先走一步,只有少薇还留在楼下,仰望着。
二楼那个铝合金防盗窗口,曾有她一次次偷偷目送陈宁霄的双眼,尚清刚搬来第一天就浇花浇到她头上。
“美女,你还不走啊?”路过倒垃圾的人道。
是小卖部老板娘,少薇眼睛眨了眨。她之前总送她临期食品,是个好人,如今已认不出她。
“我看你们在这里拍得热火朝天的,都没敢跟你讲,”见四周没人,人间阳气灼烈,她凑近,将声音压低到粗砺,“这里面死过人!很惨很惨的!头都被砸烂了!”
一阵风穿过巷子,拂动女摄影师面庞上的柔纱。她的表情纹丝不动。
“这么多年,没人来问过这房子?买下来等拆迁也不错。”
“你倒蛮有头脑,这个宅基地是有人要的,就是房子没人打理。这里面本来是鸡窝,出了那种事,鸡跟嫖客都不敢来了!不过……”老板娘回忆了一下,“确实有一次,有个个子小小的女人——”
少薇眸光一动,迫不及待地问:“个子小小的女人怎么?”
“你这么热心?你哪个哦?”她的急切招致了对方的怀疑,端详起来,“哎……这么一看,你这个眼睛眉毛——哎你别走啊!走这么快——喂!”
淡黄色的面纱敷裹在少薇的脸上,随风在她脸上贴得越来越紧,直至让她呼吸不能,眼泪却莫名地夺眶而出。
「亲亲」二字在日光下暗淡。
原来不知不觉的,她还是跑到了这里。
少薇闭了闭眼,深长的一轮呼吸过后,她一手推门,一手勾下纱巾露出鼻子和嘴巴:“你好——”
店里的女孩和男人都同时转过了脸——
他们在这片错综复杂的巷子有过很多次的偶遇,大部份是正直清贫的少年出于暗恋而制造的伪装邂逅,每一次,少女都比他更意外。但这一次,他始料不及更胜她。
手中昂贵相机差点就要砸地。
“……梁阅。”
她不知道反复咽了多少次,终于把这个经年未再去打扰的名字说出口。
“果然是你。”
北京大前门东来顺火锅店门口清瘦但冷漠的少年,逐渐与这个穿衬衫西裤的青年交叠在一起。
一旁少女讶异地张大唇看着这一幕,红色甲油刷停在脚趾上没了动作。
五年未见,她和他都已不是少女少年的眼,也不是充满朝气的青年人的眼,而是如此疲惫地、像走过了一条漫长的尘土漫天的路的旅人的眼,相对着,谁都没有先说话,直到少薇脸上清泪划过下巴。
“就不能,”她嘴唇急遽颤抖着,为了把字吐清楚,嘴唇不断开合尝试,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声音:“就不能……我们一起找尚清姐吗?”
……
禧村外小河沿。
灰色水泥河堤上,两道并肩而坐的背影,外加一个在白线里跳房子的少女。
“所以,你才盘下了这个店面。”手里的啤酒易拉罐被少薇捏紧,“你觉得,尚清姐有一天会回到这里,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身边的声音淡然,不似她波动深,“我经常怀疑,这只是我自我安慰的方式而已。”
少薇沉默。
“我们高中时都学过《雷雨》选段是不是。周朴园怀念鲁侍萍,雨衣要穿旧的,衬衣也要旧的,有间屋子的窗户从来不开。那时候的语文老师问过我们一个问题,这是他真心悔过和怀念的表现吗?”
