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也再睡不着了, 慕昭然起身披上狐裘斗篷,推门出去,想去甲板上透透气, 出来船舱才看到那里竟站了一个人。
游辜雪侧身站在船舷边,正在岑夫子在结界上开出的那一道小窗下, 大片的雪花从天幕上飘落下来,洋洋洒洒, 落在他身上。
他估摸已经在那里站了有些时间了,乌黑的发间积了层薄雪,越发衬得黑发下的面容,清冷如玉, 长睫上凝着薄霜。
船舷边零星镶嵌的明珠散发着柔和光芒, 在他周身镀着一层朦胧光晕,游师兄那张脸, 平日就够好看了, 如今雪下观之,当真要比平日还要好看上十倍。
慕昭然登时什么睡意都没了, 倚在船舱口的廊柱边偷偷打望他。
他手里拢着一团雪, 修长的手指落在雪团上, 左右捏了捏, 那雪团已依稀有了人模样。
慕昭然忍不住笑,游师兄, 大半夜的不睡觉, 竟独个儿一人偷偷地在这里捏雪人?
游辜雪眼睫微垂, 看似心无旁骛地摆弄着手里这团雪,实则长睫下的眸子早就往后瞥了数次,解除连心蛊后, 慕昭然想来是睡得真甜,行天剑颤鸣了半宿,才唤得某人姗姗来迟。
雪团在他手里越发成型,明明只小小的一团,却能看到清晰的眉眼,就连发髻都做了出来。
慕昭然睁大眼睛看那梳着雪髻的小人,披散在身后的发尾,还带着一点蜿蜒的小卷。
她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已松下来的发髻,顺着乌黑发丝滑落下去,摸到发尾卷曲的弧度,用手指头卷了卷。
游师兄捏的是她?
慕昭然脑子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见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而缓地抚摸过雪人的脸颊,低垂的眼眸中映着两点明珠辉光,竟含着说不出的缱绻之意。
微风拂过,撩动她鬓边碎发,慕昭然不由抬手捂脸,好似他的指尖也抚摸在了自己脸上。
她怔怔盯着他的指尖,连呼吸都轻了。
心弦被拨动一瞬,还未生出涟漪,便在蝶影之下归于沉寂。
慕昭然眼尾一弯,流出狡黠笑意,从廊柱后跳出,裙摆飞扬起一角,快步走上前,喊道:“师兄。”
游辜雪动作一顿,施施然回头,便见慕昭然眨着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眸,指着甲板上那一坨眼歪鼻斜的大雪人,跃跃欲试道:“师兄有这样一双捏雪人的妙手,不如帮忙把岑夫子这个雪人给完善完善,等明日岑夫子起来,好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游辜雪:“……”
他五指僵住,指关节咯咯响动,忍了又忍才没有捏碎手里的雪人,将它随意地放置在船舷上,面色比霜雪还冷,说道:“我累了,师妹自便。”
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冷着一张脸拂袖而去。
慕昭然视线追着他的脚步转动,纤长的眉梢飞扬着,实在不解他为何生气,恼怒道:“游辜雪,你把我吵醒了,你自己倒是去睡了,你还是不是人了!”
