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有严格的探视时间,目前正在封闭期,家属和朋友都只能在走廊上。
乔匀星浑身乱糟糟,显然是随手套的T恤短裤,脚上还是双拖鞋。一旁,曲天歌和其他几个朋友正在安抚陈佳威父母。
“他最近交了什么坏朋友,还是得罪了人?”父母问这批跟儿子最亲密的朋友。
陈佳威是硬生生被殴打进重症病房的,左腿和右手骨折,脑部受外部冲击严重,两老几乎不敢认。难以想象要不是校保安刚好巡逻至此,后果会如何。
2012年,大街小巷还没有如此普遍抬头即见的摄像头,除了主体建筑和行车主干道外,颐大还有多处未被监控覆盖,尤其是南校区宿舍区后正在大兴土木,连路灯的电缆都被挖断了,女孩子晚上不结伴根本不敢走。陈佳威就是在这里出的事。正值暑假,校安保部本来就调整了排班计划,出了这事直呼倒霉。
而且陈佳威是伊莱恩学院的,这学院本来就被颐大当外姓子,有恶性事件第一反应向来是切割。面对父母和警察,院里自然配合,但多嘴了一句:“这不暑假吗,平时逃课都来不及,这会儿怎么想起来学校了?”陈母激动地大闹了一场。
曲天歌和几个朋友面面相觑:“没听说呀。”
她是个敢讲话的,问:“阿姨查查他的帐户呢,看看有没有大额资金往来,别是借贷或者赌球了。”
陈父脸色当即挂了下来。
乔匀星打完电话刚好听到这一句,把曲天歌胳膊拉了拉,对两位长辈说:“天歌的意思是同学间就算有矛盾也不至于下这种手。”
“那他最近交什么女朋友没有?”陈母问。
曲天歌愣了一下,答道:“没有。是在追一个同学,但还没下文呢。”
陈母忙问:“什么同学?来了吗?”
“没,本部文学院的,挺好一姑娘。”
这算不上线索,陈母脸色露出失望表情。
几个朋友出了医院,都一脸的愁云惨淡。
“陈宁霄怎么说?”曲天歌问。
“他能怎么说?人刚到巴塞罗那,能比我们多知道什么。”乔匀星在花坛沿蹲下身,“他说他会给他大伯打个电话。”
有这层关系,校方和院方至少会更重视,不至于拿息事宁人的态度来对陈父陈母。
“少薇呢,你联系了没。”
乔匀星抬着头:“你刚刚不是还撇了她的关系。”
“两回事。陈佳威都这样了,她不得慰问下?”曲天歌说着,拿起手机,“算了,我自己打。”
少薇晚。
上给陈宁霄打了电话后便被欠费停机了,处于失联状态。曲天歌契而不舍地拨了两轮,皱眉看手机:“她怎么也联系不上?”
要联系少薇很简单,两人跟其他朋友道别,决定去蒋凡家的便利店直接找人。
“陈佳威对她挺上心的,不是连护身符都送了吗,她下午要能探视,让他听听自己声音,说不定有效果呢。”曲天歌说了自己的盘算,乔匀星觉得有点道理。
之前听蒋凡说过,假期时少薇站白班,现在应该在店里。
听闻了这件事的蒋凡也赶了过来,到店一问才知道,少薇请了十天的假。
“先前还想辞职呢,可把我跟店长吓一跳!好说歹说才稳住。”
蒋凡问:“她请假干嘛?”
“出去玩呀。”店员理所当然地答。
曲天歌皱了皱眉,感到了一丝说不上的别扭。
蒋凡挠头:“不很穷吗,原来还能出去玩啊。”
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但曲天歌听进去了。
“还是不太对劲。”她喃喃自语,扭头从便利店推门出去:“去学校找。”
蒋凡:“啊?等下,哪个学校?”
