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自建房的二楼还亮着灯。

因为恐怖的暴雨,本就破败的建筑看上去更加摇摇欲坠。

少薇和陈宁霄在楼下道别。大约是一到了屋檐下就自动松开了怀抱,谁也没多说一句。雨棚上的雨声像过年的鞭炮,让人讲话不得不用喊的。少薇抹了把脸,大声说:“那我先上去了!”

陈宁霄收了直骨伞捏在手里,雨水顺着他青筋分明而修长的手往下流淌。雨太大,听不清。虽然从唇形读出,但他顿了顿,还是俯下身,湿漉漉的发梢蹭过了少薇的嘴唇、耳廓。

少薇又重复了一遍:“我上去了,你回去注意安全。”

陈宁霄点了下头,调整角度,将唇贴近她耳朵。

“我明天也会去医院。”

少薇一愣,凝重地“嗯”了一声,手作电话状:“待会儿说。”

这回换她目送他,直到巷口没人了,她才返身上楼。经过一楼卧室。

门口,房东老头披着件外套探头探脑:“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有点事。”

他挺惨地咳嗽了一串,见少薇关心,他摆摆手:“感冒,睡了一天。”

“那您可得留心点,可别肺炎了。”

房东老头脸色变了变,嘀咕:“个小姑娘关心起人来也不知道说点吉利的。”

少薇已三两步上了楼。

自充上话费后就是一连串的事,她还没来得及跟尚清说。此时有心给她一个惊喜,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却见梁阅在屋内。

“梁阅?”少薇惊异一声,“这种天气,你怎么没回家?”

梁阅听了她的声音,铛锒一声,手里的榔头笔直掉到了地上。

少薇噗地一笑:“你干嘛呢?”

外婆在旁边笑眯眯:“清清让他在这里钉一排板板,好放东西。”

少薇脱下湿透了的衣服,第一时间到了陶巾膝下,牵起她的手到自己脸上:“阿婆,我提前回来了。”

梁阅没参与这祖孙情深的一幕,重新拿起榔头,嘴里咬着一枚钉子,在墙上用卷尺和水平仪定位。该说不愧是学霸吗?几块板子也像是动用上了几何知识。

“尚清姐呢?”少薇问。

“出来前忘记关窗了。”梁阅将嘴里的钉子取出,定到点位上。

“那你不帮她?!”少薇惊呼一声,“她那个本来就在斜坡上,雨水肯定都浇进去了!”

梁阅:“……她让我在这里的。”

“她肯定是不想让你挨雨淋。”

两人随便披了张能防雨的塑料布,就往尚清的小店跑去。到了现场一看,果然好一副凄风苦雨,尚清一高一低卷着裤腿,正拿着脸盆往外舀水,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和仪器都被推到了屋子深处。

见了少薇,她呆滞住,将脸盆扔了:“你怎么在这儿!”

又转向梁阅:“我不是让你装置物架吗?”

她抬起手,用手背蹭蹭脸上的水或是汗,一件T恤不太整齐地拉扯在身上。梁阅目光下移,看到什么景象,脑袋嗡得一声,立刻将头扭开。那决绝的架势,尚清都怕他脑震荡。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干活时嫌闷得慌,将bra摘了。

她横过手臂潦草地掩了下,说:“不好意思啊。”

梁阅听她口吻绝无悔改之意,一副不当回事的嬉皮笑脸,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

少薇碰碰尚清手臂,意思是别再逗他了。

有了两个劳动力加入,速度果然加快很多,过了一个多小时屋内终于恢复了原貌。干着活时,少薇将这两天发生的事笼统地解释了一下。

“那个陈什么,你俩没定关系吧?”尚清指的是陈佳威。

“没。”

“那要是他醒了呢?”尚清问,眼角余光若有似无瞥向一旁梁阅。

梁阅捏紧了拖把柄,闷声不吭。

“他醒不醒的都没这回事啊。”少薇懵懵地答,“我不喜欢他。”

“哦……”尚清意味深长的一声,再度觑了觑角落那个锯了嘴的,“那你有喜欢别人吗?”

