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螟蛉和哥哥当初是被谢天涯骗进这座瘴气林的。

他骗了他们的爹娘, 说自己是德高望重的仙师,要收他们兄妹二人为弟子。等他们被带入这座毒瘴林里,日日都得被不同的蛊虫钻进身体里, 才知道真相。

可是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刚开始,他们还想着要逃, 可逃跑就必须要穿过这一片杀人林,谢天涯知道他们逃不出去, 便也从不阻止他们逃跑。

那时候,她和哥哥年龄都还小,毫无自保之力,只要一踏入林中就会被绞杀榕的气根缠住, 直到谢天涯再将他们解救回去。

如此日复一日的失败, 终于磨碎了他们想要逃走的心。

等到后来,他们找到办法, 有能力穿过这片杀人林时, 他们又受蛊魔的蛊虫所限制,怎么都逃不出他的手心。

她和哥哥都以为, 他们要永远被困死在这座瘴林之中。

直到那一日, 无数雷光从榕树林外劈进来, 终于劈断了兄妹二人身上无形的枷锁, 为他们劈出了一条走出烟瘴海的路,再不受蛊魔所控制。

这棵榕树树大根深, 枝繁叶茂, 恢复得很快, 只不过才半月过去,就又恢复了一派生机,完全找不到当日被雷光劈开的那一条道。

想要穿过榕树林, 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螟蛉带慕昭然去了一个泥潭,潭中黑泥还在咕噜噜地冒泡,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慕昭然一看那泥潭,就嫌弃地捂住鼻子,难以置信道:“真的要把这东西抹身上?”

螟蛉看了看游辜雪,见后者不为所动,只好点头说道:“只有这种腐泥才能掩盖住我们身上的活气,不被绞杀榕发现,要不就忍一忍,要不就变成枝头上美丽的白骨。”

慕昭然想起赤红气根上缠绕的白骨,早已分辨不出是人还是动物的,有时候被风吹过,那些白骨还会像风铃一样摇来晃去,撞出当当的响声。

为了拿到比翼昙,斩断连心蛊,每晚都能睡个好觉,姑且忍忍吧。

慕昭然在心里说服自己,强迫自己往那泥潭走去,蹲下身,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指尖往泥潭里探去。

“瑶姐姐,这泥巴就是闻着臭,其实还能护肤呢。”螟蛉鼓励她道,毫不介意地将双手都埋入泥中。

她和兄长以前横穿这片杀人林时,都是往泥坑里一跳,把自己从头糊到脚,只要泥巴不掉,就能在这林子里随便走动了。

螟蛉的动作,使得泥潭里又是一阵咕噜噜的响动,溢出热腾腾的沼气,直往面上扑来。

慕昭然伸出去的手蓦地缩回,捂住鼻子退出去数步,脸色煞白,快要哭出来,“不行,真的不行,我快要吐了。”

螟蛉无奈地看向假哥哥。

游辜雪冷眼旁观了半天,直到看见慕昭然的面具下,真的有眼泪掉下来,眸光才微微一动,盯着她下巴上那点泪珠,慢条斯理道:“我去找一些芭蕉叶来。”

最终,因为慕昭然这位雇主实在娇气,死活不肯把腐泥涂身上,他们只能又多费了些周折,在芭蕉叶面涂上泥,给她披身上。

这样毕竟遮挡不全,总有被气根发现的可能,所以穿行之时难免束手束脚,走得自然也慢。

慕昭然肩上盖着那片宽大的芭蕉叶,叶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泥,泥里的腐臭气息一阵一阵地往她鼻子里钻,咬牙抱怨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穿过这片林子了么?”

在她左右两边,还有两个同样顶着臭泥的人。

螟蛉眨着眼,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的假哥哥看过去,心想,当然还有一个不需要裹着臭泥通过的办法。

就是那位行天君放出剑来,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劈过去,直接劈穿一条通道就行了。

他之前追杀蛊魔的时候,就是这么劈的。劈得这株杀人榕都怕了他,他人都还没靠近,气根就已经簌簌地钻回树冠里。

这烟瘴海中,都是些欺软怕硬之辈,但凡他稍微释放一点本人气息,这条路都能好走许多,这株杀人榕也不敢这么嚣张。

螟蛉跟着他们一路,有时候觉得,行天君许是喜欢瑶姐姐,才会这么大费周章地对她暗暗关照,有时候又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仇,游辜雪不是在帮她,实则是在故意戏弄她。

不愧是天道宫的高徒,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慕昭然没等来回答,只得又认命地问道:“那还要走多久?”