他是三人中唯一知道少薇才十六岁的人。
曲天歌不耐烦白他一眼:“啊什么啊?当然是文学院,我就不信了,我非得让她来探探陈佳威。”
蒋凡一声也不敢吭。
他知道她做事就是这么往前冲的性格,虽然喜欢被众星捧月,但对朋友也绝对有同等的正义感在,老鹰护小鸡似的,这会儿劝她别管她肯定听不进去。
“这会儿暑假呢。”蒋凡只敢劝这么一句。
“那也能问学校要个家庭地址吧,或者紧急联系人什么的。”曲天歌执拗认真:“陈佳威,在ICU,不是开玩笑的。”
要去颐大文学院的大一生里找一个叫少薇的女孩子,算不上什么难事,找个人问问就好了。不过三个伊莱恩学院的问了一圈,都没文院的人脉。
另一方面,陈佳威在学校里差点被打死一事已在各校友群里小范围流传开,说什么的都有,留校的人更是人人自危。
想趁暑假快马加鞭将APP投入内测的罗凯晴,这一上午手机震动就没停过,都是来提醒她别走夜路的。因为知道陈佳威是乔匀星这一圈儿的,她便发了短信过来关心。
乔匀星跟她聊了几句,也是灵机一动,问罗凯晴:「你认识本部文院的吗?我想托你找个叫少薇的女孩子。」
喝着水的罗凯晴,眼睛黏在屏幕上,将手中水杯缓缓地放回了桌面。
少薇。这名字足够特殊,罗凯晴记得很清楚,更何况她上次被陈宁霄带到了workshop。
但上次明明说的是,这是他妹妹的同学。
难道是同名同姓?
罗凯晴敲字极快:「可以,我认识他们学生会主席,直接查花名册」
事情一旦查起来就很快了,对面给了回复,不仅文院大一新生里没有叫少薇的,就连大二大三大四也没有。
所以——罗凯晴推断——陈宁霄并没有骗她,但出于某种原因,骗了他最核心圈子里的乔匀星和曲天歌。要说出真相吗?
罗凯晴脑海里浮现出的,并不是在workshop里的那一面,而是在Root酒吧时,跟那女孩同乘电梯的短暂一秒。
她手里挽着绣有陈宁霄英文名字样的衬衫。
罗凯晴深感荒诞地笑了一声。
很显然,她是被陈宁霄切实护着的人。但按刚刚乔匀星的意思,她又被躺在ICU的陈佳威疯狂追求?
“靠,陈瑞东你行不行啊,跟我说个班级号会死吗?”曲天歌对着手机气急败坏,在忍不住骂人前将电话挂了。
陈瑞东什么信息也没给她。
“真特么神了,好端端一个人,怎么硬是找不到?”
蒋凡还是不吱声,心想你们在一个海水池里捞金鱼,那特么能捞到吗……
他深知对陈宁霄这种人来说,守口如瓶忠心耿耿是第一要义,嘴不严的没法跟这种政商家族合作,孰轻孰重,蒋凡分得清。他决定装死到底。
“罗凯晴那边怎么说?”
乔匀星一直在等信儿呢,“暂时没回。”
“嘁。”曲天歌向来跟她不对付,“就知道是这样,没本事尽装逼。”
蒋凡适时开口:“我说,要找她去看陈佳威也不急于这一时,不然还是先吃点东西?”
三人分头上了两部车,曲天歌心累得很,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坐上车后先打开QQ看消息,接着完全是出于肌肉记忆的驱使,点进了空间。
先跳出来的就是司徒薇最新更新的相册合集——
一张亲热的双人合影,让曲天歌瞬间如坠冰窖。
画面里的两个“薇”,司徒薇美如油画,少薇清冷如白茶。两人脸贴着脸,不见一丝生疏。
下面配文:
“心心念念的巴塞罗那,第一天先拍这么多!这个美女是个万能好宝宝(飞吻)(飞吻)”
“怎么了?”乔匀星见她半天不摸方向盘,问:“看什么呢?有什么新消息?”
