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从便利店所在的巷口走出去不足百米,转过一道小弯,便是颐庆大学的西门。仲夏夜的八九点本该很热闹,但眼下正值暑假,因此路上人烟稀少。少薇跟在陈宁霄身边,也没问他去哪儿,只是跟着他的脚步和方向。

“蒋凡这里怎么样?”

“很好,”少薇一样一样数:“有基本工资,有夜班补贴,有饭补,还有一瓶奶。”

陈宁霄看她煞有介事地把一瓶奶也罗列进去,不知为何很想笑,便勾了勾唇。

“而且便利店更清净,没人时还能练英语听力。”

既说到此,陈宁霄自然问:“你目标学校是什么?颐大?”

每被提起一次高考志愿,身体的某处就会疼痛一分,像什么线扯紧了,绞着她的肉。

“可能……小时候想过吧。”少薇抿了抿唇角。

“现在怎么不想了?”

“考不上。”少薇非常顺畅地说出了这句,“你知道我的成绩,就中游。”

“在高三之前,我的名次比乔匀星还低。”

正在网吧跟人开黑的乔匀星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少薇:“啊?那后来呢?”

“后来觉得没意思,就考了一下。”

就……考了……一下……

少薇茫然:“你是不是忘记通知乔匀星了?”

陈宁霄该死的聪明,失笑一下,“怎么,他跟你说什么了?”

少薇慌乱:“没、没。”

“所以,你现在有了跟乔匀星的秘密。”陈宁霄看着她,微微一笑。

只是秘密而已,怎么讲的像她跟乔匀星有了孩子?

少薇立刻表决:“不是啊!我只跟你有秘密。”

下意识说完这句后,一阵热度迅速攫取了她的身体。

该死……说什么呢?

陈宁霄看了她一会儿,缓缓地说:“确实有不少。”

少薇顶不住被他如此注视,匆忙地低头。

“你找我说秘密就对了,”她故作轻松,“我嘴巴很严的。”

“当然,就是看中你话少。”

少薇表情僵了一下:“……啊?”

“开玩笑。”

“也可以,做人总得要有优点吧。”她很大方地自嘲。

陈宁霄顿足:“你的优点不是话少。”

“那是什么?”少薇不自觉顺着他的话问,又改口:“不对,……我有优点吗?”

没有色彩的外表,没有独特的个性,没有惊喜的成绩。她是普罗大众的平均值。

“有。”

少薇心弦一紧——陈宁霄要夸她了吗?

陈宁霄看了她半晌,“你自己想。”

“啊……?”少薇始料未及。

“想好了,过来跟我对答案。”

少薇看着他,怔愣着,浑身充斥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受。她像个吸了一半的瘾。君子,马上就要快乐却被他硬生生掐停,不上不下着。想求他给自己一个痛快,想拉着他的衣角求他:你就不能直接说吗?直接告诉我,给我此时此刻的快乐。

陈宁霄看出她眼里的难受和央求,吐出两个字:“不行。”

话题被他准确地带回了原来的地方:“所以,就算你现在只是中游成绩,你也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他安静地看进少薇眼底深处:“不要急于给自己判死刑。”

“我不喜欢你的说法。”少薇掐了下手掌:“我想当老师,想上师范,怎么就是给自己判死刑下定论呢?刚好我就想当老师,刚好师范的分就只要这么多,两全其美的事,你们一个个……一个个为什么就要用这种惋惜的目光看我?

她不知不觉语速越说越快,眼底也染上了茫然的焦躁:“有的人条条大路通罗马,有的人就是只有条窄路,路窄,普普通通地走到底也很好了,不行吗?一定要左突右袭地去凿开更多可能吗?”

