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专家说人很难真实地记得自己五岁时发生过的事。

那些鲜明的片段,栩栩如生的画面,响在耳畔的哭喊,奔跑时弥漫在鼻尖的轿车尾气,也许都是创伤杜撰,是人在反复反刍品味创伤时为自己涂抹的蜡笔画。

但陈宁霄一直记得自己五岁时司徒静乘车离开的画面。

那辆漆黑的迈巴赫在晨曦中闪烁着一两处星芒,天是蒙蒙亮的蓝调,昨天晚上,司徒静抱他在怀里,为他朗读了刘慈欣的《带上她的眼睛》。她的声音,虽然每晚都能在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听到,但真切地响在耳边时,不必经受信号转码输送时,要更纯净,也更温柔。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应该比一墙之隔的妹妹更早。妹妹才一岁,大人说她是难带的小孩,爱哭爱闹,一定要人抱在怀里轻拍着才肯入睡。大人这么说时,后面总会跟一句“不像宁霄小时候”,这个时候他虽听到了,也会装作没听到,一本正经地告诫自己不能在与妹妹的对比中领受奖状。但总而言之,能让大人更省心的小孩,应该也是能获得更多疼爱的吧。

晨曦爬上了花园洋房的墙角,照亮了那一面墙上红绿渐变的爬山虎。

“妈咪?”

那个穿睡衣的小男孩比平时更早醒来,看到自己母亲已经站在了玄关,跟在她身边的保姆怀里抱着妹妹。

他的母亲看上去要带妹妹出一趟远门,进行一场长途旅行。

玄关口的阳光从背后笼罩女人,令她端庄的面容隐晦不清,只有小苍兰的香味在确认她是她。

她蹲下身,揽住他在怀里,亲吻他的面颊,说:“我走了,你好好长大。”

他不明:“去哪里?”

“去海上。”

“是去玩么?不能一起带上我吗?”他踌躇不安地看向保姆臂弯里安然熟睡的妹妹。妹妹是要去的吧。

司徒静目光环视了一遍这座浩大的别墅,这里面昂贵的明式陈列,以及“春分雪香”的墨宝匾额。

“不能,你属于这里。”

这太浪漫唯美,像弱者自怜的自画像。也许真正的现实是,每天总在听到父母吵架的他,记住了各种女人的名字,记住了黎康康和其他,记住了他对她的侮辱和她的歇斯底里。在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里,他早就惶恐地直觉到了别离,开始坐立不安地等待。

在这份等待将被丢下的恐惧拉到最深时,离别终于来临。女人走,男人不挽留,乒乒乓乓,哇哇大哭的妹妹,被狠狠甩上的车门,震荡的气流。

她走前只是匆匆地瞥了眼没人顾上的小小的茫然的他。

她眼里有热泪吗?在听到他在车后追逐时,曾有过回头吗?

那成为贯穿陈宁霄整个童年的噩梦。

他不断回去,不断反刍,像用现代高清技术去扫描一副萨特金的油画,放大,不停地局部放大,直到确定画家曾在女人的眼眶里点下两笔高光——那是她闪烁的泪珠。

没带走他,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只是想确认,她放弃他时也曾不舍。

只要,她曾有不舍。

他也将满足。

司徒静带着司徒薇在一艘邮轮上生活了三年,直到她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

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悄无声息地变更了女主播,对于打过来询问或监督的观众热线,他们回答说司徒静女士因私人原因从此不再担任出镜主播。接替她的新人叫黎康康,是她的小师妹。也没什么大不了,观众很快也爱上她。

很偶尔的,司徒静会出现,带陈宁霄去出席拍卖会,并告诉他,我仍是你妈妈,不管是血缘关系还是户口本都不曾变更。

陈宁霄沉默着,很想告诉她,妈妈不是一次基因检测,不是一页文件,妈妈。

是日日夜夜的陪伴,是放学后的奔跑拥抱大考后的游乐园冰淇淋是生日时吹熄蜡烛睁开眼后第一时间看到的脸。

你不是。

这样家庭里的小孩,成长过程中汲取到的人生经验是普通家庭孩子的超级浓缩。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善于观察,也更沉默寡言,虽长了张轮廓薄而五官锋利的脸,他却很少有所谓鲜衣怒马的时刻,更喜欢待在角落,更喜欢游离在聚光灯的光晕之外。