游辜雪脚步微顿,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然游辜雪扰人清梦,实在可恶,但他捏的这个雪人又委实好看,慕昭然趴在船舷边仔细打量“她”,越看越是喜欢,小心翼翼地将雪人取下来,捧回了屋子里。
为了让雪人融化得慢一些,她始终开着窗,不知是因她经常凑过去看,还是因为屋中烛火,到天道宫的时候,雪人还是融化了一些,面目变得不再如最初那样好看了。
慕昭然发现了它的细微变化,盯着雪人看了片刻,伸手将它彻底捏碎,洒出了窗外。
与其看“她”越变越丑,还不如在“她”还美丽的时候,就直接毁了,这样她就永远只记得“她”最好看的模样了。
飞鱼舟落到天道宫的演武场上,气浪激起漫天飞雪。
走下飞舟时,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慕昭然张开嘴,唇里呼出一片白气,放眼望去,天道宫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积雪覆盖满山,悬山流下的飞瀑都完全冻结,凝固成冰瀑奇景。
皑皑白雪之中,又有飞阁流丹,碧瓦宫阙,当真称得上一句天上白玉京。
慕昭然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回竹溪阁,远远便见着墙头那一丛千颜花,这一季的千颜开的是红花,在万物凋敝之节,独它一株热烈盛放,像是雪地上燃烧的一簇簇火焰。
那么特别,又那么好看。
慕昭然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近了才看到守在院门口的梅花鹿,那鹿也不知在门口等了多久,鹿角上都挂起了冰溜子。
“你怎么在外面站着?”慕昭然摸了摸它的脑袋,帮它把角上的冰溜子掰掉,“乌团没在家么?”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墙上跳下,挥舞着无影猫爪就对着梅花鹿一阵挠,挠得那鹿缩着脖子退出去八丈远。
“乌团?!”慕昭然震惊,一把抱住狂躁的黑猫按进怀里,“你做什么?”
乌团转头面对她时,周身炸起的毛转瞬服帖下去,伸长脖子喵喵叫着来蹭她的脸颊,显然对主人思念已久,和方才对着梅花鹿那样子,简直判若两猫。
慕昭然眯眼享受着乌团的撒娇,了然道:“你们吵架了?”
乌团喵一声,转头对着躲在树后的梅花鹿狠狠龇牙,喉咙里发出低吼。
等慕昭然被人迎进屋里,喝完一杯热茶,才听霜序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清乌团和梅花鹿的爱恨情仇。
霜序取来一个匣子打开,说道:“殿下还记得前一段时间,你身边的首饰经常丢失么?这些东西就是那梅花鹿悄悄叼走的。”
慕昭然首饰众多,少了这一样,还能戴那一样,她本身也不记得自己都有什么首饰,早不记得这一茬了,不过她身边的侍女对殿下的东西,都心头有数。
清点的时候,正赶上那梅花鹿偷摸摸地来还首饰,当场就把这小贼逮了个正着。
乌团自然是站在自己主人这边的,它和梅花鹿脆弱的友情当场决裂,尖叫着冲上去就将梅花鹿挠成了个大花脸,一猫一鹿到现在都还没有和解。
慕昭然听得乐不可支,夸赞地揉一揉猫头,随后又开解乌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要是它真的悔改了的话,也可以原谅它一回的。”
乌团喵呜叫一声,从她怀里蹬脚跳开。
这猫的气性,倒是比她这个主人都还大。
慕昭然无奈,忽然想起自己遗失已久的双影镜,那梅花鹿还来的东西里,没有这一面镜子。
她翻找出手里这面镜子来,渡入一道灵力,抹开镜面。
画面里浮出一片氤氲水雾,水雾背后隐约可见一头鹿影,慕昭然失笑,“镜子果然还在那家伙那里,原来是个死不悔改的。”
镜面的水雾散开了一些,可见那头鹿趴在水池边的石头上,顶着脸上被乌团挠出的伤疤,面容扭曲地张着大嘴,镜子虽不传声,但只看它的样子,就知道它在哀嚎,像是在同谁告状。
慕昭然生出疑惑,它难道有主人?