少薇低声而痛苦地叫了他:“梁阅……”
“不是的。”梁阅冷静地说,“我们都知道,他只是在感动自己,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啤酒铝罐发出哗啦声,被捏得死死扁扁。
“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看待自己?”少薇摇了摇头,“尚清姐是为了帮我照顾外婆才在那里,真正有罪的是我,你根本跟这些事毫无关系——”
“那天晚上我在。”
跳房子的石头被掷出,在水泥地上骨碌碌而无友忧虑地滚远了,梁阅的妹妹梁馨去追。
少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手脚已经冰冷发起抖来。
“那天晚上,我从网吧下班出来,看到了那台迈巴赫。很晚了,加上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我怕你被他趁虚而入带走,所以决定来看看。”梁阅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我从后面妓。女带嫖客的楼梯上来,听到屋子里的声音,立刻冲了进去,抄了一个什么砸他。后来我们打起来,我听到尚清的声音,才知道屋子里的是她,不是你。”
少薇呼吸屏得死死的。
“我打不过他,让尚清报警。尚清抄起前两天钉钉子的榔头,砸死了他。又砸烂了他。她可能是为了破坏那些瓷片的伤口。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她把我推到门口,让我走。”
“你……你……”少薇想站起来,但两条腿像冻僵了上锈了在地里长根了。
梁阅转过脸来,没有一丝表情地看着她:“我就这么走了。”
他浑浑噩噩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懵懵懂懂,天地旋转,那天清晨雾很大,苍茫的白色弥漫在窄巷中,从此再也没有散。
没有人知道尚清是怎么清理掉他的痕迹,花了多久的。做完这一切,她坐在血泊碎块中,颤抖着拨出110,自首。
“我不知道如果我还在现场,会不会被判刑,要被判几年。”梁阅平静的叙述仍在进行,“但我知道,从那扇门走出去的时候,我的罪名已经成立。明白了吗,少薇,我不能见你,因为每当我看见你的脸,我都会想——”
如果这一切的当事人是你,我还会不会转身就走。
这是于任何人都不公的假设。
这是经不起假设的人生。
这假设里的迟疑或不迟疑,都让他痛苦万分。
梁阅顿了顿,没有说出口,而是直截了当地剖陈:“我恨不得以死偿还,但舍不得。我是苟且的,自私的,窝囊的。”
永远身板笔挺袖口干净不卑不亢的少年,说出了这样的话,让少薇太阳穴嗡嗡而尖锐地痛。
梁馨攥着跳房子的石头汗涔涔地跑过来:“你们还没聊完?我肚子饿了。”
“你找你的,我找我的。”梁阅的话和五年前在北京说的一模一样,“不要再来找我。”
他起身要走,但手腕被少薇死死攥住——
“你休想。”
她咬着牙,切着齿。
通红的双眼里,盈满的眼泪让她看不清这个青春期的好友。
“你休想自己找到了尚清姐就把她藏起来,你也别指望我找到她会不告诉你……梁阅,你恨我是不是?”
梁阅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恨我,如果不是担心我,你那晚就不会出现在那里……就不会被卷进来,就不用背上这样的包袱……”她拽着他,却垂着脸,眸光怎么拼也拼不齐全,“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认识我,靠近我,才让你们不幸……”
梁阅拂掉她的手,转身:“别搞笑。”
梁馨被她哥寒冰似的脸色吓了一跳,也看到了他捏得死紧的双拳。他是不是想揍她?但男的不能揍女的,所以他憋死自己。一直到吃饭时,梁馨看少薇的目光都嫉恶如仇。
“你十八岁,怎么不上学?”少薇有意聊一些日常的话题。
梁馨恶狠狠:“我上的中专,怎么啦!”
梁阅代她答:“在准备专升本,刚好在店里有环境自习。”
反正有客人上门,她都只要说现在没空就行。
“年轻真好。”少薇抿唇笑了笑,“加油。”
“你不要讲话老气横秋的。”梁馨怼她,“你也就跟我哥一样二十出头,讲得好像很资格老一样。”
话虽如此,但梁馨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虽然有一副少女的面孔和身板,但一双眼睛已风霜雨雪了许久。
年少时的少薇能容下曲天歌和司徒薇的小姐脾气,如今又怎么会和一个妹妹计较。她笑着呵出一声气,垂下回忆的睫:“我在十六岁的时候……”
“就讲话老气横秋了。”梁阅淡淡地接过,看向梁馨,“她没年轻过,没你幸运。”
梁馨搞不懂自己哥,明明她在帮他找回场子好吗?闷闷不乐了接下来一路。直到加上联系方式把人送走,梁馨才气很大地发作:“你胳膊肘往外拐,我帮你怼讨厌鬼,你还反过来帮她说话。”
梁阅单肩挂上软件工程师标志性的黑色背包,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梁馨狐疑地问。