少薇背过身去,将擦干净的甲油瓶放回到陈列架上,“没。我谁也不喜欢了。”

回了家,少薇在冰箱里扒拉了些厨余,四个人一起煮火锅吃。

“那你这情况,晚上回来睡吗?医院挺远的吧,他们让不让你陪床?”

“倒没提。”

“确实也有点过分。”尚清喃喃自语,又让少薇放宽心:“不过不管怎样你放心,外婆这里有我。”

她这几晚都是跟陶巾一起睡的。年轻人多半会嫌弃老人身上的气味,何况还不是自己亲人。但尚清一点也没挑理,还说跟陶巾睡有种久违的舒心感,想回家了一样。

不过她从未提过自己家在哪里,父母安康否。

尚清表扬梁阅:“这小子看上去一副死读书的,实际上很有用,还随叫随到。”

虽然回回用的都是“外婆需要什么”诸如此类的借口。其实没了少薇在,他对她就还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多点的话或笑脸也没有,但你说他嫌弃吧,似乎比之前要好不少。

“梁阅,我给你们带了礼物。”少薇起身去翻书包,将包里的纪念品都倒在了擦干净的桌子上。

“冰箱贴一人三枚,公仔你们一人一个。”

尚清拈起一个:“哇塞十欧!大手笔啊你,这相当于多少人民币?”

“一百不到点。”

“嘶——”尚清咋舌,笑道,“那这个公仔要四百多?这一袋子,就这么点小玩意儿,就要三四千?”

她笑叹一声,长舒一口气:“有钱真好。你看上次,我们三个东拼西凑,才凑出了两千……”

梁阅公道地说:“冰箱贴比冰箱贵。”

几个人笑扑成一团,尚清眼泪花笑出来:“哎呀,我是不行了,你们努努力,多赚点钱,咱也过一过人上人的生活。”

“你怎么就不行了?你还年轻。”

“那我一天得挫多少双指甲啊?”

“那我也不行了。”少薇两手托住腮:“我只能当老师,老师可赚不了大钱。梁阅,”她抿唇灿烂一笑:“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一般这种时候陶巾都难得讲话,但这会儿她窸窸窣窣地摸着兜,缺了牙一直没钱补的嘴缓缓地抿了抿说:“你们都有希望,外婆才是真的不行咯……年轻就什么都好……来,给你们一人一个,财‘圆’滚滚。”

还以为她摸出了什么,原来是三枚银亮的“袁大头”,不知道她哪里得来的,又收了多久。

不是特值钱的东西,但很表心意,尚清响亮地“哎呀”了一声,“那我可就不客气啦外婆!”

她从桌子上捡起,还故意贴到耳边,拿指尖弹了弹,弹出一丝金石之声。

“放钱夹里。”陶巾在她手上握了握。

又吃又聊地直快到后半夜,雨势终于歇了,少薇撑上伞,送梁阅出门。他今天没骑自行车,要走去公交车站。少薇送他到巷口,跟他约定开学后见。

“你这次回来,应该还有别的事?”梁阅淡淡地戳穿。

“瞒不过你。”

“你比之前开心。”

“是吗?”少薇愣了愣,“也许吧。有个好心人帮我,让我还了宋先生那边的钱。”

“是司徒家?”

