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今天要去ifc《风尚》杂志总部,你今天要去ifc《风尚》杂志总部,你今天要去ifc《风尚》杂志总部,不去会很穷,不去会很穷,不去很会穷……”

喋喋不休的女声随着闹铃震动而重复,一个morningcall愣是念出了诅咒的效果。

埋在被子里的人睡相极差,只有三千黑丝露在外面,不见一寸皮肤裸露,让人怀疑这种睡法难道不会把自己憋死?终于,在“会很穷”的诅咒循环五遍后,她猛地一鼓作气翻身坐起——

阳光洒入公寓,是个天气不错的初夏。

从少女时代就如影随形的群租房噪音,并没有因为她长大而消失。托管式租房兴起,她花了两千让某如中介帮她找一个地铁上盖、周围有早餐铺和菜市场、到处都有摄像头的公寓。

“姐几年没出门了?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住哪你都放一百个心,包的!”

“刚从纽约回来。”她客气地笑笑。

租两千的房子还纽约呢,中介斜眼,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newyork,我懂,河南新乡是吧!

“你看什么?”对陌生人的打量目光,她有点敏感 ,也不躲闪,直愣愣的直接问。

“没、没。”

“去下一家吧,我赶时间。”她抬腕看表,卡地亚的logo十分瞩目,但那只手里拿着的纸杯豆浆绝对不超过两块——因为旁边还挂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俩包子。

穷还是富中介愣没看出来,但看出来了她是真爱吃早饭。

最终挑到的这间公寓地铁上盖没错——但到市中心要二十三站;有早餐店没错,但只有一个煎饼果子车。另外再加上点装修味道过重、甲醛一测一个不吱声、墙和柜子薄得像纸之类的缺点,外加每天早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擤鼻涕声、漱口声以及抽水马桶声。

交响乐。

少薇一边漱口一边盯了洗手间天花板半天,直到那个小孩消停。

到ifc地铁直达需要一个小时,约好的是九点,现在已经七点四十五。不慌,因为她不化妆。

从不化妆也不穿搭的人,随便往脸上抹个油就能出发了,衣服一套鞋子一蹬,帆布袋里装入作品集,等电梯的功夫顺手扎个丸子头。

“喂。”她拨出电话,“起床了。”

摊煎饼果子的大娘问:“要几个蛋?”

“两个。”她比出个“耶”。

听筒对面一声若有似无的笑:“帮我要一份。”

“大少爷别吃人间的食物,小心拉肚子。”

对面“啧”了一声,“哪学来的刻薄毛病。”

答案显而易见。

听筒里的人声短暂消失了会儿,取而代之的是窸窣的翻身起床声,打火机火轮的滑动轻擦声——

“陈宁霄,放下。”

“……”

一根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的烟,被她一点名就报废了。陈宁霄动作一滞,把烟搭到烟灰缸上,“抱歉。”

“熄了?”

“没呢,请烟灰缸抽。”

“……你说了让我监督你的,你别怪我。”

“没怪,管得好,管得对。”

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杯纯净水。

“昨晚上几点睡的?”

“四点,howaboutyou?”

“三点。”

“呵。”一声毫不掩饰嘲弄的冷笑,“半斤八两。”

“我不管,你比我晚,转我二百。”

陈宁霄握着水杯,另一手敲击屏幕,过了会儿,“愿赌服输。”

少薇点击收款。刚起床就怒赚二百,就说还是国内风水好。

“我进地铁咯,你记得吃早饭。”

“地铁怎么了,这又不是纽约。”

对哦,国内地铁有信号,不用挂电话。少薇愣了一下,试探问:“你想继续聊?”

陈宁霄也怔了下,咳嗽一声:“不想,忙去吧。”

他帮罗凯晴约见了某基金负责人,也在ifc,11点,结束后刚好可以带少薇吃午饭。那边顶楼开了家不错的观景餐厅,乔匀星一直约他,但他拖到了少薇回国并安顿好一切。

时间尚早,他决定先去无边泳池游个泳。

客房电话铃在八点准时响起,一道女生温柔至极:“陈先生早,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八点,您的morningcall服务。颐庆现在体感温度是二十三度,全天晴朗。早餐您是希望在嘉宾轩享用,还是送进您房间?”