游辜雪道:“按照现在的速度,今日天黑之前,能穿过这里。”

慕昭然欲哭无泪,“还要走这么久?”

现在才中午!他们都走了半天了,竟然还要走半天。就算隔着芭蕉叶,她也觉得自己都快被腐泥腌入味了。

出去以后,她该不会变成一个臭臭的瑶光圣女吧?

慕昭然还想再抱怨几句,忽然听见窸窣一响,一条赤红气根猛地掉到了眼前,如蛇一样翘起末梢,上面生长的根须像是蛇吐出的信子,直要往她嘴里钻来。

它察觉到了她说话的气息!

慕昭然倏地闭上嘴,瞪大眼睛,与此同时,旁侧忽然伸来一只手,手里举起一片裹满泥的芭蕉叶挡在她脸前。

旁边人低声道:“别动。”

那气根唰一下歪过头去,又被一片糊满泥巴的芭蕉叶堵到面前,气根失去了目标,开始左右摇摆,满林的气根都跟着簌簌的左右探动。

半晌后,那气根终于垂下头,满林簌簌之声也停止下来,静止不动了。

慕昭然刚要松口气,余光忽然扫见那挡在面前的芭蕉叶上,腐泥翻动,拱出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

这臭泥巴里竟然还有虫子!

慕昭然松到一半的气又重新倒抽回去,腐臭气味灌入鼻息,她一把打开身前的手,控制不住地发出一阵干呕。

静止的气根林倏地同时抬头,所有的末梢都朝向他们“望”来。

螟蛉绝望道:“完蛋,被发现了。”

她话音未落,天上地下都是一阵翻腾,密密麻麻的赤红气根朝他们袭来的同时,脚底盘缠的树根也如活物一样蠕动,将三人甩向不同的方向。

游辜雪竖起手掌劈开簇拥而来的气根,反手想去抓慕昭然时已经来不及。

“啊啊啊——”

慕昭然身上的芭蕉叶被疯狂涌来的气根撕开,手脚都被缠住,尖叫着被扯得倒飞出去,周围簌簌响动,数不清的血红气根缠绕上来,只一眨眼,就将她裹进血色的藤茧里面。

这些气根一裹住她,表面就开始渗出汁液来,那汁液能够腐蚀血肉,一旦沾染,皮肤上便会立即传来剧烈的刺痛。

难怪这满林气根上挂着那么多白骨。

慕昭然身上的防御法器被激活,周身覆着一重水膜一样的灵光,阻挡了片刻气根的侵蚀,但也只有那么片刻,灵光就微弱下去,一滴树汁穿透防御,滴落在她的手背上,被腐蚀出一道伤口。

又是泥,又是虫,又是血藤,慕昭然心中早就被逼出怒火。

她干脆也不躲了,张开手臂直接抱住身前的气根,蕴含日精力量的灵力从手心疯狂涌出,倒灌入气根内。

藤茧之外,游辜雪反手从脊骨里抽出的行天剑,刚露出一点锋芒,看到从那茧藤中溢出的一道灼眼金光,他动作顿了一顿,又将行天剑封回体内。

旁边,螟蛉尖叫着四处躲逃,着急道:“行……那、那个,哥,你快救救瑶姐姐啊!”

他们不会真有仇吧?行天君该不会真是把人骗进来杀的吧?!

游辜雪抓住一根朝他袭来的气根,捏得粉碎,唇边带上一点笑意,说道:“她不用我救。”

轰——

下一瞬,缠住慕昭然的藤茧猛地炸开,绞杀榕坚韧的气根被炸成了一截截,与断根一起飞溅开的还有一团团火球。

慕昭然就站在爆炸的中心,炽热的日精力量被她团在手心里,就像捏了两个岩浆火球,挥舞手臂对着四面八方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通砸。

一边砸,还一边气势汹汹地喊道:“来啊,你过来啊!”