有人说他低调谦逊,有人说他扮冷扮酷,有人追逐他,有人深信他。

都不过是相。佛法讲相,变化无常,镜花水月,都是空。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所谓长久,所谓永恒?如果要选,乔匀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可以为他做任何。

不是不知道乔匀星的不安全感,但无法回应。因为这一切都像是猴子捞月,执着于在一定会消散的飘渺中去捕捉到永恒。难道乔匀星对他就一定不会变?这样想着,任何关系的坚持都不过是“着了相”,吃执迷不悟的苦而已。

陈宁霄迟疑了一下,抬起手,弯起的指节在眼前少女粉红的腮颊上碰了碰。

湿润的,温热的。

可能该用指腹会显得更温柔更正视她的感受一点,但也许并不妥,因为她望着他的双眼太执着,太灼灼。

不知道她是怎么自说自话了这么一大段的。但是对他一直以来若即若离、不太执着的行事作风解读为“考验”,倒是既让他意外,也让他沉默。

可能她说的是真相,只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尊重祝福、袖手旁观、不审判、事不关己……虽然不是刻意的考验,但本质已经诞生了——只有一次次捱过这些,才能逆流到他身边。

“你……”陈宁霄顿了顿,头一次在开口前思考了一下是否有刻薄的必要。

他沉默了一下,删掉了一些不必要的嘲讽:“首先,没有谁是第二个周景慧。”

少薇僵着不敢动。他的指尖有刚刚那支万宝路的烟草味,薄荷的清凉与烟草的浓郁混合在一起,让人上瘾。

“你不肯。”她眉心无法控制地蹙紧又松,松弛了又蹙得更紧,“因为我没有通过宋识因这一关,就不可以吗?”

她不明地问。

陈宁霄顺着她问:“bonus是什么?”

“什么?”

“我问你,设置重重关卡和考验,一切的尽头,总要有最终的通关嘉奖。你觉得是什么?”陈宁霄静静地垂眸看她。

“嘉奖是……很好的人生。”

“人生是一个结果吗?”

“不是。”

“人生是什么?”

“动态的,当下的过程。既会变好,也会变坏的线条。”

“所以,这些关卡和考验,本身就是度过了就会迎来转机的人生的一部份。你度过了艰难的成长,迎来了更广阔的人生,跟我有什么关系?”陈宁霄将擦过她眼泪的手抄回裤兜里,“为什么是通过了我的考验?我又为什么设计这样的游戏?假如,周景慧通过了我的考验,你觉得她能获得什么?”

“我想不出来。”少薇忠实地摇摇头。

“钱么?她现在有了。爱情么?以她的聪明自洽,她已经在我父亲身上论证出了爱情。地位吗?只要不是和司徒静一起的场合,或者陈家的家宴,她就有地位。假如,她通过了我的考验,我还能给她什么?”

少薇张了张唇:“这一切,但是,是更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

陈宁霄哑然失笑:“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一晚上喝的威士忌终于浮现出了效力,让他本就很清邃的双眸染上了一丝更无法捉摸的深远。

“没有人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获得这些,因为这是稀缺资源,是金字塔的顶端,注定要经过斗争,只要有斗争,姿态就不会好看,手段就不会清白。获得这一切的,没害过人的人,一定害过自己,那就成了苟且;没害过自己的人,一定害过别人,那就成了肮脏。哪一种都称不上堂堂正正。”

没害过人的人,一定害过自己。

少薇怔怔的,反复地在脑内回响这一句。

自建房楼顶做生意的女人闹出的彻夜不眠的动静,酒吧粉黛色烟雾和迪斯科灯下的假笑,尚清给客人捏脚弄疼了的低声下气,无数个穿过脏水横流的小巷奔回家的深夜,如影随形却只能靠视而不见而度过的流言蜚语,奋笔疾书的凌晨……

一幕幕,一帧帧。

她的眼泪汹涌了出来,一串深深的哽咽,一声狼狈的嚎啕。

“为什么?”她紧紧扣住陈宁霄的双手,问出了从未问过也不知道跟谁问的一句话——“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难题难关?一关关地过了,后面到底还有什么?后面到底是什么奖赏?”

陈宁霄漆黑的双眸,冷静地垂视着她。

她想要的,是一个神明,看到了她一步步的艰难跋涉,给予她一个足够的嘉赏。否则从十岁开始的这一切一切,是否太过没有意义,太过荒诞,太过艰难?