曲天歌冰凉的手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头颈深深地垂着,双眸陷入发丝的阴影中。
半晌,她声音不带一丝活人气地问:“少薇,为什么也在巴塞罗那。”
乔匀星被她问得茫然,既没太听懂也不知道从何回答。
曲天歌仍是低着头,发着抖将手机往旁边缓缓递出:“你告诉我,我有没有认错人。”
乔匀星这头也没了声响。
“他们在一起了,这件事你知不知道?”曲天歌抬起脸,漂亮的双眼里布满了屈辱的眼泪和红血丝,像一片猩红的沼泽地。
“不是,”乔匀星一看她这样就慌了,安抚道:“你别急着下判断啊,万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曲天歌眉心皱出了一片不敢置信,“你告诉我她一个吃糠咽菜喝凉水的,靠什么去西班牙旅游,又凭什么跟司徒薇这么亲近?那个史迪仔……”她直觉、顿悟,感到了某种万箭穿心,缓慢地说:
“那个史迪仔,是陈宁霄送她的。”
那是他们的信物。她不知好歹,要来新鲜几天,不知道自己成了碍眼的女配坏人。
她此时此刻放在后座的挎包上,还挂着她送她的那个替代品呢。
在旁边车位等了半天的蒋凡,眼睁睁看着曲天歌从那台车上下来,一把拉开后座门,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粗暴,将一个蓝色挂件从包带上扯了下来。
锁扣零件被扯得崩了一地,昂贵的小羊皮也被金属豁口划伤。
乔匀星一把捏住曲天歌的两根胳膊,迫使她冷静:“你别发疯,给真相一点水落石出的时间。”
曲天歌攥紧了这个破玩偶:“他们是因为我才认识的,结果到头来这么瞒着我,你知道吗乔匀星?”
乔匀星想到了露营那晚他被陈宁霄托着给少薇买拖鞋,曲天歌怎能看不出来,眼泪终于四溢,声音也急剧颤抖起来:“你知道。你也瞒我。谁是跟你们一块儿长大的?谁才是你们的朋友?”
手机震了一下,罗凯晴的短信显示在界面:
「文学院没查到这号人,不过我见过她,Claus有次带她来参观学校,鼓励她考颐大,说是妹妹的同桌。」
巴塞罗那已是清晨。
陈宁霄绕过秘书径直给他大伯打了电话。一层层交代下去,直至秘书回电 ,说学校那边全力调监控,警察也会仔细排查,让他放心好好玩。
陈宁霄睡了短暂的一觉,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真的睡着,梦里影像一幅幅,充斥着混乱和某种不踏实。睡不好,他选择去健身房跑步。
少薇早起的生物钟也焊死在了身体里,六点多时就睁了眼。原以为司徒薇会赖床,还想着怎么叫她,却没想到她已经醒了,就坐在床沿。
两人睡的是大床房,因为房型比双床的好。
“早上好。”少薇也撑着胳膊坐起身,“你醒这么早啊?”
昨晚上的一切,如喝醉了的人宿醉后醒来,回想一切都像是隔着片毛玻璃,不再真切。思绪已跑到了陈宁霄身上,不知道今天在早餐桌上碰面,要如何自在地打第一声招呼。
她没察觉到司徒薇的反应很淡,既没有兴高采烈地转过身畅想今天的行程,也没在谈情说爱,而是顿了顿,问:“你昨天找到我哥了吗?”
原来还在别扭。
少薇闭了闭眼让自己清醒点儿,慢慢回道:“找到了,就在楼下喝酒。他没什么事,也没怪你,说是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
“哦,是吗。”司徒薇口吻淡淡地说,“他有没有跟你说小时候被我妈妈抛弃,妈妈在二选一中选择了我这件事?”
少薇愣了愣,“没。他没跟我说任何有关他自己的。”
心里不是滋味,虽然早猜到细枝末节,但骤然知道了陈宁霄和她一样,也是某种意义上被妈妈亲手抛弃的人,她还是发了一会愣。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来我家补习很少会见到他的缘故,他不住这里。”
“嗯。”少薇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至少你哥对你的爱是真的。”
司徒薇仍然没回头,赤着双腿坐在床沿,浑圆的脚趾头抵在地毯上,一件吊带背心在腰间随形堆出棉白色的褶皱。
阳光晃荡在她天生带棕调的自然卷长发上,以及她纤细瘦削的肩头。
“这也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叫司徒薇,而他却姓陈。”
少薇仍是点了点头,但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身体一僵,没了动作。
“现在,你能告诉我——”
司徒薇半回眸,与陈宁霄酷似的五官上露出触目惊心的冰冷和脆弱感:“为什么不知道这一切的你,却能在昨晚脱口而出叫他‘陈宁霄’?”