少薇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们家对我很好,欠他们钱,比欠宋先生钱要心安一点——不是不还的意思。”她开玩笑。

“这个宋先生……”梁阅抿唇沉吟了片刻,“我之前在这片撞见过他。”

少薇没接茬。

“不止一次。”

他后来就认识了宋识因的车子和牌照号,估计也是某种定律,打那后就感觉见到这台车的次数多了起来。但他没放在心上,仍旧骑自己的车打自己的工,过了段时间,就没再遇到了。

“可能是来找我的吧。”少薇感到轻松地笑了笑,雨后的月光下,眉眼一派澄净地望着他:‘没关系,以后都结束了。”

陈佳威一直没醒。

每天的探视时间,少薇都会进去陪他说上一二十分钟的话,没话讲了就给他聊一些炸裂的娱乐圈八卦,比如谁谁离婚了,谁谁出轨了,谁谁在澳门输了几个亿,讲久了自己也觉得无聊。但没法发呆,因为窗户上总有一两双热切的双眼,既看陈佳威的生命线也看她。

陈宁霄那天早上一出现在医院,就被陈父陈母当救命稻草一样众星捧月。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公安局的办案民警,跟家属简单交代了一下进展,顺便关怀当事人的身体状况。

少薇出来,与陈宁霄隔着走廊众人远远地点头致意一下,接着独自去饮水机边打水休息。

陈宁霄抬抬下巴:“叔叔阿姨,少薇同学是仁心善举,别亏待她。”

陈父陈母岂能不明这个事理,这位少爷一提醒,便更放在了心上,往后每天嘘寒问暖,灌枸杞热水,让家里佣人做丰盛的营养餐过来。

如此数日,到了十二中开学的日子。

陈家在。

ICU烧了快二十万后,陈佳威终于得以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到了次一级的病房照顾料理。少薇与陈父陈母约好,将探视时间改成了下午五点到七点。

陈母还在神经紧张期,一有风吹草动就不安,抓住了少薇的手问:“姑娘,你是不是有别的事脱不开身?你跟我们说说,看看我们帮不帮得上。”

少薇讪笑:“阿姨……”

“她要上课,学校里开学了。”陈佳威奶奶平白无故一句。

少薇当场僵住。

“妈,说什么呢?大学到二十九号才报道,一号才上课。”

“不是高中吗?”老人家疑惑地看了看少薇,又看了看自己儿媳,“上次你和那个姓曲的姑娘说什么……”

少薇摇着头:“没、没啊,奶奶您听错了。阿姨,我这儿时间要到了,”她抓起双肩包,慌乱地走了两步:“我、我先走了……”

“你等一下!”陈母一把抓住她——或者说是抓住了她的书包:“你辛苦了,阿姨今天给你带了参片,你拿点回去泡水喝。”

“不用阿姨,真不用……”少薇两手也死命地抓紧着书包,一寸也不敢松,目光流露出惊恐。

“你拿着!”陈母猛地提气,将书包一把从少薇手中夺下:“别客气,这都是阿姨应该感谢——”

唰的一声,拉链被一把拉开,露出里面少得可怜的东西——一个掉漆的保温杯,一个旧旧的布质笔袋,一沓试卷,一本英语五三。

整条走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趁陈母发愣,少薇一鼓作气将书包抢回,双手交扣着抵在怀里,帆布鞋退了一步,退了二步……她吞咽一下,什么也没说,扭过头仓皇地走。

……

那后面的事……随着长年的混乱梦境而一同混乱了,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记忆。

“听说了吗,高三四班的少薇闹出人命了!”

“什么啊什么啊快说说?”

“你没看到横幅吗?一大早就有俩老太太来拉横幅要学校给个说法!”

“我去这么劲爆?”

“后面不知道谁出马把老太太请走了。”

“横幅写的啥啊?”

“什么要高二四班某某某配合警方调查,别当罪恶帮凶,什么我儿生死未卜至今未醒,天绝不的姑息,什么小小年纪周旋夜场桃色误人害我儿之类。”

“我去!”

那天的早晨,雾气茫茫,不像台风过境,却像春天的回南天、梅雨季,空气湿漉漉的有着重量。

苍茫的雾色中,她每走一步,都能听到人的声音。

那些声音是冲她来的,目光是箭矢,话语是投石,一张张面孔隐没在白色的雾气后,让她脚步迟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快看,这就是少薇。”

“这长得也一般啊,至于闹出情杀?”

“谁知道呢?”