很可惜,这世上没有神明,也没有宗教。

哭起来的身体如此软,双腿难以支撑,她扣着陈宁霄的双手,身体几乎要往下沉坠——

如果有人经过,将会吃惊于他们姿势的怪异。她重心往下沉的身体几乎就要扑抱在他怀里了,但事实上没有,他只是捞着她、托着她,双手有力沉稳。他拉扯她,但没有抱她。她仰仗他,但未敢托付于他。

陈宁霄双臂感受着这具十六岁的身体的力量。

她想要向往匍匐的宝座,注定是空的,那奖罚分明的神明,根本从不存在。

可是她想要。

既如此。

那他就当这个神明。

“不轻易哭,也是考验的一种。”

少薇抬起脸,脸上泪水流得乱七八糟,鼻尖更是通红。

仍是那样的想法——纵使鼻尖通红,她也绝不是生活的小丑。

这句冷酷的话语有什么奇效,让她蓦地憋住了气,虽然嘴巴还是抽动得很厉害,眼泪也蓄满了眼眶,但轻易却不往下落了。

“宋识因,借了你多少钱?”他轻描淡写地开口。

少薇嘴唇开合了两次,声音才沙哑地出来:“十万。”

“按市场上商业借贷的顶格利率,我给你十五万。”

十五万……?

少薇身体深处一震,不敢置信,不敢眨眼。

“你想要这个,就不必在我决定帮你时问我真假。”陈宁霄目光深邃,止住了她尚未出口的话语。

他是她选中的安全选项,她走投无路不得不转嫁风险的唯一能无偿利用的口岸。

这是他对她的解读,也许未必是她的初衷,却是她的真正渴望。

正如她对他解读的考验,也许未必是他的初衷,却也带有几分真相。

“站好。”

他撤回了手,让她自己站稳站直,接着迟疑了瞬间,用指腹擦去了她眼底即将要冒出来的眼泪。

“你,很有天赋。”

很难有人在这样的困境中不怨天尤人,不自怨自艾,只是忍着,耐受着,沉默着,甚至姿态还很轻盈。她穿过城中村和这些困难的世相正如野猫跳过巷道的脏水和垃圾桶,跳上台阶,跳上屋檐,跳上月光照亮的天台,回眸,懵懂且清冷。

不着相。如此难为的天赋。如此轻盈的聪明。

他是在漫长的成长中不得不思考这一点的,她是自发地活成这样的。

少薇问:“什么?”

“摄影。”

陈宁霄两手都插回到裤子口袋里,“回去吧,你不是想导照片?让我看看你的天赋。”

少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他先她一步的背影。

以后都不必有资格喜欢他。

酒店走廊铺有厚厚的地毯,走上去静谧非常。

“要现在导吗?还是明天?”

陈宁霄随便她。

“我怕打扰你。”

“就当倒时差。”

少薇便刷卡开门,拿出相机。司徒薇已睡熟了,她没开灯,也没换衣。

陈宁。

霄抱了电脑在门口,靠着走廊墙壁。

这座酒店是古堡式的,一切装潢都富丽堂皇,地毯上织着明黄色的大朵花瓣,墙壁是典雅的蒂芙尼蓝底缠枝花,一切如此浓墨重彩,更显得陈宁霄这个人很淡,像一道好看削薄的影子。

少薇脚步顿了顿才走向她,把相机给他:“我不会拔卡。”

她没问为什么要站在走廊里导照片,他也没说。总而言之,就这么默契地将地方固定在了这里。

陈宁霄取出了SD卡,插进手提电脑的某处端口,随口问:“怎么不洗个脸再出来?哭过这么久,脸上应该很难受。”

“……”

少薇放轻声:“司徒薇睡着了,洗漱会吵到她。”

陈宁霄安静了会儿:“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拿上衣服去我房间换洗,我在这里导照片等你。”

好像没什么别的办法。少薇只好又返回房间,轻手轻脚地收拾出了衣服,挽在臂弯中。

陈宁霄递出房卡给她:“只有这张,出来时别忘记拿。”