“薇薇!”少薇吃惊地叫了她一声,莫名感到口干舌燥。
“又为什么,当着我面的时候,总是叫他司徒哥哥?”
“我……”
“你们,有什么秘密?”
少薇用力摇着头,“你别误会……你先等我——”
“我哥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自己的家事,因为家事丑陋,经不起追问和解释,为了省事,只要是我身边的人,他出现时都用司徒。”
少薇深深地呼吸,抑制住脚底心仿佛坠落悬崖般的失足感:“好……我承认,我跟他早就认识,之所以没告诉你——”
“之所以没告诉我,”司徒薇截断并接过了她的话:“是因为你在酒吧工作,谎称自己是颐庆大学文学院的学生吗?你跟他在我介绍前就通过天歌姐认识了,却要在我面前装陌生,在天歌姐面前装不熟,是吗?”
“你怎么知道……”少薇错愕在当场。
答案当然显而易见。
曲天歌的短信,早在凌晨五点就躺在了司徒薇的手机中。
“天歌姐说,她把你当真朋友,从来没想过你会从一开始就骗她,还骗了她这么久。这么长时间以来,你跟我哥,既在我眼皮底下暗渡陈仓,也在天歌姐的眼皮底下暗渡陈仓。很好玩,很刺激吗?是不是很有快感?”她停顿片刻,唇瓣内侧沁出血珠,“你心机让我害怕。”
少薇只觉得心尖一抖,赤足翻身下床,半蹲着,拉过司徒薇的手,目光恳挚:“我跟你哥是清白的,我们——”
两个人的手很冰,比不上谁的更冰。
“当然。”司徒薇没抽出手,而是任由她握着。她苍白的面孔在淡金色阳光中扭了过来,澄静,但略带骄傲地低睫睨她:“你们当然是清白的,因为我哥——怎么可能看得上你?一个,满口谎言的女人。”
一切的惊慌都在此刻戛然而止了,少薇觉得身体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还可以说得更难听,可是我想让你知道,一个人为了谋生做什么都不可耻,可是骗人永远是可耻的,对朋友两头骗更是恶心。”
少薇很努力地调动面部肌肉,唇角不上不下地勾着,形成了一张想笑但半途僵住的脸。
“我会告诉我妈妈,包括你在酒吧打工,你跟我哥的认识,你对天歌姐以及所有人的欺骗。”司徒薇顿了顿,“以后的补习课你也不用来了,我们不再是朋友,开学后我会让班主任换座位。”
能够这么郑重其事而一条一条地说出后续处理,大概她已经这样坐在床边想了很久吧,也是她对待友情结束的严肃处理。
但是为什么陈宁霄愿意帮这样一个女孩子两头隐瞒身份,司徒薇既无力深想,也不敢深想。
司徒薇的最后一句是:“我给你买了新的机票。天歌姐会在机场接你,你要去医院见个人。”
中午的班机。她为她预约了酒店的接驳车。
说完这句后,她抽出了手,表示一切结束。
少薇笑叹了一声,肌肉神经的调动能力简直如回光返照般回到了她身体里。她提起两瓣唇角,由衷地看着司徒薇微笑,眼眶里蓄满的眼泪晶莹如水晶。
她很少在别人面前哭的,在同学面前更是头一次。
“我送你的那个helloKitty,真的是你最喜欢的吗?”
她想了很多,想问,想说,想解释,却最终挑出了这一句。
司徒薇坐在床边的身体一震,两手揪紧了洁白床单,正如她揪紧的眉,揪紧的心。
“以前是。”
陈宁霄从健身房回来经过走廊,顺手扣响了两位女生的房门。
“别赖了,起床吃早饭。”
房内很久没动静。
陈宁霄又敲了数下,抬腕看表,确定已经到了八点半。他们昨晚跟地接约好了今早九点从酒店出发。
门开了。
露出司徒薇红红的双眼,和完全没表情的脸。
“还没消气?”陈宁霄一怔,无奈地失笑一声:“行行好,昨天我比较受伤才对。谈恋爱的事回去再说。还有——”
他目光和听力都不动声色,但确定自己没有捕捉到想捕捉的痕迹。
“少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