这个疑惑才刚冒出头,便见镜中水雾浮动,一个人影忽然浮出水面,靠近水池边,伸长手臂,腕上还黏着一缕湿发,五指张开一把捏住了鹿嘴。
看样子,是被它吵得烦了。
慕昭然睁大眼睛,看着镜中长身而立的背影,即便被水雾模糊了镜面,她也能看出镜中人的身材极佳,肩宽腰窄,体态修长,手臂的肌理充满力量。
池中水剧烈波动,在他赤丨裸的腰线处来回晃荡,披散在身后的乌黑长发,便随着水波摇曳,发尾蜿蜒地漂浮在水面,宛如茂盛的海藻,间或露出一点水下的弧度,实在引人遐想。
梅花鹿安静下来后,镜中人便松了手,他垂下湿淋淋的手臂,修长的手指轻拨水面,从水里捞出一条金色发带,随后抬起双手插入发间,拢住披散的乌黑长发,侧头咬住发带一端,另一手扯住发带缠住发根绕了几圈,随意扎了个高马尾。
发尾因此收束,便露出更多香艳画面。
慕昭然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背部肌理,顺着水珠滑落的痕迹往下,鼻子发痒。
黄铜镜面上,“啪嗒”落下一滴红。
侍从们瞧见了,俱都围上来,“殿下,你流鼻血了,快去请榴月大人过来。”
慕昭然满脸涨红,忙把铜镜往怀里一扣,接过手帕捂住鼻子,闷声道:“我没事,就是最近外出吃得太杂,有点上火,有点上火罢了!”
这段时日以来,慕昭然先是在烟瘴海山谷中闻了催丨情的花香,后又被行天剑电了个不上不下,现在又欣赏到这么一出芙蓉出水的诱人画面,这谁能顶得住?
柳下惠都没有她能忍。
慕昭然捂着鼻子默念了半天静心诀,等榴月赶来,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她翻开倒扣的铜镜,拭去镜面上的血污。
镜里的画面已经消失,拂开灵印能看到的也只是一池平静的清水,仿佛先前看到的全都是幻觉。
她盯着手里铜镜良久,竟鬼使神差地又将镜子收了起来,没有要去追寻那面镜子的意思。
侍从们准备好热水,慕昭然换下沾血的衣裳,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洗净一身疲惫,躺在软榻上让人给自己按揉。
一边听南吕汇报,她离开天道宫期间,叶离枝的动向。
南吕捧着一碗茶水坐在旁边,倒颇有点像是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起了起范儿,说道:“殿下你是不知,叶离枝这一个月来,过得可委实有些精彩。”
慕昭然闲适的姿态一收,端坐起身来,心里浮出些不妙的预感,蹙眉道:“怎么说?”
“殿下离开天道宫不久,叶离枝也跟着祝轻岚出天道宫了,他们去了下城玩,下城在举办灯节,当日的灯王是一条青龙,说是灯王,但那青龙内却无灯,龙身鳞是由万片琉璃镜做成,每一片琉璃镜都能折射出一点不同颜色的灯火,往街上行过,满街的灯火都像是它吸走了,独这一条青龙最为璀璨。”
慕昭然想象了一番那个画面,倒真有点想身临其境去见识一番。
南吕抿一口茶,继续道:“但龙身璀璨,唯独龙眼是俩黑乎乎的窟窿,黯淡无光,那青龙的主家便放出话来,若有人能点亮龙睛,助青龙夺得灯王之冠,便可向青龙许一个愿望,取互相成就之美名。”
当日跃跃欲试者众,有拿着凡灯往龙眼里塞的,灯一入眼,立即便灭了。
也有用灵火尝试者,还有拿着拳头大的夜明珠嵌入龙眼的,亦有想如法炮制,塞镜片入眼者,无一例外,光芒皆会被龙眼吞噬。
就在长夜将尽,天快要亮时,大家都以为无人能点亮龙眼了。
这个时候,叶离枝上了台,她上台之后却没去摆弄那条青龙的眼睛,而是拿着几面镜子固定在了青龙旁边的架子上。
等到日出东方,朝阳射来长街,她立即调整镜面,将朝阳金光折射入了龙眼。
太阳越升越高,她便不断调整镜面,始终聚拢着两束光,落在青龙眼窝中。
阳光越盛,龙眼越亮。
慕昭然:“……”这不就跟朝曦阁里聚拢日华的法子是一样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