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正是Root酒吧热闹之时。
悠悠一指压着耳廓,快速穿过喧闹的舞池大厅,一边拨出了少薇的电话。
“你烧退了吗?明天吃不吃得消来上班?”终于走到了后台更衣室,悠悠松了口气,音量也正常了些:“孙哲元很不高兴,说你请假太多,你明天来记得带病条,没的话——”
少薇打断她:“悠悠姐,我打电话来辞职的。”
趁悠悠愣神的空档,少薇续道:“我不干了,明天我来交接。”
“你怎么能不干?”悠悠怒火中烧:“你预支了两个月的薪水!”
“还剩一个月的空缺,我知道。”少薇很冷静:“我选择还钱。”
为免悠悠再说什么,她率先挂断了电话。
钱。哪里能划拉出钱?当然不能再跟宋识因开口,他也没送过她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变卖。
思绪被路灯下的一道声音打断。
“我借你。”
少薇抬起视线,见单肩挂着书包的梁阅在路灯下站得笔直。
“你怎么在这儿?”
“刚好在附近,顺便来看看。”梁阅顿了顿,“听尚清说你发烧了。”
少薇朝他走过去:“昨天在宋先生那里挂了一天药水,今天就没有再烧了。”说完,咳嗽了两声。
梁阅从书包里窸窣翻了一阵,翻出一瓶:“止咳的。”
“我有枇杷糖浆。”
“要是咳得很厉害的话,就吃这个,阿斯美。”梁阅坚持递着小小的白色药瓶:“记得别白天吃,会犯困。”
“好吧。”
少薇接过,两人一同转身,往同德巷转进去。
“你终于要辞职了。”
“什么叫终于啊。”少薇笑了笑。
梁阅便也笑了笑。学校里风言风语满天飞,不少老师也有所耳闻,以梁阅认识中高中男生爱犯贱的水平,不可能忍得住不到当事人面前冷嘲热讽替天行道找存在感正义感。但梁阅从未见少薇表现出任何,心虚也好,应激也罢,或者自证清白,都没有。
“要多少?”梁阅问。
“两千。”
梁阅挑了挑眉:“工资挺高。”
“没,预支的,其实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拿不到这么多。”
“我确实拿不出这么多。”梁阅承认,摸出钱包翻了翻,“五百……七十……三。”数完了,连同三个硬币全部掏出:“给。”
少薇自诩和梁阅关系没好到这份儿上,但莫名的,她知道如果这一次拒绝,将会伤到他。
路灯下,一桩数额惨淡的人情交易现场。
少薇接过钱卷在手心:“谢谢,我有新工作,攒够了还你。或者……日结?”
梁阅笑了下:“你还是想想剩下的脱身钱。”
少薇能借钱的对象又有几个呢?她叹了声气,拨出了尚清的电话,心里也没底。
尚清那边正忙,说:“你来找我吧,当面说。”
梁阅不想跟这女人再有第三面交集,但当少薇问出“你要跟我一起吗”时,他鬼使神差地跟上了脚步。没别的,只是得保护她。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一公里的路拢共没说上十句,但梁阅看出她心情不错,脚步轻轻的,鼻尖哼出了一曲半调。
“这么开心?”他有些疑惑。
跟她认识这么久了,除了小学时在颐庆市大剧院的那场演讲比赛,他已很久没见过她情绪如此鲜明的时刻。
“你知道吗,我前段时间去办了护照。”少薇走着走过转过了身,两手背在身后,一手他的钱,一手陈宁霄的史迪仔。
梁阅沉默片刻:“你要跟那个姓宋的出国?”
“什么?不是,当然不是。”少薇解释,“我同桌她妈妈,是个人很好的阿姨,本来要陪我同桌去西班牙的,但突然没空,钱又已经交出去了,就让我陪她女儿去。”
办护照时,回了户口本所在的那个区。早已拆得不成样子了,她迷路很多次。办完护照后,少薇拿着回执单,顺路去了一趟街道派出所。从前很照顾她的郑姓民警即将退休,也没想过还能再见她,请她去办公室喝热茶。
“你父母,有消息吗?”
少薇摇头。
“还是不肯宣告失踪?”