别人是仙女散花,她是仙女甩岩浆。

火团从她手中飞射出来,落到地上,灼出“滋”一声响,沉入地面土壤,立即在土中烧出一个红彤彤的岩浆坑,烫得榕树根恨不能从地里拔出来。

林中的气根疯狂抖动,缩得比那日被雷劈时还要快,不一会儿,便让出一大片开阔的空地。

要是这棵万年老榕树能跑,现在恐怕已经想把自己的老根拔出来逃跑了。

螟蛉:“……”她看一眼游辜雪,又看一眼慕昭然,她真是瞎操心了。

慕昭然一口气发泄了痛快,一手捏着一团日精灵力,像掌着两团小小的烈日,周身灵气涌动,披带金光,衣裙翩跹间,豪气干云地问道:“我来开路,往哪边走?”

早该如此了!老虎不发威,她都还以为自己是病猫呢!

游辜雪看见她手背上的伤,说道:“阿蛉,去给雇主上点药。”

螟蛉连忙小跑过去,左右打量她,“瑶姐姐,你伤到哪里了?”

慕昭然现在正是热血上头之时,那点伤根本不觉得疼,自己都忘了,反倒被别人细心注意到了,她翻转过手背,无所谓道:“一点小伤而已。”

况且,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没看见她在准备发威吗?

这就跟老虎咆哮一声,准备上战场时,忽然被人拦下说躺下来摸摸肚皮有什么差别?

螟蛉瞧着她手背上的红痕,也有片刻失语,的确是一点小伤而已,用不着上药很快都能好。

游辜雪道:“我们兄妹二人收了雇主的灵石,自然要将雇主照顾妥当,而且,血腥气也会引来蛊虫。”

慕昭然身上的气势一下委顿下去,灵气收敛,裙摆垂落下去,乖乖地伸出手背,让螟蛉给她上药。

等慕昭然上完药,游辜雪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雇主大人,请。”

慕昭然哼哼两声,找回方才气势,抬手托着两团日精灵力,像一个出行的恶霸,大摇大摆地往前迈步。

前方垂挂的气根簌簌地回缩,宛如一道道分开的幕帘,争先恐后地让路,要是让得慢了,就得被砸一下,整条气根都会被烧成灰烬。

螟蛉亦步亦趋地跟在慕昭然身边,夸赞道:“瑶姐姐,你太厉害了!这老榕树以前可嚣张了,不管什么火都不怕,没想到你的灵力这么厉害,可以烧掉它的根。”

慕昭然不无得意地心想,我还是太小看我自己了。

不愧是云霄飏的机缘,这百年的日精力量,就是不凡。

螟蛉道:“也就只有你跟行天剑君,能让它怕成这个样子了。”

慕昭然动作一顿,不动声色道:“行天剑君也来过这里?”

是了,游辜雪追杀阎罗,肯定是要入这一座烟瘴海的,在游辜雪给她的那一幅神州舆图内,也标记过这一片榕树林,旁边还落有批注,注明这是一片低危地界。

在他的舆图里,烟瘴海中就没有高危的地方。

螟蛉话赶着话,说漏了嘴,有些忐忑地朝游辜雪看去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顿时精神一振,比手画脚地连连夸赞。

“瑶姐姐,你是没见着那个场面,行天君手持利剑,从天而降,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衣袂翩翩,袍袖盈风,就像是九天落下的雷神,剑尖上的雷光上接天,下连地,一剑挥斩出去,剑气化作雷光电龙轰入林中,一剑就劈穿了整片榕树林,可威风可帅气了!”

螟蛉夸完,又朝假哥哥邀功地看去一眼。

游辜雪面无表情,眼神中波澜不惊,仿佛她说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慕昭然听着螟蛉的话,毫不费力地就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嘀咕道:“听起来的确很威风很帅气。”

——如果,不是在追杀阎罗的话。

慕昭然想起望海城外的百里赤地,理智告诉她,他做了这么多孽,就算是死在游辜雪的剑下也不算无辜。

可情感之上,那到底是曾经将她从泥泞中救出,又陪伴在她身边十年,不惜折损自身寿元也要为她续命之人。

到底,曾是她的夫君。

她本就不是一个光明正义之人,她就是个“恶毒女配”罢了,人心都有偏颇,她也不例外。即便她一直想和阎罗断绝关系,可私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她前世也曾想过,如果阎罗身上没有那么多的伤痕,他会是什么模样,还偷偷自己画过,只是不管怎么画,都不觉得满意,到最后还是只能在画像上给他涂上一张面具。