一口气说完后,安静的校园路上,她急促深深的呼吸盖过了夏夜芒草中的虫鸣。

陈宁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刚才这些话如。

果是对我说的,那没有问题也完全正确。但如果这些话是对你自己说的,那你还可以再想想。”

对他说,是激辩。

对自己说,是说服。

人要花很多力气来说服自己的事,往往是不认命的事。那些字字句句铿锵的道理,不过是朝自己扣下的一次次扳机。

少薇闭上眼,将脸猛地撇进无边夜色中,玉似的鼻腔像尊玉做的酒瓶,被轻易地击碎了,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的睫根。

陈宁霄缓了一会儿,淡淡开口:“教书育人很高尚,但不足以成为你为自己人生改弦更张的借口。”

末了,他抬起脚步:“走吧,我带你逛逛学校。”

从颐庆大学西门走到他位于东校区商业街的workshop咖啡厅,一共是二十三分钟的步行时间,这是他无数个黄昏和深夜验证出来的最佳路线,自校中心的人工湖畔经过,穿过清幽的荷花香和坐着谈天论地的学生们,走过位于中轴线的图书馆及圆形广场。

少薇有意地落后了一步,看着月光穿梭树影,在陈宁霄的身影上落下一幅幅或浓或淡的白描。他似行走于山水画中,鼻梁薄挺,而身后的她目不转睛。

如果有一台相机就好了——一道从未出现过的声音,幽然地从心底浮现。

少薇,你太贪心。

她内心谴责自己。生存都成问题,居然想到这么奢侈的消费物。

正是暑假,workshop里很清静,只有几人坐着看书。

陈宁霄到了柜台,让店里的咖啡师做一杯雪顶咖啡——鉴于已是晚上,他让对方将咖啡改成冰可可。

“新朋友?”咖啡师小哥似笑非笑,“以后常来,让陈宁霄给你免单。”

“那怎么行?”少薇以为他们是朋友才如此开玩笑。

“当然行,他是老板。”小哥冲她眨眨眼。

“……”

“让陈宁霄给你挑个球吧。”小哥真挺会来事,“香草、牛奶、抹茶,还有夏威夷果。”

少薇站在缤纷的冰淇淋柜前,扭头,充分信任地望着陈宁霄。

再怎么被生活过早地催熟,也还是个孩子,刚刚的酸楚已经不见踪影,眼眸十分明亮。

陈宁霄替她做了决定:“夏威夷果。”

少薇小声问:“那是什么?”

陈宁霄猜到她可能没吃过,解释道:“一种白色的坚果。”

两人一问一答的背影十分惹眼,推门而入的新客愣了一下,认出了陈宁霄下午那身衣服。

“Claus?”

少薇和陈宁霄双双回过头去。

是她?

漂亮,聪明的,又带一丝柔美的脸,曾在酒吧有一面之缘,共同乘过一趟电梯。

“怎么又回来了?”

“带个朋友逛逛。”陈宁霄对一旁少薇介绍:“这是Cassy,罗凯晴。”

罗凯晴。少薇薄唇微启,恍然大悟——是那个每次让曲天歌听到后都会挂脸子的名字。

曲天歌忌惮的是她。

少薇懂了,目光深深而好奇。

“你好呀。”罗凯晴矜持地对她点点头。

她礼貌、落落大方的微笑在想到什么后的一秒凝了一凝——

Root的卖酒小妹。

怀里抱着绣有Claus英文名的衬衫的那个。

当时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是某种巧合。但此时此刻,她并肩站在陈宁霄身边,像是早已习惯如此。

罗凯晴的那一丝迟疑很快便化为了更深的笑,她冲少薇伸出手:“你哪个学院的?”

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却仰头去看陈宁霄,似乎他答复的才准。

罗凯晴跟那些二代们不是一个圈子,只有乔匀星偶然会串过来,陈宁霄便没隐瞒,随口道:“我妹的同学,我带她来看看学校。”

“哦……”罗凯晴了然,“那就是未来的学妹了?欢迎你加入颐大。”

少薇被她弄得慌张害羞,“没,我考不上的,就是来逛逛。”

“别妄自菲薄嘛,”罗凯晴鼓励道,“考上了就可以当Claus的同学了。你不想?”