“听说早就在酒吧做生意了,你之前没听过她八卦?她可是十二中的能人名人。”

“看着挺清纯的啊,外面居然有大哥,嘶——牛逼。”

“嘘别说了,她看过来了。”

她看过每一张脸,试图与他们对视,找到这不是在梦里的证据。

但是没有人和她对视,每个人都匆匆低头转头,或者若无其事地说笑、加快脚步,说着昨天布置的课文没背。

那么,一定是在梦里吧。既然她连一双干净的瞳孔都找不到,那么,一定是在梦里吧。

“少薇,你来办公室一趟。”

韩灿前所未有的严厉。

“你外面惹什么事了?现在校长,教导主任,年纪组长,都找我要说法,警察也来了。”

“我……”她干渴的嘴唇动了动,漆黑的瞳孔在升起来射入办公室的阳光中变为朦胧的、空洞的琥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现在有人控诉你伪造身份,说你隐瞒线索,纵容包庇凶手。”

“不可能,我没有交过男朋友。又怎么会有人因为嫉妒,就去把另一个人打这么狠呢?”

“你在酒吧卖酒,社会关系复杂,受害人家属心理上能接受你这说法吗?而且你一开始也没对他们说呀,那不就更可疑了?现在他们被学校和上面的人安抚下来了。”

从韩灿办公室走往教室的一路,空无一人。

整条走廊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整条走廊又都是人。

那些人在窗户后,头挨着头,肩叠着肩,一双双眼,兴奋而惊恐地瞪着她,为这桩情杀案的女主角行注目礼。

那些人,有时候问她借橡皮,有时候向她请教题目,有时候喊她值周时手松一点。

“唉唉唉!少薇回来了!”

桌椅,不见了。

不是她的桌椅不见了,是同学们的桌椅不见了。

她的课桌椅孤零零地在圆心,在它的四周,是真空地段的扇形,是一条无法逾越的护城河,再往后,才是同学们的桌椅。他们自发地把空间让给了她。一个卑微的边缘的小人物,只有在遭受审判时,在法庭上,才能获得如大人物般充足的场地。

班主任进来了。

“谁让你们搞成这样的?!都给我搬回原来去!”

“老师,好恐怖啊,”有人举手,“能不能排除嫌疑了再放回来啊。”

少薇一张张脸看过去。这次她找到瞳孔了,那是唯一一双肯与她对视的瞳孔。

司徒薇……

她的双眼是如此惊恐,双唇是如此紧抿,似乎想说,不是我泄密的,我没有告诉过别人你的身份。

少薇冲她勾了勾唇,给了她一个如梦似幻的、安抚式的微笑。

小女孩,你什么都不懂。

“老师。”她从她孤独的荆棘宝座上站起身,平静地,声音沉静得不掺一丝杂质地说:“让警察来调查我吧,我愿意接受一切调查。”

审讯室的灯,也是白雾的死色。

“你和伤者陈佳威是什么关系?”

“仔细交代你在Root打工的经过,都认识了哪些人,对方是做什么的。”

“卷宗显示四个月前,该酒吧曾有过一次恶性斗殴事件——”

“不是他!”面容苍白、有问必答的少女,在这一刻不顾一切地说。

片刻的沉默。

“我们会调查。不会冤枉,也不会错放。”

……

审讯持续着。

“孙哲元带你认识的富商中,你跟谁保持了来往和联系?”

……

“你外婆住院期间……”

……

“宋识因,跟你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

叮当一声,一根极细的银针,带着命运的线,恰好地落进了为它量身而做的针眼之中。

“我和宋叔叔……”

……

“宋叔叔对我很好,会带我出席他朋友的场合,都是大人物……”

……

“不,他没对我动手动脚过。他说,他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帮助我是将心比心。”

……

“他应当不知一个女儿,有一天,他的家里来了一个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问我——你也是,宋识因的女儿吗?”