其实,他应该长得不难看,他们在黑暗中耳鬓厮磨时,慕昭然曾细致地抚摸过他的脸,他的眉眼开阔,鼻梁挺直,两颌的线条亦是流畅自然,这样的骨相生不出难看的面容。

慕昭然摸得太投入,而分了心,最后以被他咬住手指而告终。

如果阎罗跟她一样重生了,那他也该知道躲一躲游辜雪,怎么还会落在他手里,真是笨得要死。

慕昭然想到此处,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等等,这片榕树林,是他追杀蛊魔的路线?”

游辜雪颔首:“蛊魔的老巢,就在这片榕树林后,比翼昙的山谷里。”

什么?!

慕昭然惊愕愣住,手心里的日精顺着指缝流淌下去,滴落在地上,烧出一个岩浆坑来。

地面轰隆隆地摇晃,绞缠的树根争先恐后地抽离,慕昭然脚下落空,身子一沉,往下坠时,一只手臂及时从旁伸来,带着她飞身而起,往前飞跃,落到平稳之地。

游辜雪打量着她的神情,“雇主这是怎么了?”

慕昭然回过神来,迅速收敛心神,控制好自己的灵力,担忧道:“那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螟蛉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跟上来,说道:“瑶姐姐放心吧,蛊魔已经被行天君诛杀了,里面就只剩下个空屋子而已。”

更何况,即便蛊魔没死又如何?真遇上行天君,他也不过再死一遍罢了。

慕昭然冷静一想,也是,如果她是阎罗,老巢都已经暴露在敌人眼中了,那她肯定会舍弃这一处,躲去更安全的地方,狡兔都还有三窟,老奸巨猾的蛊王应当不会还留在原地等着别人打上门。

都走到这里来了,她也不可能再打退堂鼓。

因为绞杀榕惧怕日精力量,主动让路,他们三人比预计的要更早穿过这片榕树林。

榕树林后有一条狭窄的山谷,山道蜿蜒地穿过峡谷,峡谷另一侧的天空泼洒着通红的晚霞,夹在乌黑山壁之间,宛如一幅浓墨彩画。

到了这里,反而再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蛇虫鼠蚁,一路走过去,颇为平静。

穿过峡谷,前方豁然开朗。

冬日的寒凉都被阻挡在了山壁之外,山谷内温暖如春,一片蔚然绿意,各色野花从脚下铺延出去,在风中摇摆,一眼望不见尽头,葱茏草木之间一条溪流潺潺流淌,水面萦绕薄薄雾气,在夕阳中摇晃出破碎的波光。

那一栋木屋就孤零零地坐落在山溪水畔。

谁能想到,害得外面山野枯萎、赤地百里的蛊魔,所居住之地竟是这样一片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这里比外面要温暖好多。”慕昭然微微眯眼,感受着扑来面上的暖风。

身旁人回道:“那条河是一条温泉河。”

慕昭然走到这里,忽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意,不想往那木屋靠近,问道:“比翼昙在什么地方?”

“比翼昙是独株花,不会连片生长,只长在这山谷蔓草之间,零星散落,未开花时去找,很难找得见。”游辜雪道。

慕昭然简直服了,没好气道:“就这种又孤独,又娇气,开一瞬间就谢的花,怎么还好意思叫自己比翼昙?跟谁比翼呢?”

游辜雪道:“许是因为连心蛊,能令有情人生死相依,比翼同生,所以能诞生情蛊的此花,才会被称为比翼昙。”

慕昭然默然良久,喃喃道:“什么情蛊,不过就是一对虫子罢了,真的能辨别得明白人之间有情无情么?”

游辜雪顿了顿,轻笑一声,似随意附和着她道:“是啊,不过就是一对虫子罢了。”

他抬步往前走去,清风送来含糊的话语,在草木摇动的沙沙声中显得极不真切,却又透出一丝尖锐怨意,“毕竟,无情之人也能被它养得很好。”