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然用泪和那只食爱蛊结下了契约, 心海里多了一道蝴蝶影子,在她爱念波动之时,它会自行吞食掉她激烈的情潮, 让她不至于再受情绪所控,冲动上头。
她闭了闭眼, 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慕昭然擦去下颌的泪痕, 又笑起来,没心没肺活着的人,果然是最痛快的。
掌柜收了灵石,取来一枚镂空的圆形小球, 将食爱蛊装进小球里, 小球下面缀着漂亮的流苏,做成了一样配饰递给慕昭然。
钱货两讫, 她们便不再是交易的关系, 掌柜对她的称呼自也改变,神情郑重道:“情感源自于心, 蛊终究只是外物, 治标不治本, 愿姑娘有朝一日能脱离内心枷锁, 适情率意,能得真正自在。”
慕昭然捧住小球, 诚挚道谢。
她从蛊坊出来, 才发现外面下了雪, 零星碎雪从黑沉的天幕中飘落下来,落入光中,显出簌簌雪影。
覆盖在望海城上的结界已经撤销了, 这种护城的大型法阵,时时刻刻烧的都是灵石,危机一解,自然就停了。
没有了结界阻挡,飘落的雪花很快变得密集起来。
慕昭然也没有了逛街的兴致,从街边买一把油纸伞,撑着慢悠悠地往回走。
街上有不少人为了避雪而小跑着往家赶,慕昭然在横跨那座石拱桥时,不小心与人撞了一下,积在那印着梅花纹油纸伞上的碎雪飞溅出去,对方垂首朝她致了个歉,快步下了拱桥。
慕昭然抖一抖伞面,暗自抱怨两句,没再计较。
在她转身下桥之时,那与她相撞之人却又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去,耸动鼻尖嗅了嗅。
她身上的气味好熟悉,好像是瑶姐姐的味道。
螟蛉仔细地望着对方的背影,油纸伞下露出一截如缎长发,微微卷曲的发尾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晃了晃,忽然一顿,腰肢扭动,转过身来。
螟蛉看到伞面下露出的半张脸,急忙垂首,快步隐入密集的雪花中。
翌日一早,众人准备起行,返回天道宫。
飞鱼舟停在望海城外,城主领着民众,免不了又有一番送行之礼,天道宫来使为望海城解了蛊祸之困,城里民众对他们自是十分热情感激。
从别院去往城门口的路上,天道宫每个人手里都被街边送行的民众塞了礼物,越是长得俊俏,收到的东西越多。
慕昭然这个都没怎么出过力的人,也沾光收获了一大堆礼物,怀里捧都捧不下,她实在受不住如此热情,找到机会使了个空遁术,钻进飞鱼舟内。
她一身轻松地趴在船舷上,捏着一根兔子糖画,一边咬着兔子耳朵,一边欣赏她的师兄、师姐们陷在热情的人群里挤不出来。
眼见着四师兄方衡满脸张红,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她正觉好奇,就听他忍无可忍地吼道:“各位,送行就送行,能不能别趁机摸我屁股!”
四师兄一身书卷气,看着就比人高马大的五师兄要好欺负,身边围着不少人,修士就罢了,对着普通民众,他们又不好使用灵力。
人群里有人玩笑道:“天道宫的仙士屁股,摸起来也跟我们普通屁股差不多嘛。”
一时间,跃跃欲试摸向他屁股的手更多了。
方衡:“……”要不是看你们都是普通人,老子早一拳把你们轰飞了。
望海城的民众实在太热情了,有人想要御空飞出人群,都被人又硬生生地拽回去。
慕昭然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看到了怀里礼物快堆成山的云霄飏,她视线定在他身上,心海里的蝶影轻轻振翅,将那些冲动的情愫全部吞食。
以往每次见到他时,他身上笼罩的那重朦胧光环,好像忽然之间碎裂了,让她终于能看到他的本色。
也不过如此。
她的心跳不会再为他而加快,也不会再为见到他而欣喜,更不会因为有人围聚在他身边而嫉恨,当那莫名其妙涌来心头的爱意退潮后,被淹没在下方的其他感官,就如水落石出,一下变得明晰起来。
她果然是讨厌云霄飏的!