从审讯室出来时,弥漫了一个上午的白雾消散了。

白昼刺眼,她在门口站了会儿,扬起头,不自觉眯了眯眼。

公安局的蓝,与蓝天的蓝,深浅交映。

她的手机疯狂地震。

是陈宁霄来电。

她看了屏幕数秒,轻轻地摁下拒听键。

陈宁霄,我说过的,只要这件事件解决了,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好。

她的手机疯狂地震。

这是她出审讯室的两个小时后。

屏幕上闪烁的是“宋识因”三个字。

她看了屏幕数秒,微微地勾起一丝笑意,轻轻摁下拒听键。

对于她还如常、按时出现在医院这件事,陈家人既觉惊涛骇浪,又觉嗓子眼里进了苍蝇。

“你还敢来!佳威就是因为追求你,追求你这个——”陈母几近晕厥。

“阿姨,无论如何,我愿意天天来,直到陈佳威清醒。”她平静地站在陈家人面前,双唇不着颜色,一张脸上唯有双瞳的黑,黑得像漩涡,清澈,却又让人看不清。

这样的平静,让所有的歇斯底里都失去了发作的空间。

陈父高高扬起手,即将要挥下来的那一刻,被一道疾风般抬起的手稳稳死死地扣住。

所有人回眸,少女死气沉沉的目光,也随着这道身影有了细微的波动。

“抱歉,叔叔,我不能让你动她。”陈宁霄也很平静,一字一句地说。

“你知不知道她干了什么!”陈。

父激愤到心脏绞痛。

“你不了解她,不懂她的生活。”陈宁霄仍旧扣住他的手,不着力,也不松懈,“案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真正的凶手一定会被绳之于法,你们,”他目光逐一扫过每个人的脸,“不要添乱。”

再后来的事,少薇越加的记不清了。

只记得陈宁霄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离医院。走廊很长,白灯很晃,她被他牵得跌跌撞撞,一双眼只盯着他的背,他后脑勺有些乱的黑发。

“陈宁霄。”她不自觉叫了他一声,“你这样,好像我们两个要去流亡哦。”

陈宁霄脚步微顿,转过身,就着拉她手腕的姿势将她拉到眼前,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做错事的人,不需要流亡。”

她身体随着他这句话震了震,雪洞一样清冷的双眼里无声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陈宁霄迟疑了一下,扣住她的后脑勺,缓缓地将她的脑袋按向了自己的肩膀。

“除非事情结束,否则不要再挂我电话。”

又下雨了。

夜晚的雨丝,在灯辉下像银针。是上天向有罪之人降下的刑罚吗?

都走到自建房的楼下了,她接到陈宁霄的电话:“陈佳威醒了。”

少薇仰头看了看那个亮着灯的窗口,窗户上似乎映出了外婆的影子。

她打电话给尚清:“尚清姐,我今晚上可能很晚回来,或者不回来了,外婆就交给你照顾吧。”

尚清欲言又止:“你……一切怎么样?”

“没问题。”少薇笑了笑,“是梁阅告诉你的?”

“他想找你,但找不到。”

“我一切都好。明天见。”

刚苏醒过来的人,需要做一系列繁琐精细的检查,检查过后精力便已消了大半。少薇赶到时,整个病房挤满了家属和医护,靠坐在床头的陈佳威,既消瘦又疲倦,丝毫见不到曾经的痞气和桀骜。

看见少薇,他眉心蹙了蹙,好像有什么话呼之欲出,但到了嘴边却倏然忘记了。

“陈佳威?你还记得我吗?”少薇走向床边。

“记得。”陈佳威迟疑地看她:“我们……有没有交往?”