“一个小时后送房间。”

“好的。”

这位长年住在顶层套房的客人,对整套专属服务班底的第一条指令就是每天早上八点叫醒他。没人知道,自从有个女人自告奋勇可以每天叫他起床后,他们的服务就成了摆设。至于女人自告奋勇时,他为什么迟疑了一秒、没有按刻薄本能来一句“这种事情酒店就可以做”,而是说“你不嫌麻烦就好”,这就更没人知道了。

少薇昨晚上整理照片整理到了三点。从美国回来前,她游历美洲,尤其深入南美,拍摄了大量珍贵的街头摄影。对于当地数个政权动荡的国家来说,影像是人民的证据:我们曾这样生活。

她在地铁上打了个盹儿,到站前刚好醒来。

ifc刚建成没两年,成为这座直辖市毋庸置疑的新地标,蓝色锥形楼体极具现代感。从南美来到此处是割裂的,尤其是她最后一个深入的是社会主义国家古巴,这种冲击力胜过了飞机低掠过自由女神像和曼岛。

《风尚》杂志社。

摄影部的面试正在进行中,少薇在前台拿了表格和背板、笔,进到一间大会议室中,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风尚》是中国本土诞生和异军突起的时尚杂志,比起那些什么五大刊之类的,《风尚》更看重本土叙事,更有人文关怀度。不过,在整个时尚界都在布局新零售、整个纸媒界都弥漫着生存焦虑的时刻,纵使是一流杂志也缩减了人员架构。今天这场面试,只录一人。

有新人进入,人们难免抬头打量,又窃窃私语。

“这是摄影师?”

“这么土,不会吧?”

“看上去审美很差的样子。”

“感觉是hdr战士。”

“噗,你嘴好毒。”

确实。和这些候选人比起来,只穿一件白T恤和牛仔裤、背着十五元帆布袋的她,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时尚气息。但是那枚卡地亚蓝气球还是被一些人捕捉到,目光顿了顿。

唰唰的笔尖声运作平稳,少薇填着表格,旁若无人,双眸里落下的光淡而宁静。

“哎,你最近在玩什么?”

“超焦距盲拍,很好玩,最近还淘了颗前苏联的八羽怪helios44-2,那种漩涡焦外很适合资本主义高密度社交熵场,我上个月在时代广场玩了一组,发在ins上反响蛮好的。对了你玩ins吗?我有一万粉。”

“抱歉,其实我不太受得了现在泛滥的社交媒体街头摄影,我不知道该说是视觉资本主义症候群呢,还是单纯的自恋叙事。我喜欢克制一点,尤其是现在很多所谓的人文镜头喜欢对准环卫工、农民工,本质上是桑塔格说的‘将痛苦转化为消费符号’。对,我比较擅长静态肖像。”

“哦。那你肯定没办法体验哈苏腰平取景器的乐趣了。我猜猜,索尼党?”

“对索尼A1.”

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响了一下,整间屋子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察觉到不对劲,少薇抬起头,歉疚地抿了抿两侧唇角:“抱歉,不是在笑你们,请继续。”

“……”

“你用什么?”

“啊我吗?”少薇晃了晃,“iPhoneXR。”

旁边沉默半晌。

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说:“你很幽默。”

人力敲了敲门:“少薇。少薇来了吗?”

少薇在众目睽睽下站起身,举了下手:“这儿。”

身穿紧身大翻尖领白衬衫配香奈儿珍珠毛衣链、棕色包臀皮裙、尖头水晶单鞋、手表手镯叠戴的人力,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冷道:“表格进来后交主面试官。”

少薇深呼吸,进入那扇门。

会议桌上坐了三个人,背后投影仪显示桌面,等待她把自己的资料插卡。

少薇将卡交给刚刚那个面试助理,继而从帆布袋里拿出三本影像集分发给三人。高清印刷照片很贵,她递出去时心在滴血。

“我们看过你的投递附件。我也是街头摄影出身,所以对你有一定了解。少薇,”主摄影师顿了顿,“你在ins上的帐号叫Hippocrene,有五万多粉丝,很惊人的一个量。”

少薇点点头:“这个号是我去纽约后开始经营的,有这个积累是因为那段时间拍摄的都是西方街头,或者是西方刻板印象里的第三世界国家,比如墨西哥、缅甸、巴西……内容上乘了东风。”

“你在纽约大学学了两年摄影,但我没看到你在综述那一栏写任何术语性的表达。”他顿了顿,“而且是唯一一个。”

“那没有意义。而且我学得不好,几门课都是低空飞过。不擅长的事,我不喜欢谈论。”