“她是我唯一喜欢的人。”
梁馨身体一歪,冷汗涟涟。太琢磨不透了,她觉得这个中午自己一下子沧桑了好几岁。
“别跟任何人说。”他推门出去,说这两句的样子,像随便撕下了一页青春的日记本。
…
公交车摇摇晃晃,经过颐庆大学的正门,刹停停靠。
为了迎接校庆,门头被重新粉刷,现在走过时还能闻到新漆。
是被当成了什么奇怪的人吧,所以才会招来奇怪的注目和回头。但少薇觉得自己很正常啊,在正常地走路,正常地想东西,正常地看花草和柏油路。
“你学生时代也经常这样开着车在学校里兜风吗?”孙梦汝一手搭在车窗上,纤长五指拢入浓云般的黑发间,支着自己歪过脸的脑袋。
“没有,我不喜欢开车兜风。”
周末的下午路上人不多,大部分人不是窝在寝室里就是在图书馆,但陈宁霄依然将车速控制在了四十迈以内。
“我爸爸说你是颐大的超级大名人。”她说“超级”两字有软软糯糯感觉,带一丝天真。
也是当然,作为孙频的女儿,她从小被呵护得很好,走了一条普通家长想不到也走不通的康庄大道,藤校刚毕业,现在在滑冰,出了什么成绩陈宁霄没太放在心上。
“孙博士过奖了。”陈宁霄表情语气都恰到好处。
“真的?可是我问了朋友,她说她那一届没人没听过你名字,还说你常开一台黑色RS,副驾驶座上总有女人。”
陈宁霄失笑一声:“怎么可能。”
“让你陪我练车,怎么都是你在开?”孙梦汝挑了挑眉,还是绵绵哑哑的音,“你下车,咱俩换换。”
“学校里人多,不是你练车的地方。”
“那……你要带我去什么偏僻的地方?”孙梦汝脸上漾起笑,带一丝挑衅。
她爸爸告诉她,有一个很出众的堪称天之骄子的人物值得她去交往,她也是不服气的,毕竟从小到大身边的“天之骄子”所如过江之鲫,更怀疑她爸是要把什么博士生介绍给她——她没搞计算机,她爸的成绩人脉地位资源总要扶持个人来巩固,门生是最稳当的选择了。孙梦汝不感兴趣,听说对方博士肄业后,倒笑起来:“让中国人放弃学历相当于杀了他,看来他确实有点见识和出身。”
“我带你去……”陈宁霄漫不经心地在脑袋里搜索地名,余光瞥过,思绪被按下暂停键。
在人行道上迎面走来的女生,脸色苍白看不到一丝血色,眼睫垂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睡去,脚步轻重不知。
中午吃了什么,让她浑身这么难受?少薇回忆着,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痛苦来自于哪里,下一秒,她匆忙地扶上路灯,毫无预兆地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奔驰在路上猛地刹。
停,孙梦汝前倾的身体被安全带勒紧,还没来得及抱怨,就听见了身边男人安全带解开的声音。紧接着驾驶座就空了,风从他没来得及关的门缝中吹进来。
孙梦汝不明所以,挺了挺身体,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这一路来漫不经心拿捏着她的男人变了脸色,将那个看上去吐得要晕过去的女人扶进了自己怀里。
好么好心?倒根本看不出来呢。
“你怎么回事?”
哪有人这样,关心人也像是问责,还很严厉。但少薇一团浆糊般的思绪被这道声音搅了搅,刚想说话,又是一阵反胃。
中午没吃几粒米,吐出很实诚的苦水。
胃是情绪器官,少薇被剧痛攫取,暮春的暖风中,身体抖得起摆。
“陈宁霄……”她哆嗦着嘴唇,但无法看他,眼眸里一团漆黑的光,“我好冷……”
陈宁霄的掌心盖上她额头,将她被汗打湿的额发往上拂,“你是不是发烧了?”
他没办法判断,觉得怀里这具身体又热又冷。
“还能不能走?”他还是很厉声地问。
少薇勾了勾唇。这是他的坏毛病,关心人时很严厉,因为他也未曾被好好关心过,温柔只是模仿游戏,真的关心急切起来,那颗没有被好好对待过的灵魂就露出了严厉残酷的本真。
她提起的唇角只提了一半,便又眉心一皱,哇地继续呕起来。
但这次没什么能吐了,她只是在很剧烈地干呕,这比呕吐更让她生不如死,因为总觉得有东西将出未出。
陈宁霄怕她再吐下去要把心吐出来了。
他当机立断将人打横抱起。
怎么会……这么轻?
轻到他愣神,轻到他不敢置信,轻到他连带着自己的心脏、腕心、脚心都跟着一轻。
少薇闭了闭眼,苍白的脸在太阳底下毫无人色。
“我是害人精吧,陈宁霄。”她毫无先兆的一句。
陈宁霄一愕,胸腔的那份轻变成了他无法承受的重,带着他的胳膊往下沉。
是谁,打碎了他和她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拼好的她?
他拉开后座门,将少薇轻柔而稳当地塞了进去,沉而低声地说:“别发神经。”
他颈间的香水味,还有清爽的须后水味都离远了,淡了。砰的一声,门关声并不真切,像在另一个世界。少薇用力地睁了睁眼,模糊地看清这台车的后座舱室,看清他。
看清他坐在前面的背影,和副驾驶另一个女人。
她已很久没从这个角度看过他。
日光随着车头的调转而晃动起来,连带着她与他说话时彼此相对的柔和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