滴的一声,房门开了,少薇走进去时过于轻手轻脚,像闯进了什么了不得的领地。

陈宁霄只带了些简单的换洗衣物,房内一切都维持在了原样,连浴室也完全没用过。

因为是他的房间。

脱光了衣服站在镜前时,也有种羞耻。

欧洲人怎么这么爱镜子……这房间里镜子该死得多,令少薇将自己一览无余。

其实……她从未这样彻底地观摩过自己的身体。多么诡异且反直觉的一件事。但事实是,她的房子里没有地方陈列穿衣镜,也无法如此纯粹地守护隐私。

穷人只照过自己的上半身。

少薇垂下眼眸,不着粉黛的薄薄眼皮上,居然染上了一抹靡艳的绯红。

这种红很快蔓延了四肢和全身,她强迫自己不再看镜子,将衣物在洗漱台上整齐放好,赤身赤脚踩进淋浴间。

热水不如她耳廓滚烫。

少薇用最快的速度冲洗干净了自己,用莲蓬头十分细致地冲刷了每个角落,以免留下泡沫和头发。出来换上睡衣后,她将用过的浴巾、地巾都很守规矩地扔进藤框里,反复检查三遍,方才长吐一口气,走出门。

房卡没忘记拿。她递回给陈宁霄,脖颈间冒着湿漉漉的水汽,心痒难耐似地踮脚凑过了脑袋:“导好了吗?”

屏幕上已经显示出预览图,陈宁霄“嗯”一声,鼻尖嗅到她身上的香氛气息。玫瑰?乌木?带着无尽的温热潮湿。他不动声色地屏了会儿呼吸,以避免走神。

接着赶人:“回去把衣服放了。”

“哦……”

少薇只好依依不舍地又进了趟房间,动作显然比之前急躁。

回来,两手拉着睡衣袖子,脑袋重新凑过去,“看看。”

香味是一点没淡。

陈宁霄一边匀着呼吸,一边面无波澜地将文件窗口放到最大,说:“你拍照很克制。”

“嗯?”

“一天只拍了两百多张,不像新手。我记得有次跟乔匀星参加了一个游学团,参观美国名校,他光一个学校就拍了五百多张。”

“……”

“回去一看,每次同样的场景构图他都按了至少三次快门。”

“……”

“在此基础上,他绞尽脑汁,表示很难选出最好的那张。”

少薇抿了抿唇角,止住笑意:“我喜欢布列松‘决定性的瞬间’理论。场景瞬息万变,真正经典的只有一刻。虽然已经不是胶片时代,但快门的滥用更证明了自己的贪心或者内心对想要的画面模糊不清。”

陈宁霄回眸看她一眼:“看来你确实喜欢摄影。”

“十六岁以前不能打工,有空时我就去书店翻画册和影集。刚开始也不觉得喜欢,只是看不厌而已。”

陈宁霄一条手臂托着电脑,另一手指尖操控妙控板,将画面放大:“选吧。不喜欢的直接删。”

太多的画面是虚焦,或者过曝,或者偏色,这来自于她对手中机器的使用不熟练,比如还不会测光,还不会调整白平衡,还没有很熟练地平衡光圈、快门和感光度。

但,所有构图都是一等一的。

“广角太广了。”少薇双目很专注地粘在屏幕上,一张张地浏览,“摄取的画幅太广,信息量态度,物体人物和环境的关系有太多组。”她微微抬头,从刚才行云流水的分析中退回到小心翼翼状态:“你觉得呢?”

陈宁霄跟她对视,张口,一字一句:“从现在起,你应该有这个意识——你才是这个空间里,最会拍照最懂摄影的人。”

她脸上的神采,如山岚雾霭散开,露出青松叠翠的清透本质。

就这样删了半个小时,留下来十三张照片。对于新手来说,既过于克制,也过于自我苛刻。

已是凌晨两点,两人互道晚安。陈宁霄走进房间的第一步就是脱衣服洗澡。走进浴室时,脚步微微停顿,继而弯腰,捡起了一件纯白色、中心带一个小小蝴蝶结的——

文胸。

与此同时。

电话震响,乔匀星来电。

国内时间早上九点。

这个时间点的假期,通常乔匀星才刚过完夜生活吃完早饭。

陈宁霄一手拎起少女的私密衣物,缓了缓呼吸,右滑接听,声音如常慵懒低沉:“喂。”

乔匀星的声音,显然鼻尖发紧——

“陈佳威,进ICU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