医生说他脑部遭受冲击厉害,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期,在此期间,他的记忆功能都有所受损,会出现短暂的遗忘、无法说法或记忆错乱的情况。但家属不必担心,全国最好的专家团队已为他待命,争取让他早日恢复正常生活。

少薇低头笑叹了一声:“没有。”

就是这样的笑叹,温柔,宽容,带着一丝纯白的捉摸不透,让陈佳威闪回了在城中村巷子口见她的记忆。有时是送她回家,有时是特意去见她。

似乎……为什么现在的记忆里,总感觉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有一台黑色的车辆……是什么?他还骂过对方。

“佳威,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为了她跟谁起过冲突。”陈母打断了他的思绪,迫不及待地问。

陈佳威迟疑地想了会儿,摇了摇头。

“我头痛,等我休息够了再说。”

医生也建议大家离开,好给病人充裕安静的空间。

“少薇。”陈佳威叫住她,“你……能陪我吗?”

他解释:“不知道为什么,一看你要走,我心里就很慌。”

他伸出手来捂住了心口。

仪器发出滴滴的波动警示声。

到了走廊,陈父陈母不愿与她说话,只听着医生的交代。少薇看向陈宁霄,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便听到陈宁霄注视着她的双眼,淡然的决议:“我会一直在外面。”

这是安静的夜晚。

最近生意不好,尚清早早地就关了门歇业,回来照顾陶巾。雨不大,她懒得撑伞,冒雨走回。到了屋子里,先给陶巾擦身体,接着是倒泡脚水。上次交代梁阅安装的置物架已经在墙上稳当地装好,但工具还没收拾,榔头、螺丝起子散落在屋角。

“外婆,薇薇的同学醒了,今晚上估计有很多事,又是我陪你睡咯。”尚清抖开毛巾,挂到架子上。

陶巾笑眼:“你不嫌我就好。”

“怎么会。”尚清道,“我外婆呀,重男轻女,眼里只有那个宝贝孙子,一点都比不上你。要不是薇薇这么优秀,我都想让她认我当姐,这样你就是我真外婆啦。”

“等她回来,我跟她说说。”

“可别可别,我这样人说不定明年就搬到哪儿去了,她可是未来的人民教师,有编制的!”

说笑着,尚清掀开被子躺进去,“关灯!”

屋里光线跳了一跳,晚上十点,一切陷入黑暗。

又过了一小时,楼上的女人也收工了,踩着高跟鞋打着哈欠从后面楼梯下楼。房东电视里莹莹的雪花片还在闪烁,但他最近被感冒咳嗽弄得疑神疑鬼,每日吃了药便早早睡去,两耳闻不到窗外事。

楼梯拐角的洞里,似乎有人。

暗娼打哈欠打到一半,以为自己眼花,好奇地凑近看,却猛地被一把薅住头发扭住脖子——

“杀——”

砰的一声,偃旗息鼓,柔软的身体折成对折,像一袋沉重的水泥一般,从楼梯上滚下来。

夜沉,声也沉。

沉的声音无法引起人警觉。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详细交代那天晚上的状况,你是怎么跟对方搏斗起来的?”带帽子的警官有两个,一个负责记,一个负责问。

“那天我很早就睡了,因为老人家作息早,我也很累。我负责照顾她时,一般都和她一起睡觉,她睡里侧,我睡外侧。我没有听到异响,也不知道门是什么时候被打开的,直到有只手捂住我嘴,骂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眼前的男人似乎喝了酒,面目狰狞。以尚清对男人的眼光看,假如他不是如此狰狞的话,应当有一张不错的、儒雅的脸。正是这副虚伪的冷漠的儒雅和眼角的褶纹,让她霎那间回忆起来——她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就在楼下,那天,他似乎派人来给少薇送衣服。

“你太让我失望了,薇薇,我拿你当亲女儿,你去警察局告发我?婊子——”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算什么东西,不是我,你外婆能捡回一条命?搭上了高枝又怎么样,你以为你可以飞黄腾达?做梦!要不是你把他藏得这么好,告诉你,现在在医院的就是你这个宝贵的少爷了。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嗯?你说,我对你不亲不碰,对你嘘寒问暖——啊!踢我?我今天就让你知道——”

“救——”被掐紧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砰的一声,是人脑撞在墙壁上的声音。

“外——外——”

尚清瞪大了眼,闻到了一丝很淡的血腥味。那血腥味逐渐变浓,被夏天薄薄的棉花被吸入。她不顾一切地蹬腿,拍打,绞扭他的手臂。

撕拉——睡裙被猛烈撕开。

头顶上方的呼吸声一屏,继而变成更为沉重的粗喘。尚清感到身上越来越凉,直到两条腿被粗暴地分开——

“啊!”

