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慕昭然一直留意着地底灵脉的异动, 随着法阵的持续运转,地源之力被天书暗暗吞噬,供养入那一盏九霄引天灯中, 神州四境的主干灵脉开始出现衰败之相。

山河生机黯淡,短短数月, 各大洞天福地的灵气锐减,终于引起了各境修士的警觉。

起初, 四境修士皆以为只是本境灵脉受损,一边查询缘由,一边封锁消息,生怕被别境察觉虚实, 招来觊觎, 被人趁火打劫。

四境暗中派出探子互相探来探去,最后震惊地发现, 大家地底的灵脉竟然都出了问题。

无论是东海的天池海眼, 还是北境的玄冰幽谷,亦或是西境的圣地灵山, 南境的皇宫龙脉, 皆在同时衰竭。

灵脉对于修士而言, 是修行之基, 灵脉齐衰,四境同危。

这是牵涉整个神州大陆的事, 不管各境内外还有什么纠纷, 都得偃旗息鼓, 同商灵脉一事。

便是在此时,法尊传讯四境,召集四境修士共聚天道宫, 举行封禅大典,祭拜天地,合力祈天,共克灵力衰竭的难关。

法尊之言便代表着天谕,天谕法旨自是无人敢违抗。

即便是心里已经生出反意的南境各大世家修士,也不得不曲意逢迎,随圣女殿下之后一同前往天道宫。

天道宫中一如既往,行天君弑师叛道的风波也因为时间的推移,渐渐过去,他的名字成为了天道宫的一个污点,再不被人提及。

法尊将要举行的封禅大典声势浩大,天道宫上下皆在为此筹备。

绝山之巅,云雾缥缈处,新筑起一座恢弘的祭祀高台,高台四面布刻灵阵,中心安置有一座四方香鼎。

天道宫内弟子衣袂飘飘,乘坐仙鹤迎接从四境而来的修士,鹤鸣阵阵,言笑晏晏,好一派热闹的盛世之景。

慕昭然回到竹溪阁没多久,土宫的师兄师姐们便赶来了。

每个人见到她都一副殷勤模样,好似八百年没见过她一般,话还没说上两句,就往她手里塞了一大堆礼物,还不忘附上一句叮嘱。

要她一切以自己为重,要往前看,不要太过伤怀。

慕昭然一脑袋雾水,险些被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淹没,好半晌后,才从他们小心翼翼的措辞中听出来。

他们是在安慰自己。

大家好像都知道了,她和游辜雪……有一腿。

慕昭然默默瞥了一眼角落里,改头换面以灵使身份随她一同回来的某人,张开双手毫不客气地揽住师兄师姐送来的礼物。

从眼角挤出一点泪痕,强颜欢笑道:“我没事的,我和师兄终究是有缘无分……”

楚禹叹一口气,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来,塞进她手里,“这个你拿着,难过的时候,可以去散散心,多看几个男人,什么雪啊霜的,转眼就都能过去了。”

慕昭然打量着手中玉牌,疑惑道:“这是什么?”

楚禹道:“天玉楼的赏星帖。”

天玉楼,天都城中最负盛名的欢楼,楼内有二十八公子,以星宿为名,皆是色艺绝伦,风华绝代。

慕昭然还在南境时,就听说过这二十八公子的美名,也曾兴致勃勃地想要去见识一番,只不过前世,她一来天道宫就被云霄飏给迷住了,今生也还没有机会。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慕昭然手中那枚赏星帖上,就连角落里的“灵使”,也微微蹙了眉。

方衡干咳一声,无奈道:“二师姐,三师兄尸骨未寒,你就劝小师妹去那等烟花之地散心,这不太好吧?”

楚禹哼了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有什么不好的?谁叫他不争气,死都死了,难不成还让小七为他守身如玉?”

方衡哑口无言,只能尴尬地摸摸鼻子。

望舒凑上前来,捧住慕昭然的手,眼巴巴看着玉牌道:“不是说,天玉楼的赏星帖比燕金令都还要难得吗,二师姐是怎么得到的?”

楚禹浑不在意道:“这有何难的?我是那里的常客,小六想要,二师姐也可以给你弄一块来。”

话音未落,莫银安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扛起望舒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只留下掷地有声的三个回音。

“她不想!”

望舒的声音被压在其下,隐隐飘回一句,“我其实……有点想。”

余下众人一阵沉默。

方衡就一个孤寡老人,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摸过姑娘的手。楚禹则一心扑在修炼上,男人都是她修炼之余的调味剂,两人都不懂失去挚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人。

其实直到此刻,他们二人都还不敢相信,游辜雪竟然就这么没了。

两人互相看了看,他们都不是那种擅长表达感情之人,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见她表面看着如常,没有因此消沉不振,才放心离开。

两人前脚刚走,慕昭然手里的赏星帖就被人夺走了,都还没捂热乎。

游辜雪一本正经道:“此等妨碍修身养性,玩物丧志之物,还是由臣代为保管吧。”

慕昭然懊恼地握了握空空的手心,深恨自己的手脚不比他快,没有及时收捡起来。

她鼓着腮,不情不愿道:“本圣女一心求道,当然不会随便去那种消磨意志的声色场所。”