一问一答被控制在了一种相当舒适的节奏里,既有交锋,却又不尖锐。穿着时髦的面试助理不由。

得推了推脸上的镜框。这女孩身上有股能量,像太极,柔中带刚,不疾不徐,兼容并蓄。

“坦白说,我很喜欢你的作品,构图够有想法,有冲击力,也很有生命力。但是,还不够立刻成为一个能独立落地商业项目的摄影师。”

少薇深深地舒一口气:“好吧,我接受你的判断。”

见她要起身,主摄又道:“不过,我还要招一个视觉助理,主要负责器材管理和场景搭建,以及艺人沟通、后期制作,简单来说,就是帮我和艺人团队的想法落地。”

他说完,和旁边两人交头接耳了几句,似是抚平了争议,接着将目光投向被面试者。

嘴唇随着她犯难的思考而被舔了舔,微蹙的眉心在片刻后舒展开了,她说:“我觉得我可以。”

对方深深地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

“能说说你为什么愿意吗?你的天赋,做摄助是大材小用。”

“街头摄影没钱。”少薇抿了抿唇,目光澄澈坦然地与他对视,“参加比赛拿到的钱还不够买器材和机票,我要吃饭。”

“你在纽约上学,还戴着卡地亚。”

“这个吗?”少薇目光停在那典雅光洁的蓝宝石镜面片刻,笑了笑:“可能,选择大于努力吧。”

几人便很想当然地猜测,她曾交往过一个有钱男人,变现失败,现在被打回原形了。这故事的前半截和后半截不新鲜,尤其是在艺术圈和时尚圈。

面试没有当场给结果,而是让她回去等通知。

离开前,少薇深呼了一口气,满面微笑:“抱歉啊,可以把作品集还给我吗?印不起第二份了。”

“……”

怎么被行注目礼来的,怎么被行注目礼地走。

一出会议室,她绷着的那股劲儿就消失了,垂头站了片刻,把影集塞回帆布袋,自言自语:“你不是气馁了沮丧了,你只是低血糖了。”

振奋:“走,吃饭!”

宽而长的玻璃连廊上,一行人与她迎面走来。

“这次真要多亏Brett肯帮忙,不然就开天窗了。”

“顺手的事,感谢你们赏饭吃?”那人混不吝地回。

声音有些耳熟。

少薇下意识地抬起头,与对面那个剃寸头戴墨镜穿皮衣的男人目光交汇。

“等等——”尾音拖长的一句。

所有人都不明就里地站停,少薇的脚步也忠实地一顿。

对面男人一指勾下墨镜,目光自上而下像x光一样扫了她一遍,脸上表情复杂。

“少薇。”

“陈佳威。”

六年没见,曾经桀骜不驯的陈佳威现在更名为Brett,一跃成为了时尚圈口碑和前景都很不错的一线模特。

下一期某个企划的男模骨折住院,交了几个备选品牌方都不满意,够格替补的档期又早就满了,只有陈佳威仗义相助,提前结束了度假。

助理和杂志编辑都先去休息室等他,将空间留给故人相逢。

“你后来去哪了?”他讲话还是这么开门见山。

“济南。”

“当夏雨荷去了?”

少薇回他一个微笑,以表示他的笑话失败。

“我出院后就找你,才知道你转学了,号码也换了。”他停了停,“陈宁霄帮的你吧。”

“出了那样的事,十二中是待不下去了。”她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那也别去山东啊,高考多难啊!”

少薇不由得笑了一声:“嗯,转过去后停了一级,也确实脱了层皮。”

陈佳威拧眉:“你不是一直想念师范,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

“少薇。”陈佳威冷了声,目光复杂地打量她:“谁教你这套打马虎眼的本事?”

“抱歉啊陈佳威,我还有事——”

“当初,你是故意的吧。”

匆匆的脚步随着这句话钉死在了原地。

阳光笼罩在她的周身,她还是那番不着色彩的模样,只有瞳孔与长发的黑,在阳光下流转出淡淡的光华。

陈佳威看着她迟迟没转过来的侧脸,她模糊晕影在阳光下的面庞轮廓、耳垂、天鹅颈,淡淡地抛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很危险。你愿意一直见我,甚至引导我去见你,是因为——你想保护陈宁霄。”

少薇淡然着脸色,但闭了闭眼。

“等我一起吃午饭,我有很多话要问你,我的助理会发你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