黑暗中,一声什么瓷器碎裂声。

男人抱着头,咬牙咒骂,立刻扭过头去锁定——

这屋子里,什么时候有了第四人?

身影清瘦,男,站的笔挺。

“梁阅?!”尚清惊恐地失声。

这一刻的惊恐,超过了刚刚任何一分一秒。他不该在这里,他一个前途无量的好学生,怎么会在这里?!

“好啊,看来我没看错,你果然有行情……”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魔的沉喘声。

审讯室的。

灯下,尚清面容一片平静:“当时,他想要上我,我不顾一切地挣扎。”

“然后呢?”

“外婆已经受伤昏迷,我不顾一切地去抓一切能自卫的武器……”

他不是他的对手。

梁阅,不是男人的对手。

但是他手里捏着瓷片。

缠斗在一起的两团黑影,分不清谁是谁,间或听到一声惨叫,间或有一丝温热的血飙到尚清脸上。

“快走——”是从被掐紧的脖子中艰难挤出的最后的交代:“快走——报警!报——”

什么声音都没了。

灼热的血,喷在了梁阅的脸上。

一声闷哼,人像一袋水泥。

梁阅蓦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居高临下站着的瘦小的女人。

“尚清!”

“刚好床脚有前几天钉钩子的榔头,我摸到了,那时候想不到那么多了,我朝着他的脑袋狠狠砸去,一下,两下……”

唰唰的钢笔与口供本页面摩擦的声音,响在这安安静静的审讯室里。

“尚清住手——”

砰!第二下。

更热的血,和一些碎片,溅到了梁阅麻木了的脸上、脖子上。

他不敢置信,大脑停止了运转,只呆呆抬起手,指尖触了触那陌生的温热的痕迹。

“他死了!”他压低声音怒吼。

第三下。

第四下。

直到。

看不出人样。

“走!”

铛锒一声,榔头笔直掉在了地上。她如梦初醒,浴血而立,接着当机立断一把推向梁阅:“走!赶快走!你没有来过这里,知道吗!”

风,呼呼地垂着花玻璃的窗格。

月亮,升到了它的最高空。

“你回去,这周围哪里有监控你一清二楚。好好洗一洗自己,明早起来,乖乖去上学。”

“尚清……”他已经无法言语,也无法思考,只感受得到鼻尖的血腥味。

“走!”

她一把把他推出门外,背抵着门板,流下两行眼泪:“梁阅,姐姐谢谢你,没有你我也死了。你记得考大学。”

“就这样,我把他杀了。警官,我说的一切属实。人是我一个人杀的,跟外婆没有关系。”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你用榔头凿击了他五下,按你的说法是正当防卫,且第一击死者就已经毙命,为什么后面还施行了四下,以至于完全破坏了死者面貌?”

“我有心里阴影啊警官,我小时候,被我舅舅强暴过。你可以把这个案子也查查吗?”她抿住唇,温良地、歉疚地一笑。

……

“颐庆市高级人民法院宣判……”

手带镣铐的女人,在鸦雀无声的法院中,安静等着棰落。

“案犯尚清因防卫过当,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宋识因案。

因案情复杂,牵连广,另行审理。

六名少女曾因他的施舍、圈养而误入歧途,其中一名更成功成为了颐庆市某高官情妇。案件调查至深处,牵起萝卜带出泥,地摊小报连写了五天头条,逐渐演变成那一年震动颐庆的都市野史传说。