在众多友善爱慕的视线中,独那一道厌恶的眼神实在太过明显,身处人群当中的云霄飏敏锐察觉,循着视线抬头望去,随即愣住。
他习惯了那位瑶光圣女看向他时,热烈而直白的爱慕眼神,还是第一次从她眼中看到对自己的厌恶。
她当初对他喜得直白,现今对他也厌得直白,和旁的目光都不一样,叫他感觉莫名其妙,偏偏又没办法对这样浓烈的目光注视视而不见。
蝶影在心中翩跹振翅,慕昭然心如止水,坦然与他对视片刻,冷漠地移开视线,她来回张望半天,都没能在熙攘的人群看见游辜雪的身影,心中不免一阵失望。
——她也很好奇,要是游师兄被别人摸屁股会是什么反应。
方衡被热心群众的魔爪摸得青筋直跳,仰起头来,看到慕昭然已经登上了船,眼睛登时一亮,朝小师妹隔空示意。
面对方衡时,慕昭然表情明显变了,眼中带上笑意,和四师兄隔空比划起来。
云霄飏看到这一幕,确信他确实惹恼了那位瑶光殿下,可能是因为昨夜的宴会,也可能是现在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些人。
他试着推拒开身边人,随即又反应过来,荒唐一笑,他为何要管她是怎么想的?如果回回都为了顾及那位瑶光圣女的想法,他难道要把身边的朋友都遣散完不成?
那边厢,奈何慕昭然跟方衡实在没什么默契可言,比划半天,才终于看懂他的意思,掏出四师兄曾经送给自己的土包,洒在甲板上。
紧接着,下方传来一阵喧哗,“仙士?仙士人呢?怎么钻地底下去了。”
与此同时,慕昭然洒在甲板上的土壤冒出灵光,四师兄从里面钻出来,挥袖一敛又将地上的土装回布包内,递还给慕昭然,感叹道:“没想到送你的土,倒是让我先用上了,多谢小师妹。”
“四师兄客气了。”慕昭然摆手,笑嘻嘻地问道:“四师兄喜欢什么生肖?”
方衡眨眼,“老虎,我就属虎。”他炼出的石敢当上,也是一只虎头,他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慕昭然从储物锦囊里掏出一根插糖葫芦的那种稻草靶子,上面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糖画,她取下老虎糖画递给他,炫耀道:“有人送了我一整个的十二生肖糖画呢,给师兄一根吧。”
方衡道:“这个礼物倒是特别。”
“人太多了,我都没看清是谁塞给我的。”她当时只看见一个插满糖画的草靶子高举过人群,怼到她面前,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然后这东西就到了她手里,“你尝尝,很甜的。”
她给完,正要收起来,又听方衡忽然对着她身后说道:“行天君,你什么时候上船来的?”
游辜雪从船舱里走出来,显然比慕昭然都还更早上来,他看一眼下方热闹之景,“早有预料,所以提前躲开了。”
毕竟他实在不是一个与民同乐之人。
游辜雪说完,目光落在慕昭然手里的草靶子上。
慕昭然大方地问道:“游师兄想吃什么生肖?”
她原以为游辜雪会拒绝,没想到他会应道:“辰龙。”
慕昭然抿了抿唇角,怎么就刚好挑中了她的属相?她原本还想把自己的属相糖画存起来呢,她好奇道:“师兄挑了这个,是因为你属龙么?”
游辜雪摇头,“我是未年出生,属羊。”
慕昭然惊愕,让人闻风丧胆的行天君,竟然是只小羊。
早知道她就换个问法,问他是什么生肖,就给他什么生肖,一只羊不去吃草,竟然敢吃龙!
游辜雪道:“师妹,有何不妥么?”
“没……”慕昭然回道,见他没有改口的意思,只好抬手,不舍地取下辰龙的糖画递给他。
三人说着话,又有人登上船来,慕昭然干脆挨个把十二生肖的糖画都送出去了,二师姐拿了巳蛇,五师兄拿了子鼠,还多给了他一支六师姐的生肖,是一只小狗。
最后,慕昭然手里还剩一个糖画时,众人都期待地看着登船梯,等着看最后一个还能有口福的家伙是谁。
很快,那船舷口有人登梯走上来。
慕昭然一看上来的人是云霄飏,她都递了出去的手,又蓦地缩回来,装作完全没有看见他,转头塞到游辜雪手里,“正好还剩只羊,是游师兄的属相呢,就给师兄吧。”
众人:“……”你这排挤得有点太明显了吧!