少薇迟疑了一下,罗凯晴揶揄着冲向陈宁霄:“看来她不想。”

陈宁霄没说话,只是勾了下唇。

正好饮品做好了,身后响起咖啡小哥的声音:“雪顶冰可可好咯。”

可可粉的香味从碰撞的冰块中四溢出来,夏威夷果风味的冰淇淋球浮于其上,上面有淋成了之字形的蜜糖。这一切组成了一副让少薇目不转睛的画面。她看了会儿才将吸管插进去,刚想喝,冷不丁手里一空,杯子被陈宁霄抢走。

少薇呆滞住,眨眨眼。

陈宁霄:“忘了你烧刚退,不应该吃冰。”

少薇:“……”

叩叩两声,玻璃柜台被敲响,托腮看戏的咖啡小哥得令:“给她倒杯纯净水,常温的。”

少薇敢怒不敢言。

罗凯晴好奇而安静地看完这一切,听到发烧这个关键词后,她将一切串了起来——这就是下午陈宁霄那通电话的对接人。

少薇接过了纯净水。用吸管喝纯净水怪怪的,她吮了两口,皱眉看了两眼杯子,似乎在怀疑用吸管喝水的必要性。

这些微表情小动作没能躲过陈宁霄的眼睛。

他勾了勾唇,继而翻过手机看时间:“不早了,我十一点还有会,先走。”

“这不是还早?”

“没开车过来,得走到西门取车。”

罗凯晴目露诧异,一时间没说话。

陈宁霄虽然低调,但骨子里的一些少爷病改不掉,比如非必要的通勤时间他能省就省,就算是从图书馆到教学楼,不过就十来分钟的步行时间,他也开车。

步行在陈宁霄的眼里有另外的功能——思考。

只有允许思考的环境,他才会步行,因此对于他来说,走路等于思考本身。如此一来,陈宁霄散步时总是独来独往,从不邀请任何人,理由只有一个字:吵。

陈宁霄低头问少薇:“还能走吗?”

少薇笃定地“嗯”了一声:“小意思。”

就这样按原路返回到了西门,再走到蒋凡那便利店路口的停车场。少薇话还是少,偶尔吮一下那杯毫无味道的纯净水,到了地方一看,才知道吸管都被她咬得扁扁的了。

车子开到了同德巷口,少薇解开安全带,轻声而毫无预兆地说:“想的。”

陈宁霄没听清,问:“什么?”

少薇拉开车门把手,将车门推出了一丝缝隙,“没,我说夏威夷果的雪球闻着很香。”

陈宁霄哼笑一声:“等你病好透了再去吃,他们不会收你钱的。”

“哦。”

少薇推门下车,一条腿都迈出去了,又被陈宁霄叫住:“回来。”

回过头去,陈宁霄示意她自己拨开副驾的储物箱看看。少薇依他意思做了,一拉开,里面是个用白色雪梨纸包着的东西。

“上次说了帮你买。”

是史迪仔挂件。

少薇拿到手里,听陈宁霄报价:“四十七,谢谢。”

“我今天没带钱,下次?”

“行。”

“你没有说便宜吧?”少薇狐疑地问。

“说便宜了。”

少薇:“别。”

陈宁霄好整以暇:“原价四十九,上次坐公交,欠你两块,扣掉了。”

少薇:“……”

被他不知道帮了多少次,说这些……

少薇牙齿磨了磨嘴唇,慌乱地说:“你现在不用跟我客气了,当我请你。”接着就乱七八糟地下了车。

陈宁霄说好了不送她,因为时间还早,街道两边人声鼎沸的。

史迪仔两只软趴趴的狗耳朵随着少女的脚步一晃一晃。一想到可以从曲天歌那里要回来,她走着走着,简直连跑带跳起来。

还是那家常德粉店的老板娘:“今天心情这么好呀!”

少薇很用力地“嗯”一声。

到了家楼下,屏幕上“司徒宁霄”这个名字闪烁。

她接起:“喂?”

“你不会把这只留着,然后告诉我是原来那只吧。”陈宁霄看着挡风玻璃前的红灯闪烁,慢条斯理地问。

少薇:“……当然不会!”

“那就好。”

少薇没忍住:“还以为有要紧事…

…”

害她心跳激烈。

陈宁霄手指点点方向盘。

“挺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