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所谓封禅大祭, 不过是法尊为自己筹备的飞升大典,他要让世人亲眼目睹,他如何超脱于众生之上, 成为这方天地得道飞升的第一人。

大祭之日,云端玉门下悬挂的金钟悠悠摇动, 钟鸣声雄浑,响彻天地。

南境圣殿, 东海三仙岛,北境四宗,以及西境禅门,同时开启祭坛, 与天道宫同祭。

太阳初升之时, 天道宫所有人便已齐聚于新筑的祭台之下,此时此刻, 不论是天道宫内, 还是天道宫外,这神州之内的每一个人, 大概都在关注着天道宫的动静。

排场还真是大啊, 举世瞩目。

慕昭然在心里嘀咕, “法尊这老东西, 都活了上千年了,怎么还如此贪恋虚荣。”

慕昭然自认, 自己就已经算是虚荣心极强之人了, 在南荣时, 每次出行,无不是前呼后拥,花团锦簇, 平日行事十分高调,但与法尊相比,她还是得自叹弗如。

至少她不会冠冕堂皇地搞一个封禅大典,将全天下的人都卷进来,为他做配。

游辜雪的声音从神识中传来,带着几分讽意,“法尊久居上位,俯瞰众生,已经习惯了举手投足,便可令世间震动的权威。”

他说着,顿了一顿,无奈道:“你的麒麟小狗好像认出来,我就是当初和它抢小蓝花的人了。”

慕昭然隐约听到了麒麟的嚎叫,忙提醒道:“你们可别打架。”

游辜雪笑了几声,震得她心口一阵发痒,“还好它牙崩了。”

麒麟的怒吼声更大,慕昭然属实无奈,这家伙,还真是猫嫌狗憎,人缘也不怎么好。

此次司掌祭礼之人,不出所料,是深受法尊看重的云霄飏,未来的剑尊。

他一袭大袖玄裳,巍冠博带,腰悬奉天剑,威仪凛然,神态沉肃,倒也十足威风。

司礼和司祭两位长老分列左右,协助祭祀。

云霄飏如今确实已今非昔比,此刻的他,正是意气风发,万众瞩目的时刻,就连叶离枝都被允许离开霄云殿,前来观礼。

慕昭然借助系统曾经赋予她的灵视,看了看云霄飏身周的气运紫气。

有法尊的蓄意造势,云霄飏现今的紫气浓得几乎就差在脑门上刻上四个大字——气运之子。

祭祀之礼极其繁复,上祭天,下拜地,焚香击磬,诵念祭文,先奉六礼,再献六畜,香烟缭绕之中,乐声阵阵,群修俯首。

慕昭然作为南荣圣女,代表着南境一众修士,手捧赤璋,立于祭台南侧。

她无聊地想打呵欠,又被无数双眼睛看着,只能端着姿态强忍,余光扫见与三仙岛鲛族站在一起的叶离枝,才不由定了一定。

相比上一次见面,叶离枝又消瘦了许多,面上就算抹了粉,依然遮不住苍白面色,这样一幅弱不经风的样子,和前世所见竟无多大差别。

她仰面望着祭台中心的云霄飏,那么专注,仿佛熙攘人群中,只看得见他一人,只在偶尔垂睫时,眼底才会流转出一点阴翳。

察觉到慕昭然的目光,叶离枝从祭台中心转动视线,往她望来,随后,对她柔柔地笑了一下。

初祭过后,已近午时,金乌正行至钧天岛的正上方,慕昭然心神一动,眯眼望了一眼天上的烈日。

自她领悟之后,便与这方天地有了些许玄妙感应,此时,四境地底灵脉涌动,地源之力从地心被强行抽离,她下意识转身,往天边看去。

在她视线的尽头,只见一道金光忽然冲天而起,在东方的苍穹之上勾勒出一枚玉鉴的轮廓,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众人纷纷仰头,珊瑚族少主捂着嘴唇,惊讶地叫道:“那不是我们三仙岛的承天鉴么?”