游辜雪拿着她递来的糖画,眯眼打量过她的神色,难得地没在她眼底看到对云霄飏的痴迷,他心中浮出少许意外,视线仔细地逡巡过她周身上下,从那纤细腰肢上垂挂的一只金属镂空香球上滑过,落往旁边掩唇偷笑的同门。
来时的路上,慕昭然从没掩饰过她对云霄飏的喜欢,视线时时刻刻挂在他身上,就差在脑门上刻一行“我的眼里只有你”了,众人皆看在眼里。
这会儿又独不愿分给他一根糖画,这何尝不是一种特别呢?
大家都只当他们之间闹了别扭,看向两人之间的视线带上了些心照不宣的暧昧,有人打趣道:“奉天君是属什么的?”
云霄飏看着甲板上一堆嘎嘣啃着糖画的同门,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道:“属兔。”
立即有人往慕昭然手里看去,起哄道:“看看谁把奉天君吃掉了啊?”
慕昭然:“……”好歹是热心群众送的,她拿在手里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只得一口咬掉另一只兔耳朵,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吃的是子鼠。”
莫银安茫然道:“你的是子鼠,那我这是什么?”
慕昭然瞪向他,“我不是给了你两支糖画么?你是不是把六师姐吃掉了。”
“不可能。”莫银安说着,便要去翻储物袋确认。
方衡逗小师妹道:“哪有子鼠尾巴是毛茸茸一团的?”
慕昭然没好气地把尾巴也啃掉了,众人发出一阵哄笑,笑得云霄飏耳根通红,竟真的不好意思起来。
游辜雪看着被大家围在中间打趣的两人,面无表情的抬手至糖画上拂过,将其收起来,转身进了船舱。
呜——
耳边一声轻微鸣响,慕昭然抚着耳际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去寻找那声音来处。
恰在这时,城楼上的鞭炮被人点燃,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霎时盖住了所有声音,一股股硝烟飘荡上空。
鞭炮声停后,飞鱼舟也该正式起行,岑夫子和城主告别,登上船来,飞鱼舟上法阵启动,轰隆一震,腾空而起。
冬日渐深,越往回行,气候也越发寒冷,回程的路上,飞鱼舟几乎都是穿雪而行,舟外飘飞的雪花就没停过。
慕昭然裹着一件狐裘斗篷,坐在甲板上赏雪,岑夫子见状,抬手画一个圈,在屏障上开了一道“窗”,容一些雪花飘进来,铺在甲板上。
慕昭然兴致勃勃拢来一堆白净的雪,要捏雪人玩,为表敬重,她最先捏的岑夫子,岑夫子一看那眼歪鼻子斜的雪人,气得差点把那道“窗”给她关了。
楚禹看不过去,前来帮忙,雪人越堆越高,那眼睛鼻子反而越来越歪,后又经过了数人之手,都没能堆出岑夫子的伟岸形貌。
最后,“岑夫子”就只能如此眼歪鼻斜地端坐在甲板上了,岑夫子本尊眼不见为净,回程的几日,一次都没在甲板上露过面。
慕昭然这个始作俑者倒是坦然,没有了连心蛊之扰,夜里也睡得香甜,再不会做梦。
食爱蛊会吞吃掉她心中的爱念波动,如今就算她再想起阎罗,竟也不会再如当初那样感觉愧疚难安了。
她没心没肺,一身轻松,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忽然又听见呜呜鸣响,她睫毛剧烈地抖动了片刻,终于被这持续不断的鸣响震醒过来。
慕昭然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窗外夜色浓稠,雪花安静飘落,飞鱼舟内也无任何响动。
在黑暗中静坐了好半晌,她最终确定,那幽微的鸣响,是剑鸣。
慕昭然无言地伸出自己的指头,看了看那个早已愈合的伤口,这辈子,她唯一和剑挂钩的,就是行天剑。
那日标记了行天剑后,慕昭然回到屋中,便仔细检查了自己周身上下,也仔细查探过魂魄,就连心口的业莲罪印都一瓣瓣地数过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系统也如死了一般,没有回应。
她都能标记行天剑了,可见系统之前分明就是在故意恐吓,这个鬼东西的确不值得信任。
也是从那天之后,她才开始时不时听到剑鸣。
只不过大半夜的,游辜雪不睡觉,在做什么?怎么剑鸣起来没完没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