更何况,她连一个雪都吃不消,哪还有力气去赏星。

这一场大祭,必是法尊最后的筹谋。

随着祭日来临,慕昭然的心弦也越绷越紧,她一面关注着地底的灵脉法阵,一面也借由回归天书的系统,时刻留意着九霄引天灯的动静。

云霄飏借助九霄引天灯修炼,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又因与游辜雪那战,而扬名天下,此时此刻的确风光无限。

浮剑台上,两座侧悬岛一静一喧。

左侧覆雪殿寂寂无声,唯有一头不听话的梅花鹿,终日在殿中徘徊,哀哀低鸣。

另一座悬岛则宾客盈门,四境而来者,无不主动上门拜访。

慕昭然作为南荣圣女,不管私心是如何想的,明面上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她虽未亲自前去,但也让灵使备了厚礼,送去霄云殿。

云霄飏认得那位经常随侍在慕昭然身边的灵使,谨慎地亲自检查过送来的礼,方吩咐人收进库房里。

他沉吟片刻,忽然唤住正欲告辞的霜序,说道:“往日,霄云殿闭门谢客之时,瑶光殿下都要来闯一闯,今日我开门相迎,倒不见殿下踪影了。”

跟随灵使一同前来的南境世家修士听闻此言,意味不明地交换了个眼神。

霜序神色自若,拱手答道:“殿下舟车劳顿,身子不适,嘱臣代为前来,望奉天君见谅,待来日奉天君登上剑尊之位时,殿下必定亲自来贺。”

云霄飏轻扯唇角,露出一点浅淡笑意,“好,那我便等到,瑶光殿下亲自来贺的那一日。”

他抬眸,看到由远至近的东海鲛族,挥了挥手,让霜序等人离开了。

外面的热闹之声,叶离枝即便身在后殿,也能听到一二。

她身着一袭白裙,不施粉黛,不簪珠饰,因久困内宅,又心神郁郁,面色看上去十分苍白,透着一股病弱之气。

云霄飏为此,还专程请了皇甫思亲自来为她诊脉,皇甫思观出她心中郁结,只叹口气道,心病者,药石难治。

云霄飏磨着皇甫思还是给她开一个药方,不过如他所言,效果并不太好。

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叶离枝抬眸,看到随云霄飏一同前来的男子,心情也并无半分波动。

来者是鲛族少主,她的表兄。

云霄飏上前,为叶离枝轻轻拢了拢鬓发,语气愈发温柔,“溯琴兄代表鲛族前来参加封禅大祭,离枝,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想来也有许多话说,见到亲人,或许你的心情也能好些。”

叶离枝淡淡笑了下,如雾的眼里,含着几分嘲弄。

亲人?

她在将军府的二十年,把叶戎当做亲人,换来的只是他的冷眼与忽视。

后来体内妖脉觉醒,她又试图将鲛王当做亲人,最终换来的,却是他们无情的抛弃。

她哪来的什么亲人?

云霄飏很快便又回去待客,留给了他们叙旧的时间。

叶离枝和眼前这位其实并不太熟悉的鲛族表兄,隔着一张桌案,相对而坐,并无甚话可讲。

溯琴目光扫过这一座布置典雅,显然十分用心的院落,他进来时,便察觉到了院中暗藏的禁制结界,心里早已明晰她的处境。

不过,既是受奉天君之托而来,希望他能开导一下叶离枝,他自然也不好推脱。

溯琴对这个半路来的表妹并不了解,他思索良久,才开口道:“你可知,新的灵尊之位,将会落在蓬莱岛手中。”

叶离枝沉默不语。

溯琴道:“当年灵尊尚在时,因着和琉珠公主的情分,他多有愧疚之心,对鲛族额外照拂,鲛族在三仙岛中一向为首,但现今,新任灵尊出自蓬莱,鲛族在东海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叶离枝平静道:“这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溯琴看出她心中有怨,语气依然平静,继续道:“当初,你有灵尊妖丹相助,算得是灵尊亲传弟子,只要你能完全炼化妖丹,步入化神,灵尊身陨的消息公布后,我与父王便可在三仙岛为你斡旋造势,助你登上灵尊之位。”

“偏偏你却在那个时候,修为尽失,根基尽毁。”

若不是灵尊妖丹尚存一点妖力相护,她恐怕都活不到现在。

彼时,鲛族又怎么可能为了已经废了的她,与未来剑尊作对。

溯琴道:“父王有七子,我是他最小的一个儿子,我的生母是鲛族中地位最贱的采珠女,最终却是我成为了鲛族少君,靠的不是父王偏爱,也不是兄长谦让,而是因为他们已无力和我争,父王除我,别无选择。”

相见至今,叶离枝第一次抬头正视他,与他四目相对。

溯琴还是那一副冷淡的表情,用着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语,“没有人会无条件地为你,除了你自己,若连你自己都不愿为自己一争,那就休怨别人弃你。”

“这世上或许当真有人会为了另一个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溯琴遥遥往热闹的外殿望去一眼,“但显然,并非你我能够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