话音未落,便见南、西、北这三方的天际,也相继冲起数道金光,承天鉴的巨大虚影悬在四方天际,鉴令之间相互呼应,织成一座覆盖全境的法阵。

法阵的中心,正是头顶那一座钧天岛上。

肉眼可见的灵气,从四境地脉中汹涌而出,顺着悬在四境上方的承天鉴,汇聚入那悬于云端的钧天岛。

天地震动,云海翻卷,众人终于察觉不对,面露惶恐。

“怎么回事?法尊召集我等前来封禅大祭,不是为了请求天书降下灵泽于世,填补灵脉之亏的吗?”

“是啊,为何祭祀未完,承天鉴却在反抽四境的灵气,送往天道宫?”

“我北境地底灵脉已经断了三条,再如此下去,恐怕不知有多少洞府秘境都会崩毁!”

“东海灵气再流逝下去,怕是会引发海啸,到时东境沿海万万生灵皆会遭受波及。”

西境禅门的和尚并无多言,只在佛子的带领下,一个劲儿地念着“阿弥陀佛”。

一片混乱中,容辞领着一群世家修士靠近走上前来,拱手朝慕昭然行了一个拜礼,沉声道:“殿下,当初南境灵气衰减之时,我等也曾想方设法查探过地底灵脉,又暗中打探过其他三境灵脉情况,相比起来,南境的灵脉损伤相对较轻。”

但是,若照此下去,南境的灵脉迟早也难逃一劫。

容辞试探性地问道:“殿下,地脉是一境的根本,圣殿当初是不是有遏制灵气流失的办法?”

慕昭然视线扫过面前诸多忧虑的面孔,颔首道:“不错,以前的确是有,前任圣女以身为祭,曾在南境地底设下禁制,试图阻止主灵脉流失,但这样一来,承天鉴必将崩毁。”

容辞只听她这一言,便迅速想通了其中关窍,语气中隐含责备道:“这么说来,殿下明知道承天鉴会抽取南境地底灵脉,你还是修复了它?”

慕昭然视线凝在他脸上,讥讽一笑,“不然呢,难不成等着承天鉴崩毁,看诸位举着天命的大旗,光明正大地攻进王城里来?”

容辞扼腕,“殿下糊涂,事关灵脉,是我等修行之基,若殿下如实相告,我等也定会全力协助圣殿先行解决灵脉隐患。”

慕昭然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直到容辞一张老脸险些快要挂不住,才眨了眨眼,一脸纯然道:“家主还当本公主是三岁小孩么?”

容辞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都没有再说话。

眼见四方灵气仍在汹涌汇聚,几乎在天幕上形成万丈霞云,自四境苍穹奔流而来,汇入钧天岛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飞入天道宫的传讯符箓。

符箓中传来的,皆是诸如秘境崩毁,灵泉枯竭,海岛动荡这样的消息,修士们所赖以生存的洞天福地,俱都建造在灵脉之上。

四境诸人都坐不住了,终是有人斗胆询问道:“奉天君,法尊这是何意,我四境生灵是犯了何错,要夺我四境灵脉?”

云霄飏站在祭台之上,眼底俱是茫然,显然也未料到当下情景,迟疑答道:“我也不知,不过法尊如此行事,必有其用意,诸位还请相信尊上。”

恰在这时,一道白光从祭台延伸而出,光华绵延如练,化作三千白玉阶,直抵那一座最高处的钧天岛。

众人抬首望去,只见得悬岛之上瑞云翻涌,往两面分开,露出岛上宫楼玉阙之影。

云霄飏似得了旨意,立即道:“请五行学宫诸位仙师,及四境诸位来使,随我一起登上钧天岛,觐见法尊,完成最后的祭礼。”