街道知道她的情况,假如少薇想跟法院申请宣告失踪的话,他们二话不说就给出证明了,但少薇不肯。她坚持说母亲有过零丁消息和汇款,虽然那些汇款来自陌生账户陌生姓名,并且总在更换。
连“失踪”都不肯,让她跟法院申请“死亡”认定就更不用提了。
“祝你玩得开心,注意安全。”梁阅道,“听说西班牙很多小偷。”
“那幸好我没东西值得偷。”少薇莞尔一笑,灯光朦朦胧胧地圈着她的发丝。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尚清工作的地方,七拐八绕的走了很多冤枉路,终于在一根贴满重金求子小广告的电线杆后看到了她的霓虹灯牌。粉色灯丝掐出来的店名十分简单:「亲亲」,卡通手写字体。
有一阵微妙的沉默在梁阅和少薇之间蔓延。
“你进去吧,我就不进了。”梁阅面无表情。
少薇刚要进,梁阅却又叫住她:“别,我先进,你再进。”
蹙着眉心,换上更低的音量:“要是里面有不对劲,我让你跑你就跑,我让你闭眼你就闭眼。”
但里面会有什么不对劲的呢?他没说,少薇也不敢问。
门口的感应门铃响起了叮咚一声,塑料串珠门帘被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撩开,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
尚清抬起头来,愣住了:“怎么是你。”
她坐在一张小皮凳上,怀里窝了一只脚。一只女人的脚——她在给对方打磨角质。
少薇从梁阅背后歪出脑袋来:“尚清姐姐。”
看了眼客人,拘谨地说:“你在忙呀。”
尚清对客人笑着解释一句:“表弟表妹放暑假来找我玩儿。”
她让梁阅和少薇先坐,自己先把手上这一单忙完。
原来是一家……美业店。
见少薇和梁阅都傻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尚清招呼:“自己吃自己喝。”
排列着美甲款式的桌子上,两个仿照皇冠形状的透明塑料罐里放着糖果,一旁饮水机上则随便堆了袋一次性杯子。
两个高中生便在她店内的椅子上坐下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说话,只听到她用锉刀矬那个女人的脚后跟的沙沙声。少薇从罐子里捡了一颗薄荷糖出来,递给梁阅。梁阅说不要,少薇含进了自己嘴里。
大概是安静得受不了了,那个客人开始和尚清拉家常,诸如你老家是哪的,来颐庆几年了,成家了没,有小孩了没,买房了没。尚清把问题抛回去,那可就热闹了,往后半小时都听对方说看楼买楼的经历。
等到忙完这一单,已快十一点。尚清站起身,拿拳头敲打自己僵得直挺挺往前的腰:“哎哟……”
少薇问:“你做美甲的?”
“还做美容康体,也纹眉纹眼线,来一个不?”
少薇直摇头。
“你呢?”尚清笑吟吟冲向梁阅。
梁阅干脆懒得理她,让她自讨了个没趣。
尚清旋开自己的保温杯:“你刚说要干嘛?”
少薇底气不足:“……借钱。”
“借多少?”
“本来要借两千,但梁阅借了我六百,所以只要一千四就可以了。”
“一千四……”尚清一边喝着杯子里被泡烂了的枸杞水,一边翻着眼皮寻思,“三百,六百,一千一……你等会啊。”
说着她拨出一个电话,跟对面说:“有钱还没?说好三个月这都半年了!别以为我尚清好说话就把人当傻子耍,人在做天在看……行行行,还是那个卡号。”
少薇半张着嘴,目瞪口等地听着她一顿输出要债,最后撂了电话,以得胜的姿态说:“要到了。”
她先开了美甲桌下的抽屉,取出一沓零碎的钱来:“这些先给你,晚上回我屋子我再给你剩下的,然后明早我去路边那个ATM把刚刚那三百取了。”
少薇突然不忍:“算了尚清姐姐,我找别人想想办法。”
“别。”尚清笑道:“我有钱,这不是刚交了半年的房租吗,还买了台蒸脸的机器,接下来每个月的流水都我自己收着了不是?”
她看了眼梁阅,又把目光收回来:“女孩子手头紧,最好跟女孩借,男人没那么好心。”
“你——”梁阅蹙眉。
“没说你,你算哪门子男人啊,还背着书包呢。”尚清仍是笑吟吟的,美甲店惨白的灯光下,她小麦黑的脸上有别样的光彩流淌。
梁阅又在她面前吃了个亏,冷面坐着,在这花红柳绿的美甲店里格格不入。
他是说不过她的,她嘴皮子利索得可怕,话还很密。
少薇将尚清和梁阅给她的钱,红的,绿的,大的,小的,平的,皱的,都一一抚平,一张叠一张,面额从大到小。
她这么做的时候,尚清和梁阅就站在一边,看着她。
方圆看见的小小店铺里,有外面下水道的异味,顶灯照耀下,三颗脑袋凑成一团。
“这里有一千二百三十五。”少薇将纸币紧密地卷好,“还有……六枚……”
嘴唇莫名地颤抖起来,让她没法好好说话,词句都破碎。
“六枚硬币……所以一共是……”
都听出了她嗓音的异样,过了会儿,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很大地砸在纸币上、她瘦瘦的手背上。
尚清吓了一跳:“你干嘛?你哭什么呀,怎么哭了?”
梁阅往前一步:“少薇?”
少薇仍就低着头,但摇了摇,“我只是……”
她抬起脸,用力吸着鼻腔,明媚的眼眸里蓄满了亮晶晶的眼泪,源源不断,滑下一行,又冒出新的一行。
“我只是觉得今晚上的所有太好了……我很久……”
没有过如此好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