“宋识因的手段很一致,找到那种看上去很无辜可怜的女孩,最好是监护人不在的孤女,价值观也没有怎么形成。他会以非常温柔宽厚成功的成年人形象,让自己逐步取得对方的信任,形成事实上的监护权,切断女孩们的社交关系,让他们成为对社会惶恐、对长大很不安,只信任他、依赖他的心理,形成事实上的孤岛,再被宋识因输送给他需要建立维系的高官或商人身边。这样一来,他们的阵营就稳固了。”

经手此案的民警陪着少薇走进看守所。

“对了,”他顿了顿,“他没有女儿,也没有成家。他有一张结婚照,但是合成的,对方已经跟别人结婚且育有一女。”

探监室被阳光照得很亮,是个好天气。

尚清剃了很短的头发,穿着条纹衣。

“外婆怎么样?”

“好。”

“你呢?”

“也好。”

尚清顿了顿,压低声音:“梁阅呢?”

少薇握着听筒,耳廓被压得很疼、很疼。

“都好,模拟考成绩出来了,他还是年级第三。”

“都不来看我。”尚清笑了笑,吸吸鼻子。

“你让他带上他的高考成绩来探视我,行吗?”

少薇也跟着她笑,眼泪清澈地流下。

“别哭呀。三年,蛮好了呀。”

少薇的嘴唇动了数番。

动了数番,才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姐——”

尚清一愣,隔着玻璃看着她纯白美丽的面庞。

“我欠你的一千三百块,还没有还……”

“不用还了呀,要么我出来,你按利息给我!”她嬉皮笑脸。

眼泪流到了唇缝中,很苦,很咸。

少薇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姐——尚清姐——是我连累你——你是代我——你是代我——”

“嘘!你别胡说八道!”尚清正色,“对了,你呢?考得怎么样?”

事情发生的那个秋天,她就在陈宁霄的安排下转学前往山东,带着外婆和四年前的一封信,那上面有她妈妈最后的通信地址。

济南市的大明湖上,残荷接天,莲随舟动。

北方的降温来得很早。才十月份,她已经要穿一件厚外套了,泛舟后,她又和陈宁霄去爬泰山。

在南天门的阁中,名字她也忘了,她跪下,虔诚地许了个愿。

出来时风雪悄然而至,真是过早,过早,摧花摧草。

“才十月份呀。”少薇伸出手来,接了一丝雪籽。

“山下应该是天晴的。”身边的男人说。

“小心地滑。”

他哼笑一息:“顾好你自己。”

这样慢慢地走到缆车站,从顶端丝滑地滑下,万籁俱静,满目苍翠。

“许了什么愿?”

“可多了。”

“别贪心。”

“我会来还愿的呀。”少薇认真地说。

“那你得爬多少趟?”

透明的玻璃舱外,磅礴的山脉,曾经是帝王封禅之所。

一定很灵吧?

少薇的视线很慢地扫过身边男人的眉心,鼻尖,唇瓣与喉结,又在他目光转回来前,将眼神及时地藏好。

一愿外婆长命百岁。

二愿尚清减刑成功。

三愿梁阅高考顺利。

四愿,陈宁霄一生顺遂。

“你别管我爬多少趟,反正有一趟,我巴不得七老八十了再来爬。”

其实她还是总做梦。

济南,人生地不熟,她梦里反复不安,一时梦到陈佳威死了,一时梦到她杀了宋识因,一时梦到自己回到了那个大雾茫茫的早晨,同学们没有瞳孔的双眼。

新的学校够远,没有任何人认识她,听说过她。

排队早操或晨跑,结束后,总有男生来找她表白。他们觉得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而她只是接下信封,再微笑地摇摇头。

叮零零零——

闹铃响。茫茫的大雾被吹散。

一只手伸出被子,摸索到iPhone,按掉闹铃。

过了十分钟,语音闹铃再度响起。

一道沉静的女声:

“你醒啦?快起床!今天有新的拍摄任务,你需要在上午九点前抵达ifc《风尚》杂志总部……”

——上部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