他言罢,率先踏上了三千长阶。

慕昭然等这一刻很久了,她收敛心神,随众人一起登上了这一座她前世可望而不可及的悬岛。

钧天岛上劲风刮面,带着几分深秋的冷冽,慕昭然一踏上钧天岛的地面,便感觉到了岛内不同寻常的灵气,她低头看向脚下土地,用鞋尖轻轻碾了碾地上土壤。

整座悬岛蕴含着充盈的地源之力,倒像是悬在天空中的一枚地核。

钧天岛虽为最高悬岛,却不甚宽广,岛心那一座钧天殿变成了一座圆形祭坛。

四根盘龙柱立于祭坛四面,祭坛中心供奉着那部凌驾于世间规则之上的天书,天书之上悬着一盏古朴的琉璃灯盏。

有金色的法字自天书中飞出,结成法环,环绕在灯盏左右,四境汇聚而来的灵气皆被吞没入灯盏中。

法尊利于祭坛之上,许久未见,他身上的神威更盛,已有了渡劫之威。

此情此景,他当真便像是一尊立于神龛之上的神像,低眉垂目,慈悲地看向每一个前来参拜他的信徒。

就连慕昭然初初见到他时,都不由晃了神,对高高在上的神灵油然而生一种,忍不住想要俯身跪拜的崇敬之意。

对他更是生不出半分反抗之意,毕竟,神引世人,他的所作所为当是不会错的。

“昭昭!”神识中传来游辜雪的低喝,一下将慕昭然惊醒过来。

法尊居高临下地俯瞰众人,从容开口:“此间灵脉衰竭,诸位忧虑,本尊早已知晓,我界万年以来无人飞升,困守一界,便如无源之水,迟早消耗殆尽,本尊在钧天殿中日夜观摩天书,终得一解法,那便是破开天门,让上界仙灵之气流入此间天地。”

慕昭然听得叹为观止,没想到都到了现在,法尊竟然还能编造出这样一个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理由来。

众人互相看了看,就算心中怀有疑虑,在法尊深重的威势之下,也只能埋头信服,无人敢质疑。

法尊打量众人反应,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笑意,抬手指向天书之上的琉璃灯,继续道:“此灯名为九霄引天灯,是一盏能够踏碎虚空,通往上界的天外仙宝,需要大量灵气供养方能出世,是以才需引动四境灵脉,须知,大破方能大立。”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齐齐抬头,望向那盏悬于天书之上的琉璃灯。

此灯晶莹如玉,内有光华流转,似藏着日月星河、高山大川于内,一盏能破开虚空,通往上界的仙宝,岂不意味着,这就是一件能助人得道飞升之宝。

难免有人生出觊觎之心,又碍于法尊威势,只能掩藏回心底。

法尊当然也洞察了一些人眼中浮出的贪欲,不过蝼蚁之欲,不必入心。

他继续道:“但是想要点燃此仙宝,只凭灵气尚不足够,还需有天书选中之人,以身化作灯芯,方能照见天门。”

现场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灵气汇流的呜呜风声。

无数目光追随着法尊的视线,落到云霄飏身上。

云霄飏心底顿时一片寒凉,如坠冰窟,原来所谓的“天书选中之人”竟是如此,原来法尊先前的培养器重,竟是为了这一刻。

六畜之后,终于要献上这场封禅大典的最后一样祭品,人祭。

云霄飏僵立当场,心跳失序,目光慌乱地扫过所有人,最终定在一双含着讥诮的眼眸上。

慕昭然,她早就知道了!

慕昭然眼眸微弯,嘴唇轻轻动了动,无声吐出两个字,“恭喜。”

这也算是亲自道贺了吧。

实没想到,前世,云霄飏以大义之名诛了她和阎罗,今生,法尊亦以大义之名,逼他献祭。

云霄飏,你该怎么逃呢?

逃,此时此刻,云霄飏的确想逃,他可以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己,但绝不该是这样被人当做棋子,宛如一头无从选择的牲畜,被推上这一条献祭之路的。

云霄飏伸手按在腰间悬挂的奉天剑,雪亮剑光倏地飞出,他纵身跃上灵剑,往钧天岛外疾冲而出。

法尊眯眼望着他疾驰的背影,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息拂过祭坛外众人,竟压得所有人都脊背往下一弯,承受不住跪伏到地上,半空中的云霄飏,就像是一只被利箭射中的飞鸟,从奉天剑上跌落下来,被一股无形之力吸入引天灯中。

“不!不要,离枝——”九霄引天灯中霎时腾起浓郁紫气,淹没了云霄飏的身影。

悬岛之下,叶离枝忽地心跳一滞,没来由地心慌气短,她隐约听见了云霄飏的声音,透着浓重的绝望气息。

溯琴的传音亦同时飘入她耳中,语气淡漠,“表妹,这一出好戏,你真该来看一看。”

叶离枝看向那一条连通至钧天岛的长阶,捏紧了袖口。

晴朗的天幕中陡然风云变幻,漫天霞云眨眼之间,变作了铅黑色的厚重劫云,劫云铺天盖地,黑压压笼罩在天都城上,天光一下昏黑,悬在四方天际的承天鉴便越发显眼。

劫雷威势不慑凡人,但却让天道宫中的修士喘不过气来。

叶离枝转眼看了看周围弟子,咬了咬牙,悄声退出人群,爬上了那一条长阶。

钧天岛上天威更甚,天劫的雷光已然在头顶聚集,祭坛外的众人不得不四散躲避,法尊看着九霄引天灯中亮起的一抹紫金色的焰光,唇角浮出笑意。

劫云里游窜的雷光,最终交织成一束,仿佛天漏一般,从云中轰然劈下。

这天劫来得古怪,法尊隐约觉察出不对,但已来不及多想,他一把将天书揽入怀里,手中托举着九霄引天灯,迎天雷而上。

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法尊心中那一丝异样之感便得到了验证。

这劫雷之中竟裹着一道锋利的剑光,雷光缠绕在剑刃之上,如龙蛇游走,从天直刺而下。

浓云之上现出一头威武的麒麟神兽,神兽半角,之前被雷劈掉的獠牙还被长齐,背上站在一道挺拔的身影,手握一柄长剑。

麒麟场域和行天剑域结合,麒麟吞入的天劫之威和行天剑,一同为法尊造就了这样一场来得凑巧的“天劫”。

“游辜雪!”法尊怒喝,抬手从天书中借力,试图撕开压顶的雷电剑光,掌中的天书却忽然被另一股力量所挟,从他掌中脱手而出。

法尊面露惊愕,仓促之间,只能匆忙结印,撑起一道结界,硬抗头顶落雷,与此同时,另一手屈指抓去,想要夺回天书。

天书受两股力量争夺,僵持在半空,书页哗啦啦地翻动,天书之中两个名字,同时亮了起来。

江澈元。

慕昭然。

天书之中有太多的名字,但唯有一人是天书之主,掌控着天书之力,其他人都该是他手中操纵的傀儡,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但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傀儡,一个棋子,竟与他一样坐上了棋桌。

是哪里出了错漏?

法尊心神大震,被头顶剑光击穿结界,一剑刺穿了整座钧天岛,雷光在悬岛内乱窜,撕裂了布满整座悬岛的法阵,再沿着法阵逆溯向四方。

悬在四方天际的承天鉴内,皆闪过雷电之光,继而崩裂,坠落。

天书上的九霄引天灯光芒一黯,没有充盈的灵气供给,灯身开始解体。

慕昭然听着脚下钧天岛轰隆隆崩塌的声响,双眼被天地间尚未散去的雷电映照得透亮。

她长身立于祭坛上,红衣猎猎,衣发飞舞,对几近暴怒的法尊弯唇笑了笑,说道:“这才是